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生命降临不是时候
在不少人的关心和支持下,也有不少读者来信关心问我:“刘小云给
团省委的申诉信发出后,结果怎样,团藉得到恢复没有?”于是,我
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写出两个续篇:《向党反映》和《上北京》。大
意是:团省委层层下转他的信,不仅未解决问题,还加重他和领导的
矛盾,带来更多的打压。于是,他不得不向中央写,但问题仍未得到
解决。最后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关了起来。一夜,他翻窗潜逃,
跑向北京告状去。由于我太多地渲染了生活的阴暗面,续篇作为铅印
稿在内部讨论。在讨论中只有少部份人支持,大多数人认为我严重歪
曲生活,丑化了革命,近似诬蔑攻击现实。我也没有放在心上,不发
就不发,写其它的就是。
这年底,时为中共中央宣传部文艺处处长、著名女作家丁玲和她先生
陈明,乘火车经宝成铁路,来成都检查工作,李累部长将第十期《草
地》文艺月刊送给她看。她看后专门找我谈了一次话。丁玲是名贯中
外的女作家,老共产党员,她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曾
荣获斯大林文学奖。我能为她召见当然感到荣幸。那天,她穿着一身
浅灰毛料连衣裙,略施粉黛,足下丝光袜、高跟娃,使年近50的她,
显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要不是身段矮胖,还以为才30多岁哩。她
注目地打量我一番后,便毫不埯饰地说:“你有生活功底,文笔也流
畅,有很大发展前途,但文化知识和艺术技巧还很不够,要大量读
书,加强学习,不过……”说到这里她有些迟疑,样和的脸上掠过一
丝阴影,似乎心中有什么难言之隐,沉默会儿后,她才继续说:“我
建议你暂不要写这种题材,写什么,看看再说。”
我回家后,把受丁玲接见的事告诉身怀六甲、即将分娩的妻子,她听
后很是高兴,说:“你不要骄傲,按照前辈的话去做不会错。”这一
夜,我在日记上写道:
“青春,不只是秀美的发辫和五色的衣裙,在青春的世界里,沙
粒会变成珍珠,石头会化着黄金。为什么青春有这样大的力量?
是人民把我栽培,是党把我开掘……”
第二天,妻子吁喊肚子特别疼,算时间应是临产期了。我不敢怠慢,
第二天送她去了包家巷市妇产科医院。三天后我正坐在桌边改稿,一
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使我放下了手中红笔,拿起听筒问:“喂,哪
里?我就是。……”话筒里传来一个清晰的姑娘声音:“向你报告一
个好消息:你爱人为你在生了一个千金,九磅重,胖极了……哈
哈……”我向总编室告了假,登上自行车,喜滋滋地向市妇产科医院
奔去。寒风扑打着我的面额不感觉得冷,飞雪灌着衣领不感觉得冰。
我只感到车速太慢,可双腿的运动已到了最高的极限。对一个20多岁
年轻人来说,做爸爸似乎为时过早了一点,感到自己还没有脱孩子气
哩!一月前我曾问到妻子:“她落了地是不是就会叫我爸爸?”妻咯
一笑,捅我一拳道:“哪儿那样快,至少一岁后才会叫爸爸妈妈。”
我想了想,望着她圆滚的腰肢又问:“他怎么知道我是他爸爸哩?”
妻瞪我一眼,憨嗔地道:“傻瓜,说些什么,别人的吗!”我大笑起
来,捧着她的头热烈地吻。妻爱怜地推我一掌:“还是那样轻狂,二
天孩子会笑话你。”她嘴上虽这样说,却柔顺地倒在我怀里,红着脸
悄声道:“近来没满足你,怨我吗?”我把嘴唇留在她光洁的脸蛋
上,轻轻摇摇头说:“我使你受累了,你才该怨我。”她深情地哧哧
一笑:“快啦,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嘿,转眼我就真做了爸爸。
进了产院,见妻安稳地睡在洁白的床褥上,脸色潮红,微闭双眼,疲
倦极了。我不愿惊动她,进门后悄悄地坐在床前木椅上。她一下敏感
地睁开眼,见是我,笑了,兴奋的泪水落了出来,从被窝里伸出无力
的手。我把她的手举起放到嘴边亲吻,安慰地道:“好好休息,每天
都来看你。”。自此,我每天按时到产院视妻,每次来都把继母熬好
的仔母鸡汤盛在个瓦罐里,惟怕鸡汤冷却总是用厚厚的绵布包裹着瓦
罐,然后坐在床边将热腾腾的鸡汤,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按照产院
规定:初生婴儿在七天内不能接触院外人员,以免引起感染。每到婴
儿喂奶时间,便响起电铃,催离探看家属。我连续三天也没有看到孩
子,心里痒滋滋的,妻子看出我的思想,给出了主意,叫我听到电铃
响时暂时离开,待一刻钟后再来到产房,如果护士问就说忘了钥匙。
这个办法终于使我看到了孩子。那是什么孩子啊!既不会叫爸爸,也
不会叫妈妈,裹在围裙中,两眼紧闭,头和脸红红的象个血球。对孩
子未来,我没有作过多的考虑,因为一切有党和毛主席早为我们安
排。我信笔在日记中写道:
“生活是这样的美妙,社会是这样的和谐,国家是这样的光明,
领袖是这样的伟大,我们孩子的命运,我们孩子的前途,党巳经
给她安排好了,用不着我们做父母的去操心。”
家庭有了孩子,一下热闹许多,也一下多了好多好多的事情,奶嘴、
奶瓶,尿布、尿片,哭声、笑声,把屋子装得满满的。我一天跑进跑
出,累得满头是汗。要不是有继母调教,不知乱成什么样。在这段时
间根本无法写小说,连文联也很少去,每天下了班就往家里跑。家不
但给我欢乐,还给我充实。此时我才知道人为什么要有家?家是力
量,责任,港湾,绿地,缺什么她就是什么!当孩子刚睁开眼,我就
跑到百货公司去买玩具,东挑西选,买回一个当时最时兴、价格最昂
贵的机械爬娃。妻一看笑着批评道:“你这个当爸的,连玩具也不会
买,这是一两岁孩子玩的。”我咧咧嘴辩解说:“我和她一起玩。”
妻无可奈何地一笑说:“我又多了一个大孩子啊!”
孩子满月后,我抱着她逗玩,只要把爬娃发条一扭,爬娃便吱吱地蹶
着屁股,在桌上爬来爬去,吓得孩子又哭又叫。妻在一旁道:“怎
样?你这个大孩子一人玩吧。”我佯装生气道:“不,我要和她一起
玩,玩到她长大成人!”妻咯咯笑了,笑得好开心。可我没有陪着孩
子玩,更没有陪她玩到长大成人,不足一年我就负系离蓉去到天涯海
角,自此东西南北,天各一方,仅留下一个一个带血带泪的回忆。
“梦里不尽思儿泪,多少春来没泪痕。”十年后(1966年)一天,我
被关押在四川省第四监狱,忽然看见分队长吴家恒,带着孩子经监
门,突有所感,信笔写成此诗:你是我生命的火花,你是我留下的希
望;你是情的凝结,你是爱的奔放……屈指算,年已近十岁,还没有
见过爸爸的模样。不是我忍心把你割舍,是命运要这样强作主张!不
知你现在在哪里?农村、城市、学校、工厂……你不要自暴自弃,你
不要悲观失望;你应该刻苦求知,你应该发奋图强!没有知识──愚
昧昏沉,没有知识──难把帆扬!尽管我被知识毁灭,罪在所谓反党
文章;但我仍然热爱知识,仍坚持学习,不负流光!那管千百次批斗
打击,那怕遍体的绳痕鞭伤。决不向专横强暴低头,生命呵!多么需
要知识的雨露、阳光……因为历史奖励的是勤奋,公正的法律是保护
善良!我不相信恶棍们逍遥永远,更不相信自己终身禁锢铁窗!孩
子,希望你好好学习,孩子,希望你天天向上!你是革命新的血液,
你是祖国未来栋梁!飞吧,迎着暴风骤雨,管它千尺狂澜还是万丈恶
浪!只要插上知识的金色翅膀,就会在宇宙中自由地飞翔,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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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川反右斗争前奏曲《草木篇事件》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这句话有人说是出自诸葛亮
之口,但难以考证。反正四川是个一当国家有事,总是最先闹起来的
省份。推翻满清的第一枪,保路同志会就始于此,之后才有武昌起
义。想不到毛伟人反右斗争也是在这里初见端倪。
1957年1月,为贯彻中央“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繁荣文学艺术创
作,,四川省文联创办了《星星》诗刊。时年24岁的流沙河先生,被
视为有创作前程的青年作家,在此之前的1956年7月被派往北京参加
中国作协举办的“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讲习班”轮训,10月学成归来。
在从北京回成都的火车上,他心旷神怡,倚窗凝思,浮想眹翻,信笔
写下了沿途所见景色的《草木篇》,用白杨、仙人掌、藤、梅、毒菌
等植物,直抒胸意,以表达诗人内心世界的喜恶爱憎。这是一组极其
平凡、极一般的散文诗,故写好后一直弃置未予理睬。1957年1月
《星星》诗刊创刊,恰好有一空白,诗刊负责人白航叫他选一稿作为
补白。他翻遍来稿,找不到合适的文章,于是便将这篇弃置的《草木
篇》填了空格。但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篇极其普通的散文诗,竟然在
全省以致全国引起轩然大波,成为四川文坛上一件重大史事。这到底
是首什么样的诗?现将它照录如下:
草木篇
流沙河
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
──唐:白居易
白杨
她,
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
孤零零地立在平原,
高指蓝天。
也许,
一场暴风会把她连根拔去。
但,
纵然死了吧,
她的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
藤
他纠缠着丁香,
往上爬,爬,爬……
终于把花挂上树梢。
丁香被缠死了,
砍作柴烧了。
他倒在地上,
喘着气,
窥视着另一株树……
仙人掌
她不想用鲜花向主人献媚,
遍身披上刺刀。
主人把她逐出花园,
也不给水喝。
在野地里,
在沙漠中,
她活着,
繁殖着儿女……
梅
在姐姐妹妹里,
她的爱情来得最迟。
春天,
百花用媚笑引诱蝴蝶的时候,
她却把自己悄悄地许给了冬天的白雪。
轻佻的蝴蝶是不配吻她的,
正如别的花不配被白雪抚爱一样。
在姐姐妹妹里,
她笑得最晚,
笑得最美丽。
毒菌
在阳光照不到的河岸,
他出现了。
白天,
用美丽的彩衣,
黑夜,
用喑绿的篝火,
诱惑人类。
然而,
连三岁孩子也不去采他。
因为,
妈妈说过,
那是毒蛇吐的唾液……?
这首极其简单平凡不足400字的散文诗,为什么闹出这样大的乱
子?,在1957年4月毛泽东《在全国最高国务会上的讲话》中曾说
“四川还有个流沙河,写了个《草木篇》,那是有杀父之仇的人
……我们要团结一切人,包括有杀父之仇的流沙河,也是我们的
团结的对象”(见舒芜口述自传)。
哲人说: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不仅和时代、社会相关,更重要的是
“决定于他的性格”。性格是与生具来的东西,比如毛老人家一生喜
欢搞运动整人,整人越多他就越高兴;周恩来喜欢为毛服务,服务得
越好他就越舒服。我们和胡风先生一样,生性骨鲠,直言立世,所以
就得当“反革命”。据茜子先生说:四川省文联是文人成堆的地方,
诗人、作家、评论家象蚊子一样的多,粗劣同室,熏犹一器,加之文
人相轻,难免没有嫉妒,没有争宠。加之那些年总搞政治运动,共产
党老是不断地对知识分子进行所谓的“思想改造”。这思想改造不只
是学文件读马列,还得对照检查,人人过关,相互提意见。为了表现
进步,靠拢组织,难免不伤筋动骨,结下怨恨。流沙河年轻气盛,又
有点持才傲物,加之性格较为坦诚直率,不知不觉地伤害了一些人。
比如1955年“机关肃反”,他曾作为“打虎队员”看管过丘原、茜
子,结有宿怨,后来他发觉自己做得过火,主动公开向两人道歉,才
言归于好。又如在一次省文联的团支部改选支委会上,他公然这样
说:“今天选出的五个支委我不同意,首先要反对三个人。第一个是
我,因我不够条件作支委;第二个是傅仇(诗人),因为他是国民党
的警犬(傅解放前为生活所迫,当过国民党水上警察);第三个我反
对席向,因为他是国民党打手(席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并出任区分
队长)。还有杨树青(曾充当过地主还乡团的队员),他杀过
人……”
一时搞得会场僵持,几乎使大家下不了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
他说的又是事实,无法反驳,被所指的人只好将不满仇恨深深地刻在
心里,寻求时间找机会报复。怎样报复?经过历次政治运动锻炼过的
中国人,变得十分聪明,越来越懂得共产党的脾气:“上纲上限,政
治入手。”毛泽东一再强调:革命是立场,打仗是勇气。只要你在政
治运动中立场坚定,不管对手有没有问题,只要你按照党的教导追
查,决没有错。他如果坦白交代承认,是你的功劳;他如果抗拒或者
自杀,是他自绝于人民。无数事例告䜣我们,凡是思想改造的标兵,
运动前瞻的勇士,哪一个没有升官?哪一位没有提拨?“左”是方法
问题,“右”是立场问题,所以林彪当“副统帅”,彭老总饿死牢
房。
他的小诗《草木篇》发表后,并不为读者称道,却引起仇人们的眼红
与注意。认为他是用诗骂人,用诗发泄,当然怒火中烧。骂张三骂李
四或骂王二麻子,大不了自高自大目中无人,如果是骂领导、骂党,
性质就不一样了。在那个政治充塞一切、取代一切的魔鬼岁月,傻瓜
都知道,打倒对手和报复对手的最好办法,就是说他“诬蔑革命领
导”、“谩骂党和上级”。一下就拔高到立场和政治上的问题,纵他
有百张嘴也说不清,千张口也辩不过。于是,那些被他骂过的、嘲弄
过的人、不满与忌恨他的人,纷纷向文联领导反映情况,向省委宣传
部写信揭发检举。共产党的官儿吃饱了喝足了,想干想管的事当然是
“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对于鸡毛蒜皮小事,诸如老妈偷
人,婆娘勾引上司,他们是从来不过问的。什么是“大是”?什么是
“原则”?当然,“诬蔑革命领导”是“大非”,“谩骂党和上级”
是原则。这“罪恶”有如你强奸了他妻子,又好象你把他九世单传的
独苗丢进了粪坑,当然得触霉头。
现在流沙河这小子竟敢用诗来诬蔑革命领导,用诗来谩骂党和组织,
这还了得!“不死也得脱层皮”。给老子狠狠地批!给老子狠狠地
打!批错了打错了有老子领导在,领导后面有党、有伟人,党和伟人
后面有军队、警察、监狱,怕什么?于是,诗和人联在一起,人和思
想联在一起,思想和出身联在一起,出身和三代祖父母联在一起,祖
父母和政治联在一起,政治当然和党和伟人联在一起,你说还有什么
联不上的东西?没有找不出的问题。你看:
那“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孤零零地立在平原,高指蓝天”的“白
扬”,当然是流沙河的自拟,显示自己英雄与骨气;那“纠缠着丁
香,往上爬,爬,爬……终于把花挂上树梢”的“藤”,是谩骂在历
次运动中靠拢党和组织、追求进步的极积分子;那“不想用鲜花向主
人献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她逐出花园,也不给水喝。在野地
里,在沙漠中,她活着,繁殖着儿女”的“仙人掌”,是用来比拟反
党分子的顽强与不屈服,纵然将他们逐出“革命队伍(花园)”,他
们还要“繁愆着儿女”;那“百花用媚笑引诱蝴蝶的时候,她却把自
己悄悄地许给了冬天的白雪”的“梅”,用以比拟一切反动文人和知
识分子,决不会把自己的能力才华献给新中国,宁愿“悄悄地许给”
反动派国民党(冬天的白雪;)那“在阳光照不到的河岸”的“毒
菌”正是一切反党反人民的自我写照,他们“用美丽的彩衣,黑夜,
用喑绿的篝火,诱惑人类。然而,连三岁孩子也不去采他”,只能
“石头城上,看天低吴楚”了!
英雄和打手们,总之想方设法,无中生有,牵强附会,张冠李戴,把
《草木篇》和历次政治运动联在一起。共产党的领导最喜欢揪辫子整
人,这样既可显示他的能耐,又可以建立他的威信,起到杀一儆百的
作用。奴隶主不挥鞭子抽奴隶,就不叫奴隶主;屠夫不杀人,便不是
屠夫。现在有了猎物,当然不会放过。省文联多次出面召开座谈会,
听取大家对《草木篇》的批评意见。每次座谈会,省委宣传部主管文
艺的副部长李亚群先生均亲自参加。他原是西康省宣传部的部长,专
事文艺理论研究,人也较和善,但官身不由已,昧良心出于无奈啊!
他中等个儿,戴副浅灰色眼镜,每次都带着秘书兼夫人的邢志彬和两
个观点极左的随员(其中有一人姓傅),认真听和记笔录,很少发表
自己的见解,大家也摸不透他们心中想什么?既然是各抒己见的讨
论,又没有定框框,与会者定然畅所欲言。但是发表在《四川日报》
上的批判文章却大相径庭,火药味十足。
沙汀(省文联主席)、曦波(即李友欣,《草地》负责人)、李累
(省文联创作部部长、党支部书记)、山莓(重庆一中学教师)、郎
奎宁(音专教师)、孙文石(成都日报社主笔,反右后荣升为成都市
副市长)、肖然(《草地》编辑)、黄丹(创作部剧曲组组长)等,
一致认为《草木篇》有“严重的政治问题”,是“反党反人民的毒
草”,是流沙河“反对毛泽东文艺路线的集中表现”,是“作者反动
立场的大暴露”;张默生(四川大学中文系主任)、徐航(成都二师
学生)、刘冰(四川青年报记者)、罗有年(《红领巾杂志》编
辑)、储一天《草地》编辑、丘原(省文联创作部电影组组长)、茜
子(《草地》编辑)则认为《草木篇》虽然不是一首好诗,但决不是
“反党反人民的诗”,不能“把作品和作者等同起来”。特别是张默
生先的“诗无达诂”,使那些企图“一棍子把人打死”的“立功求
赏”者置于尴尬地步。我在一次发言中也说,“《草木篇》不是好作
品,但决不是对现实不满的作品。分折一篇作品,应从具体情况出
发,不能笼而统之。据我知,作者写这组诗是针对文联几位同志写
的,当然是有他的目的,但不能把小圈子划成大圈子,说它对人民不
满。它的最大毛病,是作者主观意图和客观效果之间发生了矛盾。不
论怎样说,也不应该视为如临大敌,采取行政命令,自上而下,调兵
遣将,进行围剿。从《四川日报》发第一篇批评文章起,就冲满火药
味,要把人一棍子打死。我认为这次批评,是经过层层动员,有目
的、有计划、有步骤、有组织的,那些写文章的人,不是从党和人民
的利益出发,而是为着保护几个教条主义者。”
《草木篇》的事情越闹越大,波及全国报刊,引起各方人士的关注,
对四川省如此过火作法,反映较为强烈,使省委宣传部有点进退维
谷。据说,李亚群副部长曾向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清示“应该怎么
办?”李井泉是个极左分子,毛泽东豢养在西南的一条恶狼。他对毛
泽东的招数心知肚明极为了解。我在前面已经提到,早在1956年10月
21日到11月9日,毛泽东就作好布局,为防止“匈牙利事件”在中国
发生,决心通过一个全国性的政治大运动,把他认为的“危险分子”
揪出来,所以才在1956年底向全党提出“整风运动”。李井泉认为
《草木篇》是“蚂蚁出洞了,乌龟王八都出来了”的政治斗争信号,
于是大笔一挥:坚决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草不篇》批臭”(笔者
曾于1974年逃亡中,去李亚群家探视,当时他已被打倒,卧病在床,
谈及往事,后悔不迭,说:“过去我们对年轻人处理太重了,把人家
送到公安局去,现在要都要不回来。我管文艺,事事得听李书记的,
他叫批谁,我敢不批么?当然我也有责责啊!”。
主人有令,奴才敢不行动。一时,党棍、打手、喽啰、走狗,以及那
些一贯奴颜媚骨的无耻文人和天生的讨好上司的文痞,一个个磨拳擦
掌,勒袖张臂,情绪亢奋激扬、更气势汹汹,操刀握笔杀上阵来。翻
开1957年2月至4月省内各报刊,篇篇都是声讨《草木篇》的文章,连
篇累牍,多如妓女的月经布。
“大路不平旁人铲”。知识分子自来有民主自由天性,特别是年轻知
识分子,更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大无畏精神,对不公平的事敢于顶
抗。大多数人认为,对《草木篇》的批判不实事求是,有失公正,是
粗暴的行政手段干预文学创作,纷纷发言或撰文进行反击。愈反击压
力愈大,压力愈大愈反击,到应了“伟人”一句话“哪里有压迫,哪
里就有反抗”。这时,共产党使出了贯用的杀手锏:查流沙河的三
代,查支持《草木篇》的人。再一查这些支持者,绝大部份对党和社
会主义怀有二心。立马文艺批评上升到政治问题:“流沙河对共产党
有刻骨的阶级仇恨,有杀父之仇”。这不是明明的整人么!我们这帮
年轻人有点天不怕,地不怕,不屈不挠的精神,管你是谁的指示,不
对就是不对!不但自己写反驳文章,还组织认识的人写,形成了一股
对抗的潜在势力。后来,毛泽东怕影响他“引蛇出洞”的大局,才在
全国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中作了掩饰(见前文)。
在伟人讲话前,也是批判《草木篇》的第一个高潮的时候,我经常去
文联看望安慰流沙河。有个晚上,我在他和方赫同住的宿舍看他,他
一人在流泪哭泣,我惊愕地问:“沙河,怎么了?”他说:“晓枫,
我申请退团了。”说着,将早已写好的退团书给我看:“亲爱的团组
织,当我举手向你宣誓时,我没有想过要离开你,但我现在不能不离
开你。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啊!我到底有什么错?那样的批我整
我……”。“沙河,在这个时候你不能退团啊,天大的事也会说得清
楚,何况一首诗嘛。没有攻击诬蔑党就没有攻击诬蔑党,怕什么?何
况对你的批判好多人也不同意。”我冷静地劝导他和开导他,他从悲
愤中回思过来说:“晓枫,报上天天批判,文联大小会批判,团内还
要开会斗争我,叫我交代这样那样,要我不是团员至少能少一层批判
斗争。我想拒绝但拒绝不了,我退团主要想求点安静。”“你这想法
就是错误的,不能为了逃避斗争就采取退团的办法,这是多么愚蠢的
办法。”我进一步帮他分析利害得失:“这样别人更会找你岔子,说
你存心对抗党对抗组织。”
他对我的分析帮助不置可否。在离开他的宿舍后,我立即去找了省文
联党组书记常苏民主任。他是文联的主要负责人,一位党内的老知识
分子。他心地善良,对人和蔼,对客观事情有自己的见解,特别爱才
惜才,平常对我印象不错。此时夜已很深,他见我此时跑来找他,大
睁着一双眼睛问:“晓枫,有什么急事?”我坐到办公室的沙发上,
把流沙河退团事向他作了汇报。他听后半响沉默不语,低低嘟哝着:
“这些人也搞得太过份了,不过就是一首诗嘛,”然后向我说:“你
去劝劝沙河叫他不要退团,又不是天大的事。过去延安整风比这还厉
害,不仅开会批判斗争,还抓人哩!我就被整了半年。你们年轻人气
盛,受不了一点委曲,干革命不受委曲不行啊!运动运动,都是一阵
风,风吹过了就春暖花开了。”他说到这里微微地慈祥一笑,拍拍我
肩头继续说“你告诉沙河,叫他一定不要退团,到时候我会说话。”
不知是常苏民主任说了话还是毛泽东讲话的传达发生了作用,对流沙
河的批判渐次缓和了下来。不久全国召开了宣传工作会议,正式提出
繁荣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中共中央决定在
党内开展“整风运动”。其实这是毛泽东放的一个烟幕弹,诱人上钩
“引蛇出洞”的“阳谋”。
大家不识时务,以为政治气候宽松,是反对“公式化、概念化”的信
号,增添了“跳出来”的劲头。此时全国报刊一改万马齐喑的腔调,
对“左”的观点发起大肆猛攻,省内也一样更多的人站出来写文章,
反对对流沙河《草木篇》的粗暴批评,双方交战十分激烈。省文联频
频召开座谈会,使得省委主管文艺的宣传部副部长李亚群先生下不了
台。在一次座谈会上我们直问李亚群:“本来是个文艺上的思想认识
问题,为何要采用内部发文件、发指示的办法,把流沙河同志一棍子
打死,不准报刊登反批评的文章。这是违反党的文艺方针政策的作
法,请问这是谁的批示?”与会者不少人也跟上,问得李亚群哑口无
言,左顾而言它。流沙河很老练,面对各种批评和反批评一直沉默不
言,我几次提出采访,他都拒绝。
1957年5月16日文联召开的“鸣放”座谈会上,因有文汇报记者范琰
在场,己不发言的流沙河作了长篇发言。他发言的中心是阐述他对官
僚主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极为不满,反对文学创作艺术与政治
等同起来,反对用行政手段干预文学创作。第二天上海《文汇报》以
题为“流沙河谈《草木篇》”,发表了他的发言全文。我们很受鼓
舞,大家纷纷写文章支持流沙河与《文汇报》。此一时间李亚群副部
长和文联一些领导人,相继在座谈会作了某些道歉和自我批评。我们
却穷追逼问:到底是谁作的指示批判《草木篇》并定调为毒草?
正当我们扬眉吐气得意的时候,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
什么》的社论。一时杀戮之声不绝于耳,省内报刊刊一夜变脸,不到
20天“反右”狂飙席卷全国,斗争火焰越烧越旺。在中共四川省委书
记李井泉的亲自领导下,全省对“大毒草《草木篇》”发起了更猛烈
的批判,凡是支持过或反对过对《草木篇》批判的人,无论你是党员
还是干部,是专家还是学者,无论你是年过七旬的白发老人还是黄毛
未褪的孩子,也无论是男是女,是尼姑与和尚,均被划成右派分子。
70岁的川大中文系主任张默生没有逃过厄运,时年15岁的巴蜀才子魏
明伦向《文汇报》写了篇不平则鸣的短文虽未发表,也戴上“铁
帽”,笔者好友严家伟先生在整风中为《草木篇》发表了几句感想,
竟判刑15年。我们成都日报社文艺组的编辑杨蓓、邱乾坤,只因在
“鸣放”的高潮中采访老作家李劼人(《死水微澜》作者),文章中
实录了李老一句话:“流沙河、丘原、晓枫,是未来四川文艺界有才
华的青年作家,请党爱护他们”不仅杨、邱两人划为右派,连有名气
有地位的李劼人先生也险遭罹难,好在他低头不断“认错认罪”,在
省人代会上连翻自我检查批判才侥幸过关。
当事人流沙河先生经受不住前所未有的压力,精神极端痛苦,我建议
他去西安老诗人戈壁舟处避风,他接受我的建议星夜奔逃,于6月下
旬乘火车去了西安,行前留给我一首小诗:“今夕复何夕,亡命走关
西。曲悲遭千指,心冷横双眉。狂风摧草木,暴雨打蝼蚁。逃死奔生
去,焉敢料归期。”我也曾回过一首:“霜重压百卉,狂风吹雁行。
淫雪不恤竹,刀剑岂怜英。文章千古事,自有后人评,无语云天望,
长安有故人”。当然,他和我的这两首诗,都成了反党“铁证”,装
入个人挡案。两月后他回到成都,在党和同志的教育帮助下憣然悔
悟,写了两万余字的“我的交代”,堪称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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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人反党集团”和“24人反革命集团”的真相
由于李井泉书记治国有方,安邦有策,在他领导下的四川“反右斗
争”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不但揪出十余万个“右派分子”,还揪出了
不少“反党集团”和“反革命集团”,其有较为有名的是“四川文艺
界七人反党集团”(又称“七君子集团”)、“四川农学院反革命集
团”、“四川成都二师反革命集团”等等,仅这三个“集团”被定为
“右派”和“反革命”的人数竟高达15000多名。这里仅将与我有关
系的“七人反党集团”作一个反思与回顾。
回忆是痛苦的,带血的回忆更为痛苦。在1957年反右斗争中,单位多
次叫我交代“七君子反党集团”和有无“裴多芬俱乐部”一事,我一
直矢口否认,大叫冤枉。但后来在开除我公职送劳动教养的处分决定
中,却有这一条“罪恶。”四川人民出版社编辑杨干庭先生曾告䜣
我:“晓枫,你知道不,你是钦定的右派?石天河、流沙河、丘原、
茜子、瑶攀、储一天和你被称为‘七君子集团’,是毛主席他老人家
点了名的,省文联党委有红头文件。”我不仅当时不知,就是在后来
“改正”归来时也不知,一直认为是共产党的揘造,是欲加之罪、何
患无辞的想当然。不过在我1980年回到报社去省文联《星星》诗刊看
望流沙河先生时,他当着他妻子何洁面却说了句“晓枫,我对不起
你”。当时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今年(2006年)5月我
去江津师专看望石天河先生,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说来也许不会有人
相信,1949年后的今天,我才第一次和“小集团”领军人物面对面地
坐在一起评说历史,闲话沧桑,笑言那段荒唐的岁月。他在尘封的故
纸堆中找出流沙河先生当年写的那份“我的交代”时才如梦初醒。现
摘抄部分如下:
去年,我在北京时就和石天河勾结上了。我最先给他去信,谩骂反教
条主义的批评家,说他们昨天还是教条主义者,今天摇身一变,要
“投机“了,明天也许他们又会去“吻概公先生的脚”。石天河的回
信中,发泄了他对文联领导上的怨恨,说他“真想搽皮鞋去”。并
说,“很长时间内没有注意到你”现在“喜欢你”了,还说了一些吹
捧我的话。也就是这时候,储一天和石天河也取得了“谅解”,勾结
上了。以后,储一天来北京时,主动向我“认错”,全盘推翻了团组
织一两年来对我的批评。他和我也取得了“谅解”,勾结上了。一个
反党的三角同盟就这样形成了。我们有共同的目的:在反教条主义的
旗帜下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我们从右派的立场去看“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的方针,以为今后大有可为,可以明目张胆地反党了。
于是,我写了用算旧帐的方法推翻以往对我的小说的批评的文章。回
成都的途中,又写了“草木篇”的初稿。石天河和储一天也写了一些
文章。为了进一步拉拢我,石天河还写了一篇捧我的文章。在这个阶
段,我们的反党活动主要还限于写文章方面。
去年秋天,我回来后,和石天河的关系更密切了,常在一起冷嘲热讽
“教条主义”,抹杀成绩,储一天则喊着要长出角来碰“官僚主
义”。我和储一天往来较少。他有事总向石天河“请教”。我也如
是。这就形成了石天河作为三角同盟首脑的地位。我和石天河常常交
流某些道听途说的情况,如“肃反扩大化了”“知识分子对党产生了
离心力”之类。我们对时局的估计是“党在蜕化”“早晚要闹出一场
事来”。
波匈事件发生后,我们想着:“看我国的党怎么办吧。”期待党退
却,开放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我们对国外国内的修正主义思潮有着
狂热的兴趣。偶有所见所闻。则奔走相告。我们认为整个社会主义阵
营出现了“危机”,只有修正主义才是救星。我把一些保密的消息,
如群众的“不满”之类,告诉了石天河。石天河则告诉我“某某诗人
被逼跳水”“某某诗人不是胡风分子”之类,还说他自己在肃反时就
被便衣公安人员钉梢。我们认为党报上刊登的光明面是假的,只有这
一些阴暗面才是今天整个社会的“真实”。为了明了阴暗面,石天河
和储一天偷听“美国之音”。遥攀也偷听过,因为有一次他痛心地告
诉我:“布达佩斯还在杀人(指暴乱分子),又杀了一个21岁的少
女!”几次以后,报上果然出现了一条可以印证此事的消息。我们三
人,除了在下面散播反党言论,还多次地在时事座谈会上公开散播反
党言论。其中以我最猖獗。我对向我征询意见的同志说:我知道你们
要拿去汇报。现在我不说。我要在会上全盘吐出来,便于你们汇
报!”还自鸣得意地向别人说:“在文联团内,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写
过入党申请书!”在会上,我诋毁斯大林,咒骂拉科西和格罗,把苏
联的外交政策一概斥之为“大国沙文主义”,并捧铁托为“当代英
雄”,还宣称:“我就不知道还有什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我用爱
伦堡的小说“解冻”中的阴暗面的描写作为“事实”,用来攻击苏联
的制度。我公开说:“官僚主义产生于无产阶级专政制度本身,不是
作风问题。”当时,沙汀为了帮助我,找我谈了两次波匈事件问题,
我都碰回去了。石天河和储一天在会上和我一唱一和。每次时事座谈
会上,只听见我们三人在吼叫,闹得乌烟瘴气。石天河说:“我要是
在匈牙利,也会拿起枪来干!”还说:“匈牙利的作家(暴乱分子)
值不得。拉科(西──编者)统治时,他们受迫害,为了反对拉科
西。他们也落得了一个反革命的名。这是悲剧!”我们三人中,石天
河长于制造修正主义论点,供应给我和储一天,作为打冲锋之用。我
还在团小组会上脱衣大骂:“你们用行政压力配合思想改造。结果是
一些老实人被压服了,而象我这样的人,却给你们压反了!”“回想
几年来的思想改造,好象做了一场恶梦。现在我才醒了!”“你们改
造我,越改越坏!”“哪个敢用行政压力,老子就反他!”我们三人
抓住个人崇拜问题,发了许多谬论。石天河说:“社会主义国家的终
身领袖制不好,容易产生个人崇拜。”我说:“美国没有个人崇拜,
因为总统四年选一次,要崇拜也崇拜不起来。”储一天则热心阅读马
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从中间找空子赞,常向石天河请教。他用抬高列
宁的手法来毁谤斯大林。为了掌握修正主义的武器,石天河多次要我
“学习理论”。我们有共同的手法:借波匈事件之名,行攻击中国共
产党之实,借反教条主义之名,行反马克思主义之实。我们在多次座
谈会上向党进攻,得到了文联内部其他右派分子的响应,使三角同盟
向小集团的方向发展。首先,我的反党言论使陈谦和丘原信任我了。
一个夜晚,陈谦来找我。我向他“认错”,说肃反时我看守他诃责他
原是出于不得不如此,要他谅解。他果然谅解了。他爱人原先恨我,
见面不理睬,现在却笑嘻嘻地了。通过陈谦,我和自从肃反后就断绝
了交谈的丘原也往来了。这一条线;石天河──我──陈谦──丘
原,就形成了。又由于我和晓枫早就熟识,而晓枫那时又和丘陈二人
缠得很紧,于是这一条线又串上了晓枫。这中间,我起了最恶劣的联
系作用,因为石天河和丘陈晓三人是一贯极少往来的。另一条线:石
天河──储一天──陈谦──遥攀,主要在“草地”活动。最初的小
集团就是这样:以石天河为首脑,以我和储一天为核心,共有七个成
员的。
小集团形成后,从三方面向党作了攻击:(1)夺取“星星”;(2)
扰乱“草地”;(3)在创作会议上兴风作浪。
早在创作会议召开前,我就准备闹一场。我最先提出在大会上以个人
身份分问题发言,用意是限定领导上只能作一个大报告,而分问题的
发言则不受任何拘束,以便自由地散播资产阶级文艺思想。为此,我
准备诗歌问题的发言。这个发言攻击了工农兵方向,摆出了胡风文艺
思想中的“题材无差别论”和唯心主义的“灵感论”。石天河夸耀这
个发言是“一次暴动”。我并煸动黄丹作一个“算旧帐”的文艺批评
问题的发言。在会议中,我,储一天,晓枫,丘原,闹得最凶。由于
邪气上升,我的发言没有受到应有的批判,散播敢毒草。储一天和晓
枫等人抓住李仑的小说问题攻击了宣传部。我们利用了“自由讨论”
“思想解放”等口号来反对党对文艺的领导。当时,石天河说他不善
于和这些辩论,所以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但他却利用这次机会和自贡
市的一些勾结,并和我商量怎样攻击李累的大报告。他是准备写文章
的。同时,他向我和别人放出空气,说李累故意不叫他参加会议,因
为怕他到会上来反“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
小集团是以李累作为攻击对象的。这个策略出自石天河之手。早在三
角同盟形成前,他就恨李累了。他说:“李累在肃反时存心害死他。
要不是还有个李友欣,我的性命都完了!”去年冬天,石天河又借着
捧我的文章没有发表一事,反咬李累,并挑起我对李累的怨恨。石天
河向我列举了李累的许多“罪状”:“包庇文幸”“喜欢别人捧承”
“排斥李友欣”“不学无术”“搞宗派主义”之类。这些毁谤和我自
己对李累的不满一拍即合。因此,我也向石天河毁谤李累对我是“一
打一拉”“一顿棍子一块糖”。我向石天河表示忠诚:“他们无论如
何也把我拉不过去的!”石天河为了攻击李累,还采用了讨好常主任
和分化李友欣的手法,并将此点传授给我。储一天攻击李累,则和白
航的唆使有关系(储一天向我说过他从白航那里知道李累很“阴
险”)。至于丘原和陈谦,早就是不满李累的,因为过去受的批评。
小集团以石天河为首脑。首先是因为他有“学问”,有反党经验,为
众所不及。但他也有“缺陷”:一是历史问题,二是脾气凶猛,使得
某些右派分子不敢和他直接深交。我则内通储一天,外通晓枫,下通
丘原和陈谦。
小集团以开辟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文学圈子为目的。我们策画过办同
人刊物“笑”,夺取了“星星”,扰乱了“草地”。我们要使文联变
质。还在去年,石天河就向我透露过“改组”文联的纲领:(1)大
大小小的领导人都由文艺界“自由选举”(他说这样李累就要下
台);(2)取消人事科;(3)向外“大开门”。这个反党纲领并不
是完整地提出的,而是开谈之间简短地提出的。我是完全支持的。至
于丘原和陈谦,他们早就庆卷了机关生活(丘原计划过到新南门外修
房子脱离文联)。丘原说:“什么都是假的。我只崇拜自由!”他和
陈谦都劝我搬出文联。晓枫也有过“回乡下搞创作”的打算,并和我
商量可否。石天河的主张和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流沙河先生的检查交代使“七人反党小集团”成了铁定不改的事实,
成了共产党当年重拳出击处理我们的依据。除流沙河先生一人留机关
监督劳动享受干部的待遇外,我们六个人,一个比一个惨,一个比一
个酷:储一天柀判处死缓囚于大竹监狱,1982年才获平反;石天河被
判处15年有刑徒刑长期关押在雷马坪农场,1979年才得到昭雪;丘原
被开除公职后关押于成都宁夏街市大监用竹筷戳破股动脉自杀而死;
瑶攀开除公职送回老家管制后死于狱中;茜子先后柀判处20年徒刑关
押于成都劳改队和石棉矿山,1980年平反回到单位;我开除公职送劳
动教养,因不认罪反改造被判刑整整20年,受尽酷刑和析磨,1980年
“平反”和“改正”,回归报社。
除了“七人反党小集团”外,还有“四川省文艺界24人反党集团”。
他们是自贡市文联主席张宇高、诗人李加建、王志杰,川大的学生华
剑、成都二师学生徐航、四川印刷厂工人沈镇、乐山市磷肥厂宣传干
事万家骏、星星诗刊主编白航、编辑白堤、四川人民出版社编辑杨干
廷、红领巾杂志社编辑罗有年,还有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李远弟、孙
遐龄、张望、许君权、李明隽、杨光裕等,再加我们七人。这些人都
是当时在四川文坛刚露头角的文学精英,只因为对《草木篇》批判持
不同的声音,就成了万劫不复的罪人,埋葬了一生。就这么一组不足
400字的散文诗,毛泽东竞用了10,000多条年轻、美丽、潇洒、活泼
的生命去陪葬。历史啊,你该怎么评说?
不过最有趣的是,当时一些在报刊上写文章批判我们的“极积分子”
后来也被划成“右派”送到四川省劳改局(415)筑路支队一起“劳
教”。其中一位省文化局南下干部叫高潮的先生,在一篇题为《右派
分子群相》的小诗中(见1957年8月3日《成都日报》)是这样写的:
“《流沙河》提起老九少,金堂人人恨!玷辱文坛!还妄想翻云覆
雨。借草木而杼情,句句不忘本。翻开农民账簙一看:是个阶级敌
人。”“《晓枫》专门招摇撞骗,毫无文人良心;偷,拿,吓,诈,
手艺精──是个流氓出身。青年作家自命,记者招牌蒙人;三个短篇
现原形,原来别有用心!”在云南盐津黄桷槽修筑内昆铁路时,竟住
在一起,我山上他山下,真有点“风景这边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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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千人斗争我的大会
1957年7月19日早晨,我起床洗漱完毕,第一件事就是去街头一家鲜
奶店,给女儿取牛奶。当我一跨出房门,报社两个反右极积分子就跟
上我。此两人就是调查核实梁正兴案的杨彭两人,仅管长期来他们写
不出消息、通讯,可追踪盯梢、检举揭发却很在行。我心里咯噔一
下,准备甩掉他们一走了之,但想到头一天晚上,已向妻说过“不
跑”的话,便打消了念头。到了牛奶店,我故意闪进路边公厕,急得
杨彭两人一头大汗,象苍蝇样满街乱窜。我心里好笑,暗暗骂:“你
们也想盯梢?两个笨蛋!”
我取完牛奶回到家,不慌不忙地吃罢继母给我作的早点汤圆,然后骑
上自行车,穿街走巷,从从容容向报社飞驰而去。进了报社大门,我
架上车,沿着之字拐的铁搂梯爬上二搂,阎凯即将我叫到办公室,向
我作思想安定工作。他开门见山说:“小黄,今天市上要开你的批判
会,有不少领导在场,你可要冷静啊!一定要好好接受大家批判。我
希望你要向党低头认罪,千万不要耍牛脾气,切不可冲动。只要你能
好好承认错误,今后仍是好同志。”我无表情地点头,然后下得楼
梯,跟着全报社人排队结合,向总府街省府礼堂走去。
省府大礼堂,解放前叫紫罗兰花园,是当时黄金和外币市场。解放后
一段时间叫“五一茶社”,因公开播放美国之音,被人民政府取缔收
归国家,经过投资改建后,成为今天的省委招待所,作为接待外宾和
重要人物之用(现更名为假日皇冠酒店)。记得,在三个月前,开完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届第二次代表大会的代表、著名作家巴金和浙
江省副省长宋云彬,来成都视察就住在这里。当时我和杨蓓姐来此采
访巴金先生。那是上午九点,我们按预约的时间来到这里,看见巴金
先生穿著厚厚的呢大衣、头戴鸭舌帽,拿着哥德原著,在走廊上走去
走来地背诵。我第一印象是:巴金真勤奋。他中等个儿,大头大脸阔
嘴巴,说话略带口吃,有点象《家》中的觉慧。我们坐在招待所一间
小会议室里,漫无天际的闲聊,巴山蜀水,成都变迁,风味小吃,街
道今夕,朝鲜战争以及他新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短篇小说《上
甘岭战役》。他很健谈,问什么回答什么,没有一点大作家的架子。
突然,我提出一个十分怪异的话题问:“巴老,你解放前写了那么多
有名的长篇,什么《灭亡三部曲》、《爱情三部曲》、《激流三部
曲》,怎么现在一曲也不曲,见不到你的长篇了呢?”巴金一下愣
了,一双犀利的大眼睛在我身上扫视一遍,然后不经意的笑笑说:
“生活是文学作品的创作源泉,我熟习旧社会的人和事,对解放后的
人和事还陌生不熟悉,我正在积累体验新的生活,但是……”他嘎然
止住了话头,换成另个题目:“成都不错,变化真大,怎么也找不到
儿时记忆了?听说,我老家那幢院子,是什么文工团了?”杨蓓姐回
道:“叫战旗文工团,成都军区的。”巴老“哦”了声,再没说什
么。短暂的记者职业使我变得十分敏感,觉得巴金先生心中有许多难
言之隐。后来我和杨蓓合写了巴金的采访记:《故里风光说变迁》,
但文章平平,与采访实情大相径庭。后来杨蓓姐提醒我说:“小黄,
采访不能那么逼人,这样别人会怕记者。”我天真直率一笑,算是回
答。
另一次来这里,是1953年我作为省市机关代表,观看苏联功勋演员、
巴蕾舞大师鸟兰诺娃的《天鹅湖》,来的多是省市领导。那时,没有
空调和暖气,成都10月已凉意逼人,为了不能冻住演员和观看演出的
首长,大礼堂临时生上杠炭火,再以铅皮做成暖筒,悬挂在礼堂四周
墙边,烤得人直冒热汗。第三次来此,是1956年8月,听省委宣传部
副部长李亚群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而此时此刻,却是
以右派分子之身,接受全市上千人的批判斗争。唉,白云苍狗,变化
就在须臾间啊!
我一走进省府招待所大门,空场上大坝子和两面墙壁上,全是五彩缤
纷的大字报与漫画。这些大字报、漫画是挂在临时牵起的长棕绳上,
呼啦啦的在风中摇曳,象一排乐队演唱什么好听的音乐,迎接勇士的
到来。我侧目四看,那些大字报、漫画全是揭露丑化我的东西,有点
象贴在厕所、粪坑旁边的小广告,自无事实可言,要想怎么写就么
写,要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只需想象和捏造,用不着求证和核实,真
造就了不少扯谎“英雄”,刷新了党八股纪录,为十年后的无产阶级
文化大革命提供了可资的样板。我缓步登上石阶,进得大礼堂黑压压
的全是人,楼上搂下近两千个座位全无虚席,数百双说不清表情的眼
睛向我投来。我不惊不诧坐到第八排居中的位置上,心里在想:劲仗
有点大,会不会逮捕我?管它妈的,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要怎
样也由不得自己了。我放眼看去,主席台前面上首,悬着巨幅红底白
字的横额,斗大一行字:“揭发批判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斗争大
会”。台上坐着不少省市领导,有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李亚
群、省文联创作辅导部部长李累、中共市委书记郭实夫、副秘书长张
静山等。揭发批判大会由我们报社总编张烈夫主持,当他宣布揭发批
判会正式开始,会场上响起了怒吼的狂涛:“右派分子黄泽荣(晓
枫)站起来!”我佯装未听见,直直地坐着不动。人们再次狂叫,我
仍然不动。于是有几个外单外位的极积分子上前来拉我,我却拒不站
起来。在争执中,我一件新光日本府绸衬衫被撕裂条大口,会场秩序
开始有点乱。主持会议的张烈夫总编辑,知道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
子,便转个圈子说:“同志们,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不站起来,
说明他坚持反动立场,我们现在就开始揭发他,看他低头不低头。”
我一生写过不少打油诗,其中有首《无题》,非常适用于此种场合。
诗云:“白银耀眼金发光,珍馐美味最安肠。高官诱惑真君子,一点
偿赐奴才忙。墙倒众推不费力,长听鹦鹉骂梅香。安全莫过猎死虎,
杀了肥猪好分赃。”那些揭发批判我的人,有的是当年土改团的战
友,有的是经我培养入党而当上乡长的农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各自为着一个目的:紧跟形势,抓住机遇,捞点油水,得点利益。当
然,一个个锐不可当,说假话面不改色,放狗屁仍象人样。我坐着,
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揭发,他们的批判,就象看戏样地有趣。难道这些
说得口沫四溅,语无伦次的人真正恨我吗?我既未从他们口袋里扒走
一个铜版,更未把他们三代单传的儿子扔进池塘,更未戏弄过他们的
老婆,哪来这样大的仇恨?哪来这样大的劲头?只有一个解释:毛伟
人的“阶级斗争”学说,把人变成了疯子和魔鬼,因此,什么胡活、
屁话,都能登上大雅之堂。
批斗会自始自终开得热火朝天,但被批斗的我始终未站起来,大家没
有目睹风彩总是遗憾。大约两个多小时后会场又卷起一阵狂涛:“叫
右派分子黄泽荣(晓枫),站起来接受批判!”我仍然不站,于是有
几个象公安局的彪形大汉,上前来拉我。我脑袋嗡嗡地发热,竟和出
手的人推拉起来,眼看就要发生想不到的意外事情。党办主任阎凯急
忙上前,架开拉扯我的人,然后低声向我说:“小黄,听我话站起一
下。”我顺从地站了一分钟,然后又坐下去。
揭发批判斗争会开了整整一天,可能是发言的人说累了,参会听的人
听腻了,到散会前夕,张烈夫总编辑叫我上台表态。在千百双眼睛的
期待下,我走上主席台,面对麦克风说了三句话。我说:“我对共产
党既无杀父之仇,更无倒楣之怨;我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热爱
社会主义;我不是右派,历史会给我作出公正结论。”参会的人不依
不饶,可我己飘然走下主席台,在一遍嘶裂的叫喊声中我坐在原位上
巍然不动。
第二天(1957年7月20日),省市各报刊均以显著位置,刊登了批判
斗争我的消息。《成都日报》在一版上,用了这样赫然的通栏标题:
“成都市工人农民机关干部及新闻界、文艺界人士举行大会,声讨右
派分子晓枫的反动言行”
《成都日报》20日讯:
“在省人民委员会礼堂反驳右派分子、流氓晓枫(即黄泽荣成都
日报文艺组编辑)大会,除该报全体工作人员外,还有成都市新
闻界、文艺界人士,工人代表、市郊农民代表以及省市区级党政
机关干部1,400余人,大会开了一整天,与会者一致严正斥责右
派分子、流氓晓枫的反共、反社会主义言行。晓枫在会上作了两
次狡辫,态度蛮横,耍尽了各种无耻的流氓手段,丝毫没有悔罪
的表现,激起了全体与会者的愤怒。大会还将继续举行。”
以下分为六个部分,约15,000字,整整三大版。在此,不想再累赘那
些疯话屁话,免污染环境。不过有一点应说清楚的,他们为什么要在
“右派分子”后,给我加上一个“流氓”二字?按说文解字:流者水
也,涉川溢山,终日不停,是谓流;氓者亡民也,无固定职业,飘忽
不定是谓氓。现代词语中的流氓,便是成天无所事是,不是混迹赌
场,便是浪荡花街,不是调戏妇女,便是聚众滋事。本人何曾有此劣
行?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细思再三,终于找出原委:记得在1951
年参加农村土改工作时,我是双水碾村工作组组长。那时,一位贫农
的女儿、武装班班长蓝秀琼经常陪我一道深入乡村,访贫问苦,了解
情况。由于长时间的接触,她对我产生了好感。一次,她悄悄塞了两
个煮熟的鸡蛋给我,说是她妈妈给的,一时弄得我很为难。因为,那
时候的青年很单纯,他们的心透明得简直就象一汪清澈的泉水,收了
两个熟鸡蛋,内心当然会感到忐忑不安。于是,主动向土改工作组大
组长文理阳“坦白”了自己的“错误”。当时,文大组长还笑我“真
有趣”。想不到在五年后,这位文大组长却又把这件事作为“钢鞭材
料”送到报社,这又给我增加一条莫须有的“罪状”,并且还在千人
斗争大会上揭发批判我“早在1951年搞土改时就违犯纪律,乱搞男女
关系,可恨不可恨……”呵,原来如此!“流氓”这顶帽子当然非我
莫属。
我在组诗《风波万里》中曾写道:
“百家争鸣不是鸣,党同伐异才是真。琳琅满目大字报,举国上
下同一文。我辈吃若缘笃信,上当被骗在于诚。斗争会上敢较
劲,蜀中右派我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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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我要活到“共产主义”
这讨厌,那两只苍蝇成天都跟着我飞,每晚上都守在我门前,要不要
还在窗户上幌动下脑袋。我发现他们不是防我跑,是担心我受不住压
力产生自杀念头。我想了很久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话挑明。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我穿戴好衣服,刮净胡子,容光换发,一身精
神,笑嘻嘻地向他们说:“不好意思,你们守了我几个晚上,真辛
苦,连茶也没有喝一杯。我知道你们怕我想不通自杀,不会的!我要
活到共产主义,要过一过‘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
灯电话’的共产主义日子。请你们告䜣张秘书长,我问候他。”
这一招还真灵,守候我的人第二天就撤走了,批判斗争却升了温,隔
三差五一次大小会,逼令交代与流沙河、石天河、丘原、茜子等人的
关系,说些什么?密谋些什么?渐次渐次迫我交出来往信件,我怕牵
连他人,一个晚上,我将不少读者对我小说《给团省委的一封信》读
后的称赞书简,一火烧掉。妻子看见问:“烧它干什么?”我回道:
“别留着害人。”妻无言,脸色越来越忧郁。市委张静山副秘书长和
他领导的反右五人小组,发现从我口里抠不出什么东西,又见我态度
仍然强硬,便组织人拼命写大报,竟然将大字报贴到我住家的街道门
前的宿舍走道两旁,花花绿绿有百多张。只要我上下班一经过,便有
小孩子追着喊:“右派、右派,晓枫!”我心里总不是滋味,但又无
法表述与回击,这些孩子并不明白事理,受一种政治空气在操控。一
天,我在家吃饭,一群孩子竟然追进院子来喊,我继母动气了,认为
欺人太甚,一边骂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一边动手撕扯这些大字报,并
边撕边骂:“你们做事也太欺人了,贴大字报贴在单位就够了嘛,哪
有贴到别人家里来的道理?我儿子是右派我总不是右派嘛!……”妻
子有点担心,怕这一撕惹出麻烦。我不言声,心里特高兴:撕,撕,
撕它个精光,连报社的一下撕才好哩!可能他们也认为此种做法理
亏,那两个监视我的彭杨两位极积分子也不敢上前阻止,无声无息地
溜回报社汇报去了,不过此后再没人敢把大字报贴到家里来,看来做
人还得勇敢一点。
报社反右斗争搞得轰轰烈烈,批判斗争火力转向新揪出来的右派杨
蓓、陈泽昆、邱乾坤、苏定生等人身上,到把我闲置起来。我便借这
闲暇时间,大读特读各种名著,如《契可夫短篇小说全集》和罗曼罗
兰的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书伴着我渡过苦闷的岁月,知识
填补我空虚的心灵,它给我启迪,它给我力量。通过边些名著,我更
认识了眼前这些浑浑沌沌的世界,仅不过都是人性善恶美丑的表现。
在利与害,权和名的面前,善的会变成恶,恶的也会变成善,关键是
良心在天平上的倾斜。于是,我开始不太恨那些运动“打手”和“极
积分子”,在一个功利极为强烈的社会里,一个人为了生存或生存得
更好,他不能不去选择,正如一个虫虫蚂蚁要去觅食一样。八月初的
一个星期日,我和往常一样带着孩子和妻去人民公园游园,突然发现
几个面熟的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我搜索枯肠想了会儿原来是1952年
初“三反运动”时,我曾被市上派到税务局去打老虎,所揪过的几个
“老虎”,我一下有点心慌意乱,两颊潮红,是回避还是面对?我思
虑片刻便大大方方走过去向他们深深一鞠躬说:“对不起,我当年把
你们搞错了,特向你们致歉。”这几只当年的“老虎”有些蒙了,静
了会儿,内中一人却开怀大笑,把声音压得极低地说:“晓枫同志,
稳住,也许把你也搞错了。”他们不待我回答,一闪身加快脚步离
开。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重复他的话:“也许把你也搞
错了……”
全国反右斗争在伟人的亲自领导下,取得了节节的胜利,除一些民主
人士和有名的专家、学者被打成右派外,党内也在开始揪右派了。一
天,张烈夫总编辑将我叫到他办公室去,先是假惺惺地关心我,要我
不要悲观,只要能认识错误,下定决心改正,会有前途的。然后话锋
一转,两眼盯着我似笑非笑问:“小黄,你和叶石部长关系不错,他
召开的几次鸣放座谈会,你是参加者。他在会上是怎样动员大家发言
的,说了些什么?怎么说的?”我骤然感到:上面要揪叶石了!叶石
是是中共成都市宣传部长,此时身兼成都市副市长,主管教育卫生和
文化艺术,是个个好领导,不但有文化水平,还有很强的工作能力,
并对人不拿架子。我不愿落井下石,便支吾其词。他见我说不到点子
上,叫我下去好好想想,想上了写个材料,交给他。当夜回家,我把
这一情况告䜣妻子。妻不相信说:“不可能啊!昨天叶部长还在市府
大礼堂,向全市小学教师作报告,动员反右斗争。”果不出所料,一
周后,叶石部长在全省党代表会上也被打成了党内大右派。40年后才
知道有两个原因把他打成右派。一是,他自来和省委一把手李井泉的
关系不好,1957年3月他去北京参加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会后他去看
望中央一位老领导,看望后出门恰遇省委书记李井泉也上门来拜望。
李井泉作贼心虚,怀疑他向中央领导同志反映了他的什么问题;二
是,他说李井泉未原原本本传达毛主席反右斗争的指示,只有六条划
右派的标准,而没有不划右派的六条标准。当然,这些都是他们内部
狗咬狗的争斗,但也可以说明一点,反右是在整人,整那些不听领导
话的人。
全国不断抓右派,右派也在不断升级,从人民内部矛盾,变成敌我矛
盾;从思想意识形态的斗争,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我们逐步
逐步感觉到,它不同于过去的政治运动,结果越来越不妙。因此,单
位对我们一步一步的加温,开始还一边工作一边反省,后是只反省不
工作,再后是赶到报社印刷厂去撤铅版打杂,再再后是集中学习不准
回家。有什从办法,应了古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成了圈
禁的牲口,就等着屠夫的宰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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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轻轻松松失去自由
1954年全国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所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写
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公民有言论,出
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等自由”。但是,这部宪法从来没有实行
过,任何公民从来没有受到法律的保障。纵观历史,横看世界,古今
中外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任何政党都不具直接给非党公民以处分的权
力和职能。即使执政党,也绝不例外。执政党不等于党执政。党是
党,政是政,党、政必须泾渭分明。不得党政不分,不得党政合一,
不得以党代政,不得一党专政。党的信仰、主张、纲领和方针、政
策、策略,不是通过党的直接执政、而是通过全体党员的共同努力和
辛勤工作来实施的。即使公民犯了罪错,政党只能建议政府职能部门
依法查处,是不得擅自直接给犯有罪错的公民以处分的。再有任何政
党直接给非党公民以处分都是非法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未曾授予中
国共产党、中国也没有哪部法律赋予中国共产党可直接给非党公民以
处分,中共各级党委直接给非党公民以戴右派帽子的处分,是无法可
依、违背法律的,是非法的。再看中国共产党党章规定,党对党员的
最高处分是开除党籍,党章并无书载党具有直接给非党公民以处分的
职能,中共各级党委直接给非党公民以戴右派帽子的处分,不仅是非
法的,而且是无章可循、违背党章的。还有世界上任何政党都无权直
接给另一政党成员以处分。中国共产党和各民主党派都应该是政治上
平等、组织上独立的政党,彼此是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
荣辱与共的。中共各级党委直接给各民主党派成员以戴右派帽子的处
分,不仅是非法的,而且是违背组织原则的。国务院副总理田纪云先
生在他《依法治国的一些思考》一文中写道:“1957年的‘反右派斗
争’未经任何法定程序,就凭中共中央一个通知,《人民日报》的一
篇名为《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就搞起来了,结果把大批知识分子,机
关干部和民主人士打成‘右派分子’,造成严重后果,使党内‘左’
倾错误和骄傲情绪日益发展起来”胡平在《一九五七?苦难的祭坛》
中指出:“……从现代法理上讲,反右运动实际上是一次由国家实施
的犯罪,由国家有组织诬陷公民、侵害公民的基本人权,直至非法拘
禁,滥用刑罚等等。‘改正’反右运动,首先就必须涉及国家罪错问
题。但在中国的政治话语中,所谓国家罪错,从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理
所当然的空白,更不会有任何国家领导人对国家历次罪错承担半点责
任…”在中国,根本无自由和人权可言,不要说“地、富、反、坏、
右”纵是清清白白的平民百姓或国家的机关干部以及党团员又怎样?
“三反”一来,领导动下嘴:全部集中学习,不准外出,吃住行统一
行动,谁敢说这是违犯法律;“肃反”一夜之间翻箱倒柜,把所有人
的来往书信与日记查个遍看个遍,谁敢吱一声?无数历史事实证明:
在“一言而为天下法尊崇“人治”的中国,尽管有1949年的“共同纲
领”和1954年的宪法,实际上仍是一个有宪法而无宪政的国家,毛泽
东自诩他是“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在1959年的一个批示中
他更明白申言:“要人治,不要法治,人民日报一篇社论,全国实
行,何必要什么法律……”
仅管反右斗争始于1957年6月,但中共只有划“右派的任务数”,却
无划“右派的标准”,直到1957年10月15日,毛泽东才羞羞答答的通
过中共中央下发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通知说:“自
反右派斗争开始以来,不少地方和部门分别拟定了一些划分右派分子
的标准,并要求中央予以审查批准。考虑到斗争中的实际需要,中央
认为有必要制定一个统一的标准,以免各单位在划分右派分子的时候
有畸轻畸重的地方。现在将经过中央讨论通过的《划分右派分子的标
准》“标准”有六条:
1、反对社会主义制度。反对城市和农村中的社会主义革命,反对共
产党和人民政府关于社会经济的基本政策(如工业化、统购统销
等);否定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成就;坚持资本主义
立场,宣扬资本主义制度和资产阶级剥削。
2、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反对民主集中制。攻击反帝国主义的斗争和
人民政府的外交政策;攻击肃清反革命分子的斗争;否定“五大
运动”的成就;反对对资产阶级分子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改
造;攻击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人事制度和干部政策;要求用资产
阶级的政治法律和文化教育代替社会主义的政治法律和文化教
育。
3、反对共产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领导地位。反对共产党对于经济
事业和文化事业的领导;以反对社会主义和共产党为目的而恶意
地攻击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领导机关和领导人员、污蔑工农干部
和革命积极分子、污蔑共产党的革命活动和组织原则。
4、以反对社会主义和反对共产党为目的而分裂人民的团结。煽动群
众反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煽动工人和农民的分裂;煽动各民族
之间的分裂;污蔑社会主义阵营,煽动社会主义阵营各国人民之
间的分裂。
5、组织和积极参加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共产党的小集团;蓄谋推翻
某一部门或者某一基层单位的共产党的领导;煽动反对共产党、
反对人民政府的骚乱。
6、为犯有上述罪行的右派分子出主意,拉关系,通情报,向他们报
告革命组织的机密。
“通知”还规定“有下列情形之一者应划为极右分子:
1、右派活动中的野心家、为首分子、主谋分子和骨干分子。
2、提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纲领性意见,并积极鼓吹这种意见的分
子。
3、进行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特别恶劣、特别坚决的分子。
4、在历史上一贯反共反人民,在这次右派进攻中又积极进行反动活
动的分子。”
又说“有下列情形之一者,其错误应于批评纠正,但不应划为右派分
子:
1、在根本立场上并不反对社会主义和党的领导,而只是对于局部性
的工作制度,局部性的不属于根本原则的政策,工作中的问题,
学术性的问题,共产党的个别组织,个别工作人员表示不满,提
出批评的人,即使意见错误,措词尖锐,也不应划为右派分子;
同样,在根本立场上并不反对社会主义和党的领导,而只是在思
想意识上有某些错误的人,也不应划为右派分子。
2、有过类似右派的思想,但是并未发表过或散布过,而且已经认为
错误、自动检讨出来的人,或者偶然讲过类似右派的话,现在已
经承认错误,而在历史上一贯不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不应划为
右派分子。
3、对于社会主义的经济政治制度或共产党的领导发表了错误的言
论,但是并未积极宣传,事实证明不是出于敌意,经过指正表示
愿意转变的人,不应划为右派分子。
4、一度盲目地附和了右派反党反杜会主义的言行,或者一度被蒙蔽
参加了右派小集团,或者一度被右派利用,在了解右派错误以
后,迅速地站在正确立场,同右派决裂的人,不应划为右派分
子。
5、历史上曾经站在反动立场,现在也没有显著的转变,但是在右派
进攻时期并未进行反动活动的人,不应划为右派分子。
6、凡是界乎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之间的疑似分子,在尚未查出足以
确定为右派分子的充分材料之前,一概不划为右派分子,并且不
用斗争右派分子的方法来对对待他们。”
有了这把“上方宝剑”,于是在1957年“10.1”前夕,党办主任阎
凯把我们12名“分子”召集一起宣布:“根据市委通知,从现在起,
你们要集中在单位学习,统一食宿,听候处理,想得通要执行,想不
通也要执行。这是规定,这是纪律!”大家面面相觑,敢说个不字
吗?静了好半天,邱乾坤低声地提出个请求了:“阎主任,我妻子马
上临产了,她母亲不在成都,能否过了中秋,我又不会……”阎主任
一脸严肃,想也不想回答道:“恐怕不好办,这是市委的规定,哪个
人没点特殊情况,集中再说吧。”本来还有几个人也想䜣䜣苦衷,一
见这情况谁还讨没趣呢!
宣布完毕,每人给半天时间回家取行李。我回到家妻还未下班,继母
见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有什么事吧?”我没正面回答,从继母
手中抱过孩子,不停在她小脸蛋上亲吻。孩子两只小手搂着我的脖
子,咿呀咿呀吐词不清地叫个不停“爸爸,爸爸”。我取出为她出生
时买的玩具爬娃,扭上发条放在桌上,爬娃“喀咔喀咔”的扭动屁股
在桌上爬起来。孩子看见突然动起来的爬娃很惊诧,但没有哭,只紧
紧抱着我看,还咯咯地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快活不起来,心坎
上象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一种不样的阴影总追随着我,对家眷恋的
情感越来越浓,生怕失去她似的。这是一个普通的家,每一件物品都
是一个故事,姐姐在我结婚前将自用的楠木藤床送给我时深含感情地
说:“荣弟,你总算苦出了头,不容易啊!你12岁当学徒,15岁参加
革命,17岁就养活爸爸、婶婶,帮姐姐担了责任。现在结婚了,我和
你二哥没什么送的,送你们这张楠木藤床,伴你们一生一世,百头偕
老,恩恩爱爱,幸幸福福,永远跟着毛主席走,把工作干得更好,为
黄家争光。”她母亲虽然对这桩婚姻不甚满意,也送了家里唯一值钱
的一张红色木桌,一再叮咛我说:“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一要对她
好,二不要叫他累,三你要进步快一点,不能老是个组长。”
我立刻趴在地上向她磕了三个头说:“妈,你放心吧,我会努力
的。”当我去年调入报社,在创作上获点小名气,她常拿着发了我文
章的报刊,在认识的人中炫耀说:“我那女婿读书不多,你们看他文
章写得多好,有点鬼聪明。”现在我成了大右派,她又该怎样向人们
说呢?桌上小圆钟敲过六下,告䜣我妻要回来了。我每晚伏案写稿,
她特地买回这架钟,作出硬性规定:每晚不能超过下夜两点。我谨守
规定,到了下夜两点就乖乖上床睡觉,唯怕惊动熟睡中的她,动作总
是轻轻地惟恐打扰了她的睡眠。正想着,房门轻轻启开,妻抱着一束
晚香玉笑盈盈地走进来,见我在家喜得上前一吻,尔后又吻孩子。晚
香玉的香味弥漫一室,她一边插花一边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
是元旦了。今年元旦正赶上礼拜有两天假,我们带着孩子去新都桂湖
玩怎样?桂湖的金桂真香啊!我记得杨升庵有两句诗:‘月色染碧
水,香飘十里闻’。你去了也写它一首怎样?”我静静地没有说话眼
角挂着悲伤,妻一下发现我表情阴沉不禁大声问:“有什么事,你今
天怎么不高兴?”我把孩子交给她,习惯性地在屋中踱了几步说:
“今晚我就要搬到机关去住。”她一下惊了:“为什么?”我望着窗
外黑下来的天,一字一板说:“市委决定必须服从!”她没言串,默
默地抱着孩子出神。孩子在她怀中叫爸叫妈,手舞足蹈,高兴极了,
可她怎知爱她的爸爸就要离开了啊!
我吃罢晚饭,匆匆忙忙收拾行礼,继母在一旁无语相伴,从脸上表情
看,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我知道此时我的情感表情影响着全家,纵然
未来灾难巨大,作儿子、做丈夫、当爸爸的我,也不能让她们不高兴
啊!我调整下情绪,强装笑脸高高兴兴地说:“没什么,集中学习几
天,地点在报社,我三天两头会回来的,又不是发配到西伯利亚去冲
军。”妻子笑了:“要你去西伯利亚,我和孩子来陪你。”
从住家中新街去报社布后街,步行约十分钟,妻坚持要送我只好同
意。我们两人踏着夜色头顶星光,她手抱孩子我肩扛行李,沿着总府
街、商业场、华新街、藩署街,一步一步向集中地报社食堂走去。我
们走得很沉重,双脚象灌了铅铁,每向前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但又
不得不往前走。在这个组织决定大于一切的社会里,我们的命运,我
们的幸福,都牢牢控制在党的手里。党是我们的母亲,党是我们的归
宿地,象水和空气一分一秒也离不开,纵然叫我们去死,我们敢说不
死吗?!到了目的地,党办和保卫科的人,己经在那里清点人数。妻
子住脚重重地握着我的手,又叫我亲吻一下孩子,然后我便跨入那深
深地青砖大门砌起的门洞,想不到此去便再未回家了。
这种监禁有如现在的“双规”,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双规”规的是
贪污腐败的领导干部,那时“规”的是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在
“整风”中向领导提意见的人。当夜我们集中住在食堂旁边的两大间
集体宿舍,白天劳动拔草打扫清洁卫生,晚上各自看书学习互不说
话,默默地考虑和审视着明天:明天是什么?命运之舟将驶向何处?
这些时侯我仍然惜时如金,集中精力阅读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和
普希金的抒情诗集。当我读到苏俄12月党人的命运时,感到与眼前我
们命运十分近似。但他们作为反对沙皇的囚徒,却能与家人在一起,
我们还未放逐便天各一方了。历史啊历史,20世纪的中国是一部什么
历史?
《我所经历的新中国》文稿,内容翔实,作者记忆清晰,文笔组腻生
动;描述中融入今昔对比,剖析深刻有力;主论鞭辟入里,发人深
省,是一份具有很重分量的回忆录。
文稿中对成都社会今昔对比,对法制的今昔对北,对文艺创作的症结
评议,均显示了很高的写作水平。对有些问题在定稿时应着重加以突
出:如农民斗倒地富,然后自身又沦为农奴;昔日富有小姐(如王宝
宜)变为落魄草民,而三代贫贱百姓,最终也沦为被整贱民(如作
者);在新的政权下,富者贫者,贵者贱者,最终均堕入苦难的深
渊。
(北京倪艮山2006年12月17日,修改于是2007-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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