原创 蒙山樵夫 蒙山樵夫下山来 2025年10月27日 01:35
炊烟是母亲的召唤。当炊烟从老家的麦草覆盖的房顶飘起的时候,袅袅升起的炊烟,托举着香味伴着升腾、飘飞,那熟悉的味道引逗着我肚子乱叫,这时就会听到娘拖着悠长音调的呼唤,唤我乳名,唤我回家吃饭。娘的这一声呼唤,很长很长,飘过了炊烟不能到达的地方,只要我在的地方,总能听到娘亲的呼唤。这呼唤,飘过了几十年的岁月,每每望到炊烟,就一阵暖流涌上心头,就想起娘亲灶头间忙碌的身影,就听到了从童年传来的声声呼唤……
我家里,有一个几十年的老灶台。房子盖成的时候,父亲就用石头、砖垒成一个灶台,混合灰抹成光滑的台子,外接一个烟囱。这灶台两个灶眼,放一大锅和一小锅。大锅煮粥煮肉,小锅炒菜。少年的记忆里,这大灶除过年外很少煮肉,煮的最多的则是猪食。这小灶是用的最多的,熬粥、炒菜、烧水。母亲这一辈子就没离开过这灶台。从早到晚,一年到头,都在这灶台上忙碌着,忙碌着一家人的吃喝,忙碌着家畜家禽的食料,忙碌着属于母亲的岁月。
每到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是我们小孩子非常兴奋的日子。从这一天开始,我们所盼望的年就要到了。这一天被称为“小年”,一个重要活动,就是“辞灶”。母亲常跟我们说,到腊月二十三灶君老爷就要上天了,他给玉皇大帝汇报了。我们都急着问:汇报什么呀?母亲就告诉我们,谁勤快谁懒惰,谁家省吃俭用会过日子,谁家铺张浪费糟蹋东西,还有谁家孩子听话爱学习勤劳动,灶君老爷都知道。腊月二十三他就到天庭汇报去了。于是,我们都到灶台边,焚香烧纸,在天井里摆上糖果供品,母亲口里念念有词,跪拜叩头,祈祷灶君老爷多说好话多赐吉祥。拜完灶君,小孩子都有甜甜的糖果。母亲就告诉我:灶君老爷吃了糖果上天给咱说好话,你们吃了糖果,要说吉利的话,不许出言伤人。从那时起,“过年说好话”就深深刻在我们的记忆里了。到春节的时候,贴春联,我们就在母亲的灶台的墙上,把母亲请来的灶君老爷的画像贴上,还给灶君老爷像配个春联,上联:上天言好事,下联:下界降吉祥,横批:一家之主。
母亲总是说,灶君老爷就在灶边,谁也不能偷吃东西。从那时起,母亲做好的饭菜,大人不说吃饭,家里的小孩子谁也不敢偷吃。记得有一次,母亲刚煎完咸鱼,锅里还油汪汪的,母亲准备到堂屋拿个煎饼擦一擦嚼嚼喂喂妹妹。那时,妹妹还小,都是母亲嚼煎饼喂。我家那个馋嘴的黄狗,伸出长长的馋舌头去舔锅,只听得“滋滋”的声响,就跟母亲煎东西似的,这“阿黄”的舌头被热锅烫坏了,疼得这家伙“嗷嗷”狂叫、狂跳。我们小孩子都哈哈大笑,母亲笑骂:馋狗不离锅台。你看,嘴馋可怕不?我羞愧低下了头,好像母亲在骂我呢。
清贫的农家,是没有什么好吃的,这灶台的锅里上也难见什么油星。只是到过年的时候,母亲才舍得煮点肉。从小我就喜欢给母亲帮忙,给母亲帮忙抱柴禾,帮母亲烧火。火焰像跳动红色的花瓣托举着锅底,木柴、树枝被烧得哔哔啵啵声响,跳动的火苗像在舞蹈。特别是冬天的夜晚,小院被炉火照得亮堂堂的,炉火的火焰烤得浑身暖暖的,闻得这饭菜的香味就特解馋特舒服特享受。
过年煮肉、炸丸子、炸藕盒,这些馋得我们流口水的食品,我们是轻易不会吃到的。母亲会把肉汤给我们兄妹每人盛一碗,我们把地瓜煎饼泡在碗里,香香地吃起来。我很理解我们家的“阿黄”,不惜被烫伤了舌头去舔油锅,面对这些美味,别说一条小狗,就是我们也很难控制饥饿中的冲动。因此,我们也常常在灶台边流口水。母亲也是心疼我们,只是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里,家里能有点荤腥的东西,也是准备着过年时家里来客,再就是过年后垒墙盖屋请亲戚邻居帮忙来干活吃。母亲常常把地瓜、胡萝卜放在炉灶里给我们烧熟,甚至我们捉来蚂蚱,家里没长大死去的家兔、小鸡,也是在这锅底的炉火中烧熟的。一年夏天,我们家的一窝长得半大的小鸡得鸡瘟了,一个个接连不断地倒下,母亲就将这些小鸡摘毛洗净给我们炖吃了。天天有鸡吃,哥几个都特高兴,娘却发愁了,好不容易喂的鸡雏,就这样进到我们的肚子里了。这些东西,今天看来那就是充满病菌的东西,得需要深埋。可是,这对于辘辘饥肠的我们,那是何等的美味啊。
漫长的农耕年代,家乡人缺燃料。这一家老老小小吃喝,就得靠柴草烧火做饭。于是,我们起早贪黑跟着母亲拾柴禾。浚河边树林的落叶,是母亲做饭的最重要的燃料。每到秋天树叶变黄的时候,母亲就准备了篓子、筢子。当黄色的树叶飘然落下的时候,那大大的金黄的叶子,就是母亲的元宝。河边的树叶被搂得干干净净的,于是就转向山坡、岭埂,冬天的枯草,也是烧锅的好东西。最上好的燃料,则是蒙山的松针、松斗。父亲就带着绳索、扁担、独轮车,带着干粮上山拾柴禾。这一趟一去两三天的时间,父亲就在这山上住下,饿了啃自带煎饼,渴了喝山泉,等下山的时候,就是满满一大车山柴。看着家里的几垛柴禾,母亲心里踏实多了,觉得这一年到头不愁生火做饭了。
母亲是很会过日子的人,清贫的农家也因母亲的勤俭持家,能够平安度日。每每父亲干活回来,每每我们放学回家,母亲都端上可口的饭菜,从没耽误过我们吃饭,不知在没有钟表的日子里,母亲怎么把握时间的。在母亲的时刻里,每一刻都有对子女的爱。我们家还没跟邻居似的,拉着打狗棍出去讨饭。灶台的饭粒碎屑,母亲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喂猪喂鸡。有些柴禾碎屑,母亲也舍不得丢掉,于是拉起了风箱,我就跟母亲学会了拉风箱,风箱一拉,碎屑的柴禾都被烧得旺旺的,烧得一点也不剩。这灶台下面的炉灰,被母亲装在袋子里直接洒在田里,是很好的家肥。
等我们长大了,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灶台前贴的“一家之主”的对联。我没见过灶君老爷什么样子,我可是见到我的母亲在灶台忙碌的身影:累弯的腰,满头的白发,早生的皱纹,熏得流泪的眼。这灶台的“一家之主”应该就是我的母亲啊!是母亲用她的智慧、勤劳和汗水养活了我们。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喜欢在锅台边帮母亲烧火的我,也已年过半百。家里已经有了整体厨房,有了燃气灶,烧火做饭早已告别了柴草。可是,母亲不会用燃气灶,也不喜欢那一团蓝色的火焰。柴草红色的火焰里,这是灶火的底色,母亲觉得这样的红红火火的灶火才喜庆才赶趟。母亲一辈子站灶台习惯了,她还是喜欢这老灶台。母亲总是说,还是大灶柴火煮得饭菜香。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近20口子聚餐,母亲就把那大灶烧得旺旺的,还是喜欢在这大灶台的大锅里煮饺子。我也喜欢这大锅煮的饺子,当大灶的炉火旺旺烧起的时候,我看到了母亲佝偻的身子、花白的头发和她如菊花般的脸。看到一家人欢聚在一起,她从心里高兴啊!我一边烧火,一边流泪,母亲说我不要烧了,看你熏得眼泪下来了。我没有作声,一个劲地低头烧火来掩饰自己的流泪。我的母亲老了,岁月的风霜已经深深刻在她的脸上。
90岁的老母亲还很康健,平时工作忙,我就早早起床,从城里带了热腾腾蒸包送回家。我又远远望见老家方向的炊烟。我知道,母亲还在灶台上忙活着。母亲喜欢她站了一辈子的老灶台,至今还不肯退休。母亲每每下了水饺,就给我打电话,不像我小时候那样费力托着长音唤我。电话的这端,无论我在多么远的地方,我都能闻到熟悉的香味,这是来自母亲的温暖。这香味让我总想起炊烟里烟熏火燎的娘亲,这香味让我馋涎肆流,流进岁月的记忆里,流进我的无限追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