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的晚祷:反对川普的保守派们

原创 感恩的晚祷 感恩的晚祷 2025年12月2日 12:09
魔鬼总成双成对地向世间散播谬误,而且是对立的两极。他总诱使我们耗费大量时间思索哪个更糟。其中缘由,你们想必明白?他借你对某一谬误的格外憎恶,将你缓缓引入相反谬误的罗网。但切莫上当,我们必须紧盯目标,从两道谬误的夹缝间笔直穿行,不必与任一种谬误纠缠。——C. S. Lewis

由川普引起的争论热度持续不退。支持川普一方常有一种倾向,把批评川普的声音都归结为两派之争(自由派/保守派)或两党之争(民主党/共和党),一如当年极左翼习惯于将所有批评归结为两个阶级、两大阵营的斗争,似乎把批评者标签化、党派化就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批评。

然而,这种辩护有意无意地遗漏了一个事实:从2015年川普以他独有的姿态宣布参选开始,他最早招致的激烈批评,恰恰出自一批支持共和党、捍卫保守派原则的作家之手。其中著名的例子就是,2016年1月保守派旗舰刊物 《国家评论》编辑过一期特刊,标题就叫Against Trump(反对川普),当时22位保守派作家和活动家参与其事,撰文说明川普并不代表保守主义。虽然随着川普的胜利,有部分人士改弦易辙,接纳或者说归顺了川普,但一直坚持己见、不肯“同流合污”的保守派也不在少数。

我最近有意阅读的,就是同属这后一类型的几位作者,包括乔纳·戈德堡(Jonah Goldberg)、查理·塞克斯(Charles J. Sykes)和马克斯·布特(Max Boot)。三人虽然没有参与那期特刊,但都曾是重要保守派刊物的编辑、作者,或知名保守派智库的成员,长期站在共和党立场发声,属于“响当当”的保守派是毋庸置疑的。同时,从川普参选开始,他们就公开持批判态度,并且没有因为他获胜而改变立场,宁愿因此从主流被排挤到边缘,甚至遭致敌意,这足以激起我的一分好奇和敬意——当然,川普支持者的应对方法是把这类人一概视为精神病,即所谓川普精神错乱综合症(Trump Derangement Syndrome)。

这轮阅读带给我不少收获,最直接的收获是了解到,原来传统保守派阵营里还有这样一个坚决拒绝川普的知识群体。他们人数不多,在今天川普掀起的保守浪潮前只能算极小的支流,但他们却努力保持自己的独立,发声维护自己信奉的保守主义原则,而非“与时俱进”。这或许不能带来改变,但就公共生活而言却自有它的意义,至少让我们意识到对川普的批评并不专属某个党、某个派,有些批评——也是极其严厉的批评——具有超越派别的性质。

更长远的收获,则是看到共和党在罗斯福新政后几十年的起伏挣扎,看到党内一直持续的、建制派与民粹派之间的“两条路线的斗争”,而川普的当选所特别昭示的,与其说是民主党共和党的两党之争,毋宁说是党内“两条路线的斗争”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局面:民粹派大获全胜,全面接管了共和党。

本文意在说明,围绕川普的争论无法简单化约为两党/两派之争,一种极端倾向也无法以自己反对另一种极端倾向而得到证明。这里要谈的三部作品,就出自前述三位保守派作者之手,然后也还阅读、参考了其他一些著作,比如Matthew Continetti的The Right: The Hundred-Year War for American Conservatism,还有E.J. Dionne的Why the Right Went Wrong: Conservatism from Goldwater to the Tea Party and Beyond,就不特别标注了。

(一)

乔纳·戈德堡《西方的自杀:人性本能如何反噬西方文明?》(八旗文化,2022)

右翼以“西方的自杀”为题的书这不是第一部。早在半世纪前,当时著名的“大右派”詹姆斯·伯纳姆就写过一本同名著作,痛批自由派在两大阵营的对峙中偏袒左翼,指控自由主义是使西方走向自杀的意识形态。同样的主题一再出现,颇能反映右翼保守派对西方文明所怀的深重的忧患意识。只不过,这次让人忧虑的破坏者不再只是左翼/自由派,也包括保守派自己。

戈德堡这本书较为偏重思想和历史,它的主旨是肯定西方现有政治经济制度的成就,进而强调它并非必然发生,而是一种偶然,一个奇迹。人类历史上有些地方虽也曾出现过自由与繁荣的迹象,但都昙花一现,唯有到了西方近代,在启蒙思想的冲击下,出现了一套新的观念(作者称之为“洛克革命”),由此才使新的政治经济体制——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成为可能。这里可以看出作者的保守主义所要保守的内容,那就是十八十九世纪发展起来的政治经济制度(作者并未像一些保守派那样多谈宗教因素)。

作者之所以反复强调它是难得的奇迹,是因为看到今天西方人对此太疏忽大意了,对这套体制既不感恩也不愿维护——而自由派尤其被他诟病,因为他们常常怀上一种奇怪的罪疚感(这也是伯纳姆那部同名著作重点批判的一个话题),这会动摇西方文明的根基。不过,与他早期的著作《自由派的法西斯主义》不同,在那本书里,他把现代的一切罪恶都推给了自由派——甚至像希特勒、墨索里尼都被他列入自由派,只不过是自由主义的右翼,虽然这种论调并不陌生,但出自一位还算严肃的作家之口当时还是让我颇感吃惊——而在这本书里,他显见变得悲观了,强调危险在于人性本身:人类天性中就有一种他称之为浪漫主义的倾向,希望挣脱这套自由秩序而回到之前的部落状态,这是根本的威胁。现实让他看到,保守派同样禁不住这种诱惑,而川普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人物”。

在讲述了这套秩序近来受到的种种冲击之后,全书后半部分的重头戏是对川普及其保守派支持者的批判。首先是川普其人,作者对川普的个性和手段看得非常清楚,但他还是尽力对之做客观的描述、分析,避免做纯道德角度的攻击。比如他指出川普其实没有明确的意识形态,这一点是和欧洲右翼的显著不同:

过去三十年来,他只有在少数几个问题上前后一致:贸易保护主义、从我们跑去入侵的中东国家那里“拿石油”、以及一些撤除管制的空洞陈腔滥调。如果谈到枪支、移民、堕胎、征税、医疗保险,他就变得几乎什么立场都支持过。传统的美国保守派支持限制政府规模、谨守宪法、保障个人自由、尊重传统价值观;但这些坚持川普一个都没有,而且证据似乎显示,他连对这些概念的理解都很肤浅。

既然不是靠意识形态,那川普又是如何赢得保守派的民心?那是因为川普“打破了实境秀跟真实政治之间的第四面墙,以人际冲突和戏剧效果来博取关注。他的人生和总统之路,都不是以政策、意识形态、甚至真正的政治为基础,而是仰赖收视率。”

对川普而言,商场、电视收视率、政治上的“胜利”反而最重要。所以他批评对手的策略,才会说其中一个人是恋童癖,另一个人的爸爸是刺杀肯尼迪的共犯。他甚至把赢不了的抱怨当成带来胜利的工具,说什么“反正我就一直抱怨,然后我就赢了”。

同样地,虽然川普常常表现出对美国政治历史的惊人无知,但这偏偏成了他走民粹路线的优势所在(这一段相当形象):

事实证明,对政治的一无所知反而让川普获得巨大的优势。既有的政治精英阶级都有一大堆不能说的语言和禁忌,而且那些极度傲慢的中间派被绑死的程度,更是比左派跟右派还严重。所以川普只要用他的“有话直说”,就可以把这些人全都辗过去。当然,我们这些重视用词遣字的人会觉得川普是个无知的乡巴佬;但在数百万选民眼中,这样的人是个血性汉子,而且他是乡巴佬反而好,因为他就不会是那些把美国推进现在死胡同的“建制派”。他就是这样打败克鲁兹参议员的,克鲁兹太建制了,即使完全了解要怎么煽动民粹,最后讲出来的时候调性还是不对。

最后,他为川普描绘了一幅画像:

川普只要脱掉西装,摘掉那条太长的领带,其实就是一个标准的前现代男人,整天只想着怎么在自己的小圈圈里称王。他没有任何前后一致的意识形态,通常也拒绝维持良好的品性,所以从很多角度来看,他都是资本主义的完美范例:一味追求欲望,无视任何的外在道德束缚,只被最基本的人类本性所管束。川普在乎性、在乎权力、喜欢支配他人、希望自己的地位获得肯定……他是尼采定义的那种骑士,他的道德他自己说了算。

然而,真正的问题还不是川普如何,而是共和党的群众竟然接受了这样一个人。如作者所说,川普那种想到什么说什么,甚至可说是”动物性“的政治风格,加上他对民主规范毫无歉意的无知,以及对精英的极度仇视,在很多选民那里不但不觉得是川普的问题,甚至还把它当成川普的优点。作者坦率地指出,这并非保守派应有的样子:

现代美国的保守主义,是有限政府、自然权利、传统价值观、爱国、感恩这些原则交迭出来的产物。但这些原则背后都有两个共同基础:观念的重要,以及品格的重要……可是唐纳·川普却完全站在观念跟品格的反面。他自己都说过,观念对他而言只是工具,只要能达成目的,长成怎样都无所谓;甚至还说他唯一信奉的准则,就是人应该随机应变,不该死守任何东西。至于他的品格嘛……这么说吧,无论从过去五十年来保守派相信的哪一项标准来评断:老实做生意、在性方面保持正直、谦虚、虔诚、讲话得体,川普的得分都离及格很遥远。所以我应该可以说,他不算是个好人。而且如果你在十年前跟任何一个保守派或自由派聊天的时候不提川普的名字,而是描述他的抽象特质,两边的人都肯定会说这是个烂人。他粗鲁无礼,他公然承认自己贪得无厌、只会抱怨、欺骗他人。只有在礼貌对他有利的时候,他才会彬彬有礼;只有在他能用法律来砍人的时候,他才会尊重法律。至于其他人?全都是让他拿来利用的工具。

那么保守派为什么会蜂拥去接受川普?简单地说,因为他们一直输,一直被“背叛”,所以对打赢对手有特别的执念。在川普之前,右翼民众长期陷入一种挫折感中,他们自己选出的建制派常常不顾选举时的承诺,当选后向民主党投降,追随民主党的施政路线(典型的例子如小布什的仁慈保守主义,赋予政府积极作用),这反过来又刺激他们愈加强烈地渴望战斗和胜利,将之视为唯一有价值的原则,茶党失败了就再寄希望于更激烈的川普:

我曾跟许多支持川普的保守派有过无数辩论。让我震惊的是,许多本该有所原则的保守主义者,都将“战斗”与“胜利”当成了自己的目的。当川普用尽粗鄙的言语捍卫客观来看毫无道德,或是政治上站不住脚的立场,这些啦啦队的反应却是“至少他战斗了!”他成了“我们人民”的化身,而胜利已经跟真正赢得什么毫无关联了。当他无法宣告胜利时,因为别人辜负了他,或是恶意阻挠他;当他宣告胜利时,具体内容则无关紧要;他做出难以理解之举时那他一定是在下很大一盘棋。简单来说,很多人根本就是在搞川普的个人崇拜。(译文根据英文原文有改动)

正是在这种心理作用下,人们才会把川普本人作为保守派的标杆,而完全不顾他与保守主义的实际距离有多大。基层民众的背叛正是让作者这样的保守派感到最伤心失望的地方,过去把美国的希望寄托在某个派别身上的乐观信心不见了,他对美国未来发出了悲观的警告:

我很伤心,而且无法像以前那样,坚信这个国家几乎不可能沦为威权。当然它不可能在川普时代崩毁,但川普让我知道,保守主义远比我想象得脆弱,保守主义者比我想象得更容易变成暴徒。

在他看来,川普和川普主义对于保守派的存亡威胁,正是西方文明所面对的危机的一个缩影。

稍作一下总结。且不论作者对于川普的具体观点,书里有两点给我印象深刻,第一是他不崇拜力量(用今天的流行语说就是不“慕强”),不以获胜为最高目标,坚持自己的思想立场,这一点是太难得了,——这次让我意识到在美国也是同样难得。此前有些观察家就提到过,极右翼在批判左翼极权的同时,内心却常怀着对后者的强大权力和无情手段的艳羡(参阅“我知道我有一种面对不愉快事实的力量”——读希钦斯《奥威尔为什么重要》),而在这位保守派作家身上没有这样的痕迹。

第二是他在道德立场上的一致性。他绝不认同一种现象在民主党身上是坏事,但在共和党身上就变成好事,全书结语里的这段话就是明证:

制定美国宪法的人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无论领导者发表什么主张、做出什么行动,民众都无条件地支持。……二〇一一年,只有百分之三十的福音派基督徒认为“在私生活中做出悖德行为的民选官员,可以在公职生涯中保持高风亮节,确实履行义务”。到了二〇一六年,这个比例却增至百分之七十二,增加一倍以上。福音派原本是最不能忍受官员失德的一群人,川普出现之后却变成了对其最宽容的团体,他们现在对于悖德行为的容忍程度,甚至远超过了美国人的平均值。照这样下去,等到民主党再次掌权,共和党人还能用什么标准去监督他们?保守派之前谴责奥巴马滥用行政命令,但等到川普下台之后,如果还有人做一样的事情,他们还能说话吗?以后如果有哪个性生活不检点的人想当总统,共和党人要拿什么理由阻止?而在川普崛起之后,保守派又有什么理由能谴责“裙带资本主义”?

正是由于这两点,虽然作者有些论述让我感觉有失偏颇(比如他只说川普现象是对左派身分政治的反弹,却不提共和党内一直存在的民粹潜流,前一个因素固然存在,但后一因素却绝非不重要),我也愿意把这看成是在个人思想的正常误差范围内,甚至愿意更严肃对待他的观点。他思想的真诚是无可怀疑的。

(二)

Charles J Sykes: How the Right Lost Its Mind (St. Martin’s Press, 2017)

在戈德堡的著作之后又读到查尔斯·塞克斯的这部作品《右派如何失去了理性?》,让对美国政治缺乏深层了解的我颇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塞克斯曾是美国知名政治评论员、作家与电台主持人,长期为共和党与保守理念发声,但自2016年特朗普崛起后,他成为美国反特朗普保守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两本书对特朗普及保守派的看法大体相似——这本书里也几次提到了戈德堡,把他视为保守派里的少数例外,是坚持原则的典范——但塞克斯触及了一个戈德堡刻意回避、立场模糊的问题:保守派内部一直存在的精英与民粹的冲突。

这个冲突的故事背景可以简要地概述如下:新政之后的共和党多少陷入了困局,它的意识形态话语和治理现实之间开始出现裂痕。它的选民表现出一种双重特质,既认可政府项目本身,又对政府深怀戒心,甚至无法想象自己珍视的福利竟是国家运营的成果,这就是所谓意识形态上的保守派和操作上的自由派的结合(举一个作者提到的例子,美国从未存在过支持大幅削减预算的强大选民基础,调查显示仅有极少数选民支持削减开支)。

所以,共和党的建制派既离不开意识形态正确的极端民粹派,又深知无法兑现承诺去满足民粹派的要求,回到新政以前的施政道路。曾有几位有远见的政治家(如艾森豪威尔、尼克松)看到其中矛盾,都尝试过转型,但都未获成功。于是裂痕始终存在,这种情况下,基层民众自然容易接受那种煽动的说辞,说他们被自己政客出卖,政客走了一条投降路线,这在面临困难和危机的时候尤其容易发生。

困扰保守派的还有另一个问题,正如被誉为现代保守主义之父的威廉·F·巴克利所说的,就是它的荒诞偏执(crackpotism),常常是各种阴谋论和种族主义的温床。巴克利曾对此有过描述:

某些强加于正统美国保守主义的诉求荒谬至极——至少在我看来如此。(”我们应该实行高关税,因为农民享有高额补贴,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本就不该获得这些补贴。“) 有些则病态偏执(”阿拉斯加正在被建设成为亲麦卡锡派的大型集中营。“) 还有些充满神秘主义色彩(”国家不可能做出任何善举。“)……

巴克利坚信保守派如要发展,必须清理门户,为此他曾先后与传播各种阴谋论的极右翼组织约翰·伯奇协会(John Birch Society)、反犹主义的布坎南派切割。然而,今天已经没有巴克利这样的人物,正如作者所说:“事实上,茶党运动似乎为巴克利当年竭力驱逐出保守主义阵营的疯子们敞开了大门。与1960年代不同,如今为疯子主义辩护、谴责批评者的渠道多得惊人。脱口秀电台也屡屡屈服于诱惑,为那些正在自我毁灭的候选人辩护。”(提一句,戈德堡是支持茶党运动的。)

川普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他尤其得益于近年新出现的新媒体平台的效力,将共和党传统精英与民众的沟壑放大,并使自己成为后者的代言人。这一点,正如迪昂(E.J. Dionne)所提醒的:“一个打破所有传统政治规则的局外人竟能如此迅速崛起,如此颠覆其政党格局,并一度主导党内话语权,这恰恰映射出保守主义内部的危机。……特朗普运动的崛起应当唤醒共和党人和保守派人士,使他们清醒认识到自身面临的挑战、支持者中普遍存在的失望情绪,以及失望与背叛循环所带来的代价。”

较之戈德堡,作者似乎更深地意识到了眼下保守派的这种困境,这也使他愿意提出一些更尖锐的问题,会去考虑自己在这一进程中是否也有责任:“左翼对保守派言论的诸多批判——那些我们数十年来的驳斥——是否暗藏几分真相?我们——包括我本人——是否助长了这场席卷右翼阵营的偏执与仇外之火?”他没有放弃保守派立场,面对川普及其支持者的强势,他明确自己要做一个反潮流的保守派:

尽管如今喧嚣四起,要求保守派向新政权靠拢,但实际需要的恰恰相反。保守主义需要的不是顺从,而是敢于抗争的异议者——换言之,需要那种反潮流的保守派,他们认识到保守主义已沦为荒野中的孤魂;但荒野恰恰也是任何运动反思基本原则、重拾遗忘价值、叩问”我们究竟是谁”的理想之境。

对这一提问,反潮流保守派的回答是:我们是信奉自由、自由市场、有限政府、个人责任、宪政主义、发展机遇、捍卫美国理念与制度(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谦逊、审慎、抱负与包容等原则的保守主义者。我们是传承伯克、托克维尔、巴克利与里根伟大传统的保守派。但这意味着我们已不再是如今的保守主义运动或共和党的一部分。

(三)

Max Boot: The Corrosion of Conservatism: Why I Left the Right (Liveright Publishing Corporation, 2018)

在阅读这部作品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作者马克斯·布特是何许人,读完查阅资料才发现,他不仅曾是重要的保守派作家,还是著名的军事历史专家,作品《隐形军队:游击战的历史》、《战争改变历史》都已译成中文,所以不奇怪他也是共和党智库的重要声音,曾经担任多位共和党政治人物的顾问。

这本书带有个人政治回忆录的性质,而非严谨的分析论证作品,所以很多地方作者都不加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和反应——当然都是针对川普和他的支持者。事实上,在三人中,布特反川的情绪最为强烈,也走得最远,在大选中支持了民主党的希拉里,而且在川普获胜的第二天,就结束了自己的共和党身份,重新登记为独立人士。

布特对川普的批评,既有政策层面,也有道德层面。就政策层面、尤其是他专长的外交与军事领域来说,他与川普可谓南辕北辙。他完全不赞同川普的孤立主义和保护主义,视之为对共和党及保守主义运动自二战以来倡导的自由贸易与国际主义的背叛。他更不能容忍川普对美国传统民主盟友的敌意,一方面对盟国领导人尽显粗鲁、轻蔑的态度,另一方面对过去一直视作威胁的强人统治的国家却赞誉有加,作者曾公开撰文指称川普为美国安全的头号威胁,书里也再次声言美国的国际地位正受到损害,而且这种损害是深刻而持久的。

同时,川普毫无节制的言行更令作者感到道德的冒犯,在他看来,那些言行既有违总统的准则,更违背文明社会底线——而上一位作者塞克斯提到,极右翼曾为自己粗鄙嚣张、荒诞不经的言行找到一个辩护理由,那就是能够刺激自由派,凡是敌人憎恶的必是有价值的。然而我们看到,这几位保守派都同样不能接受这种做派。

与塞克斯一样,布特也是抱一种历史的视角,从共和党的内部演变去看待川普的崛起,“过去数十年共和党的历史,正是温和派遭驱逐、保守派接管,而后又被更极端右翼势力取代的循环”,而川普不过是这种深层病灶的外在表征而已。作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说明,过去共和党是以“思想政党”的形象来吸引人,而今天威廉·巴克利、欧文·克里斯托尔这样的思想者不见了,脱口秀主持人与电视名人取代了他们的位置,“共和党与思想领域的联系日益疏离,而它的民粹姿态已然真实显现。”

布特既批评基督教右翼放弃道德原则去拥戴川普(对比克林顿弹劾案时,他们的领袖一再强调个人道德伦理是政治领袖的基本要求,为此强烈要求克林顿辞去总统职务),也痛斥他的旧友同僚牺牲保守主义信条去迎合权力,认为他们甚至比川普更为可恶,因为“川普本就无知无识,他根本不懂总统——甚至普通正直的人——该如何行事。但他的许多支持者心知肚明,却因他掌控权力杠杆而甘愿自甘堕落以讨好他”。尤为难得的是,作者并未止于对别人的批评,他也检讨了自己的失误(比如支持过小布什的伊拉克战争),从川普的当选里看到自己过去偏好的政策也起到不好的作用:

我早知钢铁厂的凋敝与煤矿的废弃不会因特朗普当选而复苏——后续事态已印证此点——却未能真正体察内陆地区的绝望深渊,亦未意识到自身奉行的自由市场理念与全球化信仰如何加剧了这片经济废墟。我们这些资本主义的支持者(即便主张辅以福利国家保障),总惯于认定它终将为最广泛人群创造最大繁荣。当像我这样,身处繁荣沿海飞地、受惠于急速变革的经济、被同样奋力向上的进取者环绕时,持守此种意识形态何其轻易。长远而言这或许不假,然而当下,“创造性破坏”的代价对于缺乏信息革命所催生的转型技能之人,实可谓难以承受之重。

此外,作者在种族、性别等议题上,也都有所反思。那他为什么不加入民主党呢?他说了,如果是克林顿夫妇那个温和立场的民主党,他是会欣然加入的;但他不能接受桑德斯和进步派的民主党,在他看来,他们与川普在诸多议题上观点一致——别的不说,至少在他的专长领域,他们同样倾向于保护主义和孤立主义,或至少持不干涉主义立场。

写到这里,书已介绍完毕,文章似可结束。但我又担心全文给人这样一个印象,那些至今仍在支持川普的人都在道德上有缺陷,品德好的人都已离开他的阵营。

我自己也常常受到很大的诱惑去做这样的判断,每每这种时候,我就用相反方面的例子,用我喜欢的意大利作家西洛内在自传《紧急出口》里的话提醒自己:

我不同意我的一些朋友的天真想法,即俄国坦克镇压匈牙利起义是区分好人和坏人的最高考验。我们不能把自己的情感移植到别人的头脑中。同一事件对每个人的价值并不相同。我曾多少次希望它能如此——在 1936 年的大清洗审判之后,在里宾特洛甫-莫洛托夫条约之后,等等——但我的希望总是落空。人们的意识并不像交通信号那样同步。

(全文完。翻译借助了chatgpt、deepseek等翻译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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