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老病死
一、
高志远双喜临门。她平平顺顺地度过了为期一年的大学毕业生试用
期,成为了湖南师范大学物理系的正式教师。同时,她的第一个也是
唯一的儿子平安地诞生了。作为36岁的高龄产妇,她在进产房之前作
好了最坏的打算。她知道丈夫爱她,怕万一难产母子两人不能同保,
他拿不定主意而延误时间,事先就准备了一份书面声明给接生的医
生,要求他在发生难产母子俩只能保住一人时,不用再征求丈夫和公
婆的意见,立即采取措施优先保住孩子。不管她的书面声明是否有
效,值得庆幸的是,她的生产十分顺利,上产床半个钟头以后就生出
一个白胖小子。医生和护士对高龄产妇生第一胎居然能如此顺利颇为
惊讶。马松如自豪地告诉他们,“我老婆多年来每天都要打半个钟头
乒乓球,无论春夏秋冬,从来都不间断。”他们这才恍然大悟。
经过全家人反复讨论,给孩子起名为马高光。名中除了嵌有父姓母姓
之外,还嵌了爷爷的名字。马家至此已经是三世单传了,马光达师傅
对于孙子的名字中含有自己的名非常高兴。当然,马高光更深层的意
思是这孩子是马家人格高尚、光明磊落的后代,肩负着金榜高中、光
宗耀祖的历史使命。
小小的马高光从出生第一天起就是马家的命根子,爷爷、奶奶、爸
爸、妈妈,四个大人象众星捧月一样看护着这个小娃娃,顶在头上怕
摔着,含在口里怕化了。但是,志远心里有数,疼爱归疼爱,绝对不
能一味娇宠。骐骐就是前车之鉴,宠爱得过分了,就可能培养出一个
自私自利、目无他人的个人主义者。那不是爱他、而是害他。
度完56天产假,高志远回到教研室上班。作为北京大学的高材生,教
研室对她的期望很高,叫她包两个班的普通物理学──力学、热学、
电磁学、光学、原子物理学五大分支,从头讲到尾,教学周期长达两
年。教基础课课时重、工作量大、作业批改量大、科研课题不多,不
象专业课那样比较轻松而且比较容易结合科研课题,所以一般人都不
愿意干。但是,高志远没有挑剔。她想,我新来乍到,上了一个多学
期辅导课就去生儿子,现在多干一些是理所当然的,起码也应该把这
两年搞好。教学周期长,在两年里接触不到专业课当然是不利之处,
但是普通物理学是物理科学的基础,把它的各个分枝系统地复习巩固
一遍,打好专业基础,未必不是好事。何况,两年把住两个班,两年
之后这两个班的学生就都成了老熟人、老朋友,有什么不好!
“静止状态或匀速直线运动是运动状态恒定不变的两种形式。牛顿第
一定律说的是,如果不受外力作用,物体将保持静止状态或作匀速直
线运动。”高志远在上力学课,“因此,我们可以用另一个角度来理
解牛顿第一定律,那就是,内力不会改变物体的运动状态。只有在外
力的作用下,物体的运动状态才会改变。对于这一定律,哪一位同学
可以举出现实生活中的例子来加以说明吗?”
“父亲可以轻而易举地揪着你的头发把你提起来。”王大明抢先发
言,“但是你却不能揪着你的头发把自己提起来,哪怕你是一个大力
士。”
“王大明同学的例子很恰当。”高志远满意地点头,她喜欢这个聪明
的学生,“你小时候是不是常被你爸爸揪着头发拎起来?”
同学们哄堂大笑。王大明不好意思地挠着他的短发。
“王大明同学的例子从正反两个方面说明了牛顿第一定律:外力可以
改变物体的运动状态,而内力不能改变物体的运动状态。还有别的例
子吗?”
胡鲁生立即发言,“中国共产党屡犯错误,”教室里响起一片嗡嗡
声,好象他的话捅破了一个马蜂窝,“例如,反右、大跃进、反右
倾、文化大革命,却始终不能保证不犯新的错误,原因就是因为它没
有外力的监督。西方国家的政府犯错较少,特别是不会犯大错误,就
是因为它始终处在三权分立的权力制衡下。相对于行政权而言,立法
权和司法权是强大的外力。”
课堂活跃起来,许多人在同时说话。
李明范以他的大嗓门压倒了所有人的声音,“不仅仅是三权分立,还
有反对党。邱吉尔说:任何政府要能够正常运作,都需要一个强大的
反对党。反对党就是外力。中国共产党没有反对党,所以没有外力监
督和推动它。因此,它也就没有办法改变它的执政状态。”
高志远惊呆了。要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抽出这些话中的任何一句
来,你就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就会立即被投进监狱。现在的年轻人
可真是思想活跃、敢想敢说啊!是共产党变得开明了,还是它的控制
能力减弱了?但是,我必须控制好课堂,不能离题太远。
“大家静一静,”她拍着巴掌请学生们安静下来,“胡鲁生同学和李
明范同学的例子都很有意思,也很说明问题。但是,这不是力学上的
例子。我们是在上物理课,不是上政治课,也不是上中文课。我们不
可以拿政治上的例子,以文学比拟的手法来说明力学规律。对于胡鲁
生同学和李明范同学的例子,同学们可以在课后继续讨论。如果愿意
与我讨论,我也欢迎。但是,在物理课课堂上,还是请大家举物理学
上的例子。”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宣传司高教处新任处长洪玉靘舒适地坐在大办
公桌后面的转椅上。桌上分门别类地摆着几摞文件──上面颁发的、
同级抄送的、下级上报的、处级以上干部传阅的……湖南师范大学报
上来的一份学生思想动态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在上面看到了高志远三
个字。肯定是我的插队伙伴!她对自己说,她回到湖南师范大学当老
师了?都没有向我告别一下,莫非是害怕我请她往我家里捎东西?三
年前在北大碰到过她,我给了她我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热情地邀请
她到我家玩,她不但一次都没有登门拜访,连电话都没有打过一个,
真是又傲慢又无礼!
洪玉靘静下心来读那份思想动态。对,就是她。北京大学物理系83级
毕业生,分到湖南师范大学还不到两年。除了她不会有别人。洪玉靘
肯定了思想动态中的高志远就是她的插队伙伴。高志远讲牛顿第一定
律的时候居然听任学生扯到了三权分立和反对党。学生说“中国共产
党屡犯错误”,她也不批评指正。她还说“很有意思,也很说明问
题”,还鼓动学生“在课后继续讨论”,并且表示自己也愿意参加讨
论。这不是鼓动造反吗?看来,这个畏罪自杀的右派分子的女儿对党
的仇恨很深,一点也没有改造好。这说明阶级斗争仍然存在,而且既
尖锐又复杂。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他们和无产阶级在疯狂地争
夺着接班人。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要经过几
代人的努力的。
洪玉靘对自己的马列主义思想水平很满意。党的总书记胡耀邦和国务
院总理赵紫阳早已不再提阶级斗争。邓小平也早已为地、富、反、
坏、右摘帽,但是中宣部部长邓力群、国务院政策研究室主任袁木等
人仍然坚持阶级斗争不能不提。洪玉靘同意他们的观点。但是,高志
远毕竟是老熟人,而且救过我的命。她想,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
着她滑到阶级敌人的泥坑里去!她决定回长沙去看看。毛主席说,结
论产生于调查研究之末,而不是调查研究之前。又说:没有调查就没
有发言权。我要去调查调查,找机会与她好好谈谈,她想。
她立即给司长写报告,说她打算去湖南师范大学调查学生的思想动
态。司长也愿意让新干部到外面去跑一跑,立即同意了。于是,她雷
厉风行地第二天就上路了。她连一个人都没有带。对司长的说辞是为
了节约开支,少花钱多办事。其实,她心里另有算盘。她想利用工作
之便,回家和父母团聚。她还想会一会她的老情人王宏伟。黄晓薇去
加拿大快两年了。王宏伟那个色中饿鬼应该早就憋不住了。如果带一
个人同行,那该多么不方便啊!
洪玉靘与高志远约好在湖南师范大学物理系普通物理教研室见面。大
学不搞坐班制,没课的人都不来办公室,所以是深切交谈的好地方。
她按约定时间赶到,办公室里只有高志远一个人在一面备课一面等
她。她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亲切地与高志远握手寒喧。
互致问候之后,高志远抱歉地说:“临回来前,我想向你告别,但是
找不到你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了。”
“不要紧,两年多没有联系,那张字条早就不知道被你塞到哪里去
了。”洪玉靘宽宏大量地说:“现在好了,大家都印了名片,连公安
部的干部都不例外。”说着她递过来一张名片,“放在名片夹里,别
再丢了。”
高志远想告诉她,我是一个教书匠,很少和外人打交道,没有名片
夹。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她低头看了一眼名片,“恭喜,升处长
了。”
“分工不同而已,”洪玉靘谦逊地说:“都是为人民服务。我在高教
处工作,你搞高等教育,我们要通力合作啊!”
高志远没有回答。她不知道一个普通教师怎么与公安部宣传司高教处
的处长通力合作。
“比如说在教书的同时还要注意育人。”洪玉靘启发面露疑惑的高志
远,“在思想上给学生以正确的引导。对学生的错误思想进行坚决的
斗争。”
“请说具体一点。”高志远意识到洪玉靘不是来和她叙旧的。显然,
她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
“比如说,如果学生说中国共产党屡犯错误,老师就应该批评他,不
能听任他对党进攻。”洪玉靘耐心地说。
“不好说进攻吧!中国共产党已经承认了文化大革命是十年浩劫,也
承认了在反右斗争中犯了扩大化的错误。”话不投机,高志远有点不
想再谈下去。
“扩大化的错误只是执行过程中有错误。”洪玉靘指出,“并不等于
反右斗争本身错了。”
“是吗?共产党统战部部长李维汉说,反右斗争打了55万右派。有人
估计被打成右派的实际人数在百万以上。我们就用李维汉的数字好
了。那么,最后没有平反的右派分子有多少?几十个!平反是共产党
搞的吧?那就是说,哪怕就按共产党的标准,真正的右派也只有几十
人,其他的都是扩大化的右派。”高志远用嘲讽的语气说:“你还说
反右斗争仍然是正确的!你难道就不脸红?”
“你怎么这么说话?”洪玉靘失去了耐心,“你是不是对你妈妈的死
还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谈不上,”提到妈妈,高志远激动起来,“但是我有权利
搞清楚,为什么只说了一句‘共产党好象不太懂教育’就会被逼得自
杀。她并没有给共产党下断言。她说的是自己的想法。而且她对自己
的想法也不十分肯定,她说的是‘好象’。就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
法,她就结束了她30多岁的年轻生命。”高志远的声音越来越大,最
后一句话是沙哑的哭喊。
谈不下去了。根本就没有共同的语言,洪玉靘想。但是,尽管如此,
她还是没有忘记警告她的插队伙伴,“志远,你这种感情很危险。我
们说话做事,首先应该考虑我们是站在什么立场上。”
“什么立场?人的立场。”高志远用手背擦去由双眼中流出的眼泪,
“我们都是人,都有人的感情。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为了表达人的
感情、坚持人的立场也很危险,那么这种危险我认了。”
“好了,我不跟你争。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她无话可说,只
能赶快逃跑。而且她也真的有事。她已经订好了与王宏伟幽会的旅馆
房间,现在要立即赶过去。久别重逢,她不愿意让她的老情人在旅馆
大厅里久等。
“再见。好走。”高志远头也不抬地说。她已经打开备课笔记本开始
备课。“恕不远送。”
三、
地、富、反、坏、右都摘了帽。没有新的现行犯罪活动的县团级以上
国民党军政人员全部释放。相比之下,小小的保长又算什么,哪怕他
被政府抓走以后就再无音讯;哪怕政府从来也没有给他的家属一个交
代!萧素文勤快老实、又有文化,在以婆婆姥姥为主体的街道工厂
里,算得上高级知识分子了。在家庭出身不再成为问题之后,工厂领
导把她提了干,让她当统计员。虽然工资只有38块钱,但是再不需要
象计件工那样拼命赶着做运动裤,工作轻松多了。
萧素文下班刚回到家,还没有来得及和妈妈说上几句话。王满仓就风
尘仆仆地进屋了。他忘了乘船由蛤叭咾赶到长沙足足一整天的劳顿,
一见到萧素文母女就象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放声大哭起来。林碧
玉急得手足无措的。人不伤心泪不流。她一辈子都泡在眼泪里,所以
特别见不得别人流泪。
萧素文也慌了手脚,一迭连声地劝他,“满仓,你怎么啦。别哭。说
话呀!”
王满仓这才止住哭声,抽泣着说,“妈妈病了,怕是不行了。想最后
再看一眼素文。”
“好,我跟你走。”萧素文毫不迟疑地说。她觉得,满足王妈妈这个
小小的愿望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和你们一起去,”林碧玉也要去看看这个老姐妹。虽然从来没有
见过面,她那两家合一家的提议却让她感激万分。
“妈,你去干什么。”萧素文连忙劝阻,“去要坐一天船,回要坐一
天船,累死人了。要是在蛤叭咾感情一冲动,你又犯病,那不是给大
家添乱吗!”她心里还有一个原因没有明说,她怕妈妈在蛤叭咾听到
她被强奸的往事。
“我不愿意一个人留在家里。”林碧玉固执地说。“我要去看看我的
老姐妹。我要……”
“谁叫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了,”萧素文打断妈妈的话,“走,我们送
你去志远家。你正好可以帮她带带高光。”
听说高光,林碧玉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孩子满周岁了,歪歪斜斜地满
地乱跑,见着人就爷爷、奶奶、伯伯、阿姨地叫个不停,真是人见人
爱。“那好吧,”她答应了,接着又加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给我
生个小外孙呢?”
萧素文和王满仓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有说话。“走吧,去志远
家。”萧素文给妈妈找了几件换洗衣服,塞进一个旅行袋,把妈妈的
洗漱用品也塞了进去。“满仓,你也一起去。把妈妈安顿好,顺路再
去厂长家请个假。我们连夜坐夜班船走。”
等萧素文和王满仓赶到王妈妈的病床前,王妈妈已经奄奄一息了。看
到素文,她的眼睛亮了,“素文,好孩子,你来了!”
“我来了,”萧素文想哭,“志远和松如也要来。松如要上班。志远
倒是不坐班,但是她有两个班的学生要教,走不开。她们叫我给你老
带来几包点心。”说着,她拎起志远和松如买的绿豆糕、千层糕、云
片糕等食品给王妈妈看。志远和松如把他们一直送到客运码头,在码
头的小卖部买了这些松软可口的东西,好让王妈妈咬得动。但是,王
妈妈已经什么都不能吃了。
“志远和松如。好姑娘和好小伙子啊!听说他们生了一个胖小子。”
王妈妈低声说:“可惜我看不到了。”她停下来喘息,“你们……你
们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孙子呢?”王妈妈在无意中说出了和萧妈妈一
模一样的话。王满仓的爸爸在三年大饥荒中活活饿死了。他临死前对
老伴的最后嘱托就是无论如何要把满仓带大,别给老王家绝了后。王
妈妈守寡几十年,含辛茹苦地把满仓带大了。现在,“别给老王家绝
了后”的任务就历史地落在了王满仓身上。
萧素文和王满仓互相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孩子,我老婆子不是逼着你嫁给我儿子,”王妈妈有气无力地说:
“那孩子死心眼。他说:看来看去这世界上就是你最好。我们家是
穷,但是也不是没有人来提过亲。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就回绝了。他一
口咬定了非你不娶。他的心那么诚,你就那么看不上他吗?”
“王妈妈,满仓是个好小伙子。”萧素文泣不成声地说:“我没有看
不上他。”
“王妈妈,王妈妈,你就不能把‘王’字免了,叫我一声妈妈。”王
妈妈的声音很微弱,眼角里流出两行老泪。
“妈妈,”萧素文惨叫一声,扑倒在王妈妈身上。
王妈妈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闭上眼睛,终止了呼吸,走完了她
平凡而又艰难的一生。
“妈,”王满仓哭喊着向妈妈扑去,和萧素文并肩扑在妈妈仍然在散
发着余热的躯体上。围观的乡亲们低着头、叹着气、领着自己的孩
子,缓步离开了房间。女人都流出了眼泪。丧事当然要大办,但那是
三天以后的事情。现在是死者的至亲表达悲哀的时刻,外人是不便打
扰的。
刚刚提干,又正遇上做季度报表的时节,萧素文不好随便超假。她把
随身携带的钱都留给王满仓,不等葬礼就要赶回去上班。王满仓把她
一直送到客运码头。一路上,两人都被失去亲人的悲痛笼罩着,没有
心思开口说话。客轮靠岸了,到站的乘客开始下船。下船的乘客走完
以后,跟着就要上客。再不说话就不知道要等到那一天才有机会了。
萧素文首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闷,“今后有什么打算?”
王满仓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乡下再没有亲人了。进城打工也许是
一条活路。”
“来吧,没地方住,就住我家。”萧素文说。
“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
“和我成亲。”
“你不嫌我脏?”
“你又来了!”王满仓眼圈红红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这两天他已
经哭得太多。
“好,我不说了。”萧素文怕他哭出来,连忙让他放心,“那好,我
在家等你。”
乘客开始上船。萧素文深情地紧握满仓的手,然后举步跟在上船乘客
队伍的队尾。这是他俩的第四次体肤接触。第一次是在16年前。他俩
在修堤工地的伙房当伙头军。萧素文不小心切伤了手,王满仓一时情
急,抓过她的手就替她吸手指创伤处的脏血。第二次是在15年前。萧
素文想投湖自尽,王满仓把她扛在肩上从湖里救出来。第三次也是在
15年前,在第二次之后的几个月。萧素文在长沙客运码头送回王满仓
蛤叭咾。在他即将登船之际,她紧紧地拥抱他,趁他不备把20元钱塞
进了他的外衣口袋。
四、
李美娇当纪大章的专职二奶已经整整两年。她辞掉了微生物制药厂的
工作,断绝了和男朋友们的往来,住在纪大章为她买的房子里,对外
明目张胆地说纪大章是她的丈夫。纪大章在家的日子是她幸福而忙碌
的时光。她为他烧菜做饭、洗衣烫衣,她和他去饭馆、去舞厅、去剧
院、当然还尽情地做爱。但是,纪大章在加拿大有老婆和孩子、有公
司和事业,每年和她住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三、四个月。另外八、九个
月里,她懒洋洋地一觉可以睡到中午,下午和晚上看看录像带、玩玩
电子游戏,很快也就混过去了。她和插队伙伴们几乎完全没有联系
了。她不敢面对他们好奇的目光,更害怕他们提出难堪的问题。只有
她的心腹好友武桂花知道她的底细。武桂花常常来看她,看到她过得
孤单,曾经好心地建议她趁着纪大章不在家,把以前的男朋友找来玩
玩。她没有答应。她不敢。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怕纪大章知
道,把她这个二奶甩掉。纪大章再找个二奶很容易。她再找个纪大章
来养她可就不容易了。她甚至认为自己已经真正爱上了他。
纪大章看中了中国劳动力便宜,市场广大,决定在长沙办一个开心果
加工厂。开心果果仁大、香味浓、容易剥皮、松脆可口,具有中国传
统零食瓜子所无法比拟的优点。如果开心果能够取代瓜子,成为十几
亿中国人最喜欢的零食,其商业前景将不可限量。本着这种想法,纪
大章请客送礼、打通关节、租房雇工、购置设备,终于把厂子办起来
了。
但是,事与愿违,开心果加工厂并不成功。开心果籽由产地运到长沙
的费用高、损耗大,加工出成品以后要卖70元一斤才能保本。如此高
价的零食大大超过了一般中国老百姓的消费水平。大多数中国人宁可
去吃果仁小、磕着费劲但是廉价的瓜子,也不愿意花大价钱去吃这种
洋玩意儿。除了少数富得钱没有地方花的阔老和某些爱赶时髦的年轻
人偶而买买,开心果根本就没有进入普通老百姓的购物单。
更加糟糕的是,尽管顾客面如此狭窄,还要遇到恶性竞争。国内某些
奸诈的生产商用双氧水漂白开心果,使他们的产品洁白美观、貌似新
鲜,引诱不明底细的客户优先购买他们的产品。双氧水对人体有害,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纪大章经营方针,通过损害顾客的身体来
赢利是他所不耻的。他向税务局和工商局进行了举报,但是恶性竞争
并没有得到有效制止。他讲究职业道德、尊法守记的经营作风固然得
到了有关部门的鼓励和表彰,但是招来的贪官污吏却也在同步增加。
各级领导对他的产品信任有加,不时以开会会务需要或者招待上级首
长的名义调拨“少量”产品去尝新。拿走的时候说好事后补交货款,
实际上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最后的结果是搞得销售量往往
还不及调拨量。
产品卖不出去,产量越高赔本越多,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看
来,除了把工厂关掉,没有别的路可走。在餐桌上,愁眉不展的纪大
章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李美娇。一听这话,李美娇心里就慌了。你屁股
一拍走了,我怎么办?她想,就算你把房子留给我,我也失去了固定
的收入,还不是坐吃山空?她想拖住她的约翰?纪,于是由衷地替他
出主意。开心果成本太高、损耗太大、销路不好,何不就地取材,转
产搞本地瓜子的加工生产?纪大章苦楚地摇了摇头,瓜子的生产能力
基本上已经饱和,转产搞瓜子生产肯定竞争不过那些在市场上已经站
稳脚跟的老名牌。那么咱们干脆搞别的产品,例如牛肉干,她又建
议。谈何容易,纪大章垂头丧气地说,牛肉干的生产要比开心果复杂
得多,设备也根本不同,需要购置全套新设备,那又是一大笔投资。
那就还是生产开心果,李美娇又转了回来,国内销路不好,咱们往国
外销。那我何必在国内建厂呢?纪大章反问她,我当初决定在国内建
厂,就是看中了国内广大的市场。我在加拿大的工厂的生产能力完全
可以满足国际市场的需要。总之,他已经厌倦了国内的恶性竞争和恶
劣经营环境,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干下去了。
李美娇没有主意了。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说走就走了,我怎么
办?”
“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纪大章放下饭碗,把她搂在怀
里。两年的共同生活使他对李美娇也难舍难分。李美娇想方设法要救
活他的工厂更加使他感动,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看这样好吗?我把
你移民到加拿大去。”
“能行吗?”李美娇破泣为笑,“你在那里有老婆孩子啊。”
“我当然不能丢开我的老婆孩子。”纪大章理所当然地说:“除了亲
属移民,还有技术移民。”
“我不懂技术啊!”李美娇哭丧着脸说。
“还有投资移民。”
“我没有钱投资啊!”李美娇绝望地喊叫。
“我有。”纪大章拍着胸膛说。
“约翰,我的好男人。”李美娇伸手搂着纪大章的脖子,忘了自己的
满嘴油腻,用力亲了他一口。
“你看你,正在吃饭还不老实。”纪大章拿起餐巾擦了一把嘴,“你
舍得离开你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吗?他们可是你的亲人啊!”
“可是,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啊!”说着,她张着油腻的大嘴又要
亲他。
“行了,饶了我吧。”纪大章赶紧用餐巾挡住嘴。
五、
李珍妮在多伦多市区的一个高层公寓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套间。公寓
的条件很好。最下层是地下停车场。一楼大厅入口处有门房把守,闲
杂人等不可以随便进入。由一楼大厅沿走廊往里走,左侧是宽敞的健
身房,里面各色健身器具和设备齐全。右侧是室内温水游泳池。在工
作日的晚上,她都先到健身房去锻炼,再横穿走廊进入游泳池去游
泳。周末,她给自己放假两晚。停止健身运动,而去影剧院、下饭馆
或者去迪斯克舞厅。公寓房每月租金高达1,500加元,差不多是她税
后工资的一半。但是她不在乎。她认为,挣了钱就是为了花的,花光
了再挣就是。哪怕房租再贵,她也要住在闹市区,买东西、看电影、
进剧院、下饭馆、去舞厅,都方便。去大学上班坐地铁也上车就到。
她在机场接到黄晓薇,就象妹妹见到久别重逢的大姐一样高兴。她把
黄晓薇直接接到家里,指着那间空闲的卧室对她说,晓薇姐,这就是
你的卧室。这儿就是你的家。从今天起,我们俩就是一家人。她已经
把晓薇的卧室收拾一新。她为晓薇买了一套新家具──双人床、长沙
发、书架、转椅、书桌、落地灯。窗上挂着新窗廉。床上从铺到盖一
套全新。黄晓薇没想到珍妮会如此破费,感激万分。李珍妮却轻描淡
写地说,房间空荡荡的,看着难受,早就想买一套家具装备起来了。
第二天黄晓薇就跟着李珍妮去了多伦多大学。珍妮建议她先以旅游者
的身分在校园里转一圈。学校问讯处为来校观光的游客举办两个校园
导游活动,一个介绍学校的历史,一个介绍校园的建筑。一日数次,
循环进行。她与游客们一起跟着导游在校园里走了两圈。她惊恐的发
现,导游的解说她大部分都听不懂。这是为什么?她问自己。在学
校,我是外语系外籍教师班的高材生啊!
她紧跟在导游身后,专心致志地聆听导游的解说。她终于明白了她为
什么会有听力问题。在课堂上,她对教学内容心中有数,知道话语所
言及的主题。珍妮为了适应中国学生的程度,只说短小的句子,只用
常用的词汇。在学生听不懂的时候。珍妮就换一种方式说,并且还外
加手势,连比带划。如果还是不懂,珍妮就在黑板上写出英文或者画
出物品的示意图。现在,她处在完全不同语境里。无论是对多伦多大
学的建筑还是对它的历史,她都知之甚少,对话语所言及的主题毫无
概念。另外,导游顾及的是所有游客的需要,这些游客主要来自加拿
大和美国,他们不存在语言障碍,他们想了解的是多伦多大学的建筑
和历史。导游的任务也就是向他们作这方面的介绍,完全不必在遣词
造句上下功夫,也不会为她一个人比比划划或者写写画画……认识到
这些,黄晓薇突然感到,这也许只是一个先兆,它在警告我,我将要
踏上的征途绝对不会是一条平坦的大道。
尽管李珍妮全力挽留,黄晓薇还是想尽可能快地找到住处搬出去。李
珍妮完全免费地招待她吃住,使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利过分利用朋友的
好意。她要求承担食宿费用的一半,李珍妮说什么也不答应。说实
话,如果李珍妮同意她承担食宿费用的一半,她也未必付得起。奖学
金只是免了她的学费。爸爸的终身积蓄兑换成美元总共也才三千多
元。为了挣钱,她已经利用课余时间打零工。初来乍到,英语还不及
当地学生流利,而且语音也不够纯正,当教授的教学助理还不够格,
她只能到学校开的小店当售货员,每小时挣七个加元。晚上,她又到
中国餐馆去洗盘子,每小时挣五个加元。这些钱来得不容易,她必须
精打细算、细水长流。李珍妮的公寓套间租金的一半是750加元,这
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况且,它的地下车库、健身房、游
泳池,她都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使用和光顾,为这些设施付租金对于
她来说是不折不扣的浪费。所以,她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搬出
去。
她看中了唐人街附近的一幢旧房子的顶层。从狭窄的楼梯上去,拐弯
就进入了无门的厅房。厅房的两侧是四间卧房,由包括她在内的四个
中国人分住。厅房的一端是卫生间。另一端是厨房。它们分别是四个
房客方便和做饭的场所。她非要搬,李珍妮拗不过她,开车把她送到
“新居”来。一看到这个场面,李珍妮扛着她的行李就往楼下走,说
什么也要把她再拉回去。她拉着行李不松手。两人楼梯口僵持了一
阵,最后不约而同地抱着对方哭了。黄晓薇是为李珍妮所表现出的真
情实意而感动得哭。李珍妮是为黄晓薇今后将要忍受的简朴生活而痛
心得哭。
但是,黄晓薇对她的“新居”相当满意。首先,房租只要250加元,
只有李珍妮房租的一半的三分之一。其次,离多伦多市图书馆很近,
该图书馆阅览室宽敞,还有一个很大的中文书库。第三,走几步就到
了唐人街,在那里永远有处理蔬菜和水果可买。北美共有五大唐人
街,分别位于美国旧金山、美国纽约、加拿大多伦多、加拿大温哥
华、加拿大卡加利。多伦多的唐人街不如旧金山和纽约的唐人街古
老,但是它后来居上,成为五大唐人街中的矫矫者,是号称20来万华
人的聚居之地。凡是在中国买得到的东西,在那里都买得到。在中国
买不到的东西,在那里也买得到。
黄晓薇省吃俭用,居闹市而一尘不染。她没有充分利用那里的购物优
势,倒是充分利用了多伦多市图书馆藏书丰富的优势。她发扬在湖南
师范大学文科阅览室拥有专用“宝座”的光荣传统,在多伦多市图书
馆中文书库旁的阅览室也拥有一个她的专用“宝座”。不同的是,这
里的阅览室里拥有大量的空位,她用不着再专门去占座位了。
李珍妮每个星期都去看她两次,给她送去一些食品和补品,把她换下
的衣服拿回去用洗衣机洗净再送来。黄晓薇想劝她不要这么麻烦,话
还没有说完,她那里就要发火。黄晓薇不敢再坚持。她认识到,过分
违拂朋友的关心和爱护本身就是一种傲慢和无礼。但是,她心里总在
想,珍妮,我的好妹妹,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虽然恨不得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但是黄晓薇在电话上却毫不吝
啬。她觉得在厅房打那个四人共用的电话没有隐私可言,而且每月分
账也太麻烦,所以在自己房间里装了一部电话。长沙家里没有电话,
她和王宏伟约定,每个星期六早上7点钟给他往车间打电话。多伦多
时间与北京时间的时差是12小时,所以那正是长沙的星期六傍晚7
点,工人们早都下班了。王宏伟在7点以前把骐骐带到车间去等电
话,他们一谈就是十几分钟。听到电话那端传来骐骐的声音,她抽泣
着心啊、肝啊、肉啊地喊个不停,一点也不顾忌儿子是一个将近十岁
的男孩。骐骐也在哭,妈妈妈妈地喊叫不绝。对于妈妈给予他的种种
爱称,他视为理所当然。每次打电话她都对丈夫和儿子说,她在努力
学习、拼命挣钱。她把她已经存了多少钱向他们如实汇报,并且郑重
保证,条件一旦成熟,就刻不容缓地把他们接过来。
直到90年代初,加拿大政府才通过立法,结束贝尔电话公司对长途电
话业务的独家垄断,容许其它公司介入这一领域,电话费从此一落千
丈。但是,在黄晓薇来加拿大读书的80年代,由于不存在竞争,所以
电话费贵得惊人。通话按时收费,打到中国去的电话,第一分钟2.46
加元,以后每分钟1.59加元。她每月要付100多加元的电话费。这笔
费用大致是她伙食费的一倍以上,房租的二分之一左右。每次拿到令
人啧舌的电话账单,她都痛下决心,下次打电话一定要简短。但是,
在下次星期六早上7点钟拿起话筒来以后,她又哭着对骐骐心啊、肝
啊、肉啊地喊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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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男婚女嫁
一、
办好丧事,王满仓把家里的东西能卖的卖了,该送的送了。去公社供
销社买了一些糖果点心送给公社主管民政事务的行政助理老马,请马
助理帮忙开两封介绍信──一封结婚介绍信和一封外出打工的介绍
信。马助理把糖果点心放进身后的文件柜,二话没说,打开介绍信簿
就给他开了介绍信。介绍信到手以后,王满仓最后一次返回蛤叭咾,
用一把发锈的将军锁锁上空无一物的老房子,扛着铺盖卷就坐船来长
沙了。下船以后,他马不停蹄地直奔萧素文家。
萧素文刚刚下班到家,正在她家的厅房兼厨房兼餐厅兼客厅准备做晚
饭,看到满仓扛着铺盖卷进家门,不用说话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往锅
里又添了一把米,然后就进卧室安排满仓的住处。林碧玉看到女婿上
门,高兴得手舞足蹈。她手忙脚乱地想为女儿和女婿帮一把手。但是
卧室太小,三个人在里面转不开身,她不但帮不上忙,反而碍事。况
且,满仓的住处也没有多少好安排的,就是从厅房的饭桌旁拿来两张
长凳,放在墙角里,在长凳上搭上一块竹板,这就是他的床了。新搭
的竹板床离林碧玉母女的双人床之间相隔不到两米。但是,房间只有
这么大,有什么办法!竹板床搭好以后,萧素文在原地转体360度,
看了看他们三人的公共卧室,然后无可奈何地说,不行,太挤了。看
来这个竹板床只能晚上搭、白天拆。
在共产党的统治下,未婚男女同居一室叫非法同居。如果你想在下半
辈子体体面面地过日子,你就千万不要担当这个罪名。王满仓丧母不
久,理应守孝到七七。但是,要在这里住就必须马上结婚。所以,对
于必须立即办婚事这一点,他与林碧玉母女之间不存在任何异议。要
讨论的只是如何办婚事。
林碧玉主张好好风光一下。女儿38,满仓40了,两人都枉费了青春年
华。结婚再不好好庆祝一下,太对不起孩子们。再说,打从解放起,
30多年来家里从来就不曾有过一件喜事。她想,借着这件喜事好好冲
一冲,说不定今后就会时来运转。况且,素文终于有了归属,这对下
落不明的素文她爹也算是一个交代。当然,老姐妹的七七还没有过,
就张罗着办他儿子的婚事,她觉得对不起从来没见过一面的老姐妹。
但是,活人到底比死人重要。为了让活人活得好一点,只好让死人受
委屈了。她一面在嘴里对女儿、女婿诉说自己的主张,一面在心里央
求老姐妹的原谅,“我的老姐妹,为了孩子,对不住你了!”
萧素文理解妈妈的心意,但是妈妈的想法完全不符合现实,家里没有
钱,想风光也风光不起来。他们也没有多少朋友,哪怕是借钱风光也
请不到客人。她说出这些想法以后,林碧玉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王满仓也不想大办,他还没有从丧母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没有心情办
婚事。他苦笑着对萧素文说:“那就委屈你了,素文。”
为了防止居委会的“事儿妈”和派出所的户籍警来找麻烦,迟办不如
早办。商量的结果是明天就把婚事办了。素文一早到工厂以后马上开
结婚介绍信、请婚假、打电话请客人──只请蛤叭咾七队的插队伙
伴,连她们的家长也不惊动。满仓和妈妈进城去买喜糖、花生、瓜
子,买婚宴的菜肴。中午回家吃过午饭以后,新郎新娘去办事处搞结
婚登记,妈妈在家摘菜洗菜,做婚宴的初步准备。登记回来以后,三
个人一起动手,争取把这顿晚饭搞得尽可能丰盛。
高志远和马松如来得最早,还带来一床红缎面大被子作为贺礼。他们
是王满仓和萧素文的艰难爱情的见证人。从他们的爱情开始萌芽那一
天起,高志远就认为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在看到王满仓16年如一
日的执着追求和萧素文被过去的苦难压得直不起腰来之后,她才真正
想成全他们的婚事。现在,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由衷地为新郎新
娘感到高兴。考虑到新人在经济上并不宽裕,他们觉得与其送华而不
实的礼物,不如送经济实用的日用品。红缎面大被又喜庆又实惠,新
郎新娘当天晚上就用得上,是再好不过的礼品。
接着王宏伟也来了,他左手拎着一个热水瓶,右手拎着一个麻绳捆着
的纸盒。割断麻绳、打开纸盒,是一套八人茶具──八个茶杯、八只
茶托和一把茶壶。高志远马上就把它们派上了用场。她烧了一锅开
水,把茶具烫了烫。用热水瓶装开水,茶杯泡茶,人手一杯。大家端
着热茶,磕着瓜子,嚼着花生,抿着喜糖,显得十分富足。
林碧玉兴冲冲地帮着萧素文把菜摆到桌面上。萧素文从小煤炉旁直起
腰来,热情地招呼大家,“请就坐吧。没菜,请吃一顿便饭。”
林碧玉惊愕地看着女儿,“怎么,没有客人啦?”
“没有了,”萧素文坦然回答,“晓薇在加拿大,玉靘在北京。我通
知了美娇,她说她正忙着办移民加拿大的手续,没有空来。别的半生
不熟的人,平常接触不多,我不愿意让他们破费买贺礼,没有通知他
们。”
“简单些更好,”新郎替新娘子打圆场,“都是老熟人,更加随便。
要是请来一些我不认识的城里人,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宾主加在一起才六个人。大家围着饭桌坐下。王宏伟带来的茶具现在
又变成了酒具。高志远把茶杯中的茶根倒掉,涮了涮杯子,倒上些许
1.2元一斤的散装白酒。“来,大家干一杯,”她提议,“祝贺我们
的新郎新娘健康长寿、白头偕老。”
“干杯!”全体起立,碰了碰茶杯,一饮而尽。
林碧玉放下茶杯,趴在饭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坐在妈妈右边的萧素文慌了,“妈,你怎么啦?你老可是一直都盼着
女儿的大喜日子啊!”
坐在林碧玉左侧的王满仓也笨拙地劝慰岳母,“妈,你要是不满意这
个女婿,现在还来得及。”
林碧玉抬起头来,用手背擦去眼泪,面带微笑对王满仓说:“傻孩
子,你胡说什么呀。妈这是高兴的。”
大家说说笑笑,到11点左右散了。昨天为王满仓搭的竹板床又搭了起
来,不过今晚是由林碧玉睡。林碧玉要女儿把竹板床搭到她家的厅房
兼厨房兼餐厅兼客厅,萧素文不同意。她说,外屋已经被饭桌、凳
子、碗柜、煤炉和各种杂物挤得满满登登,必须大费周张,把许多东
西摞在一起才能搭铺,劳神费力还在其次,还怕引起火灾。每天搭铺
拆铺,来回折腾,谁也受不了,还是在卧室里搭铺拆铺比较简便。其
实,她心里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没有说出来:刚结婚就把妈妈从睡了30
多年的卧室赶出去,我不能这么干!妈妈一个人睡在外屋,万一吓着
摔着,旧病复发,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哪怕现在结婚了,我还要一如
既往地照顾好妈妈!
怕竹板凉、怕竹板硬,萧素文把自己原来盖的被子也给妈妈铺垫在竹
板上。她和满仓盖高志远和马松如送的红缎面大被,图的是个喜庆。
搭好竹板床,已经是后半夜了。三个人都躺下来,谁也不再说话。由
于离得太近,每个人都能听到另外两个人的鼻息声。
了却了多年来积压在心头的一件大事,林碧玉心里高兴。她不想睡。
她想和女儿女婿好好聊聊。但是,她心里清楚,她必须睡,而且必须
赶快睡着。不然,新郎新娘就说不了知心话,也享受不了男女之间的
天伦之乐。于是,她故意打了一个呵欠,接着就发出了微弱而均匀的
酣声。
“妈妈好象睡着了。”王满仓小声对躺在身边的萧素文说。
“好象。”萧素文不是很有把握。她发觉王满仓在往上拉她的汗衫,
把它从内裤里拉了出来,“你要干什么?”
“我要……我想……”王满仓吞吞吐吐地说。
没有必要难为他再往下讲了,萧素文心里清楚他要干什么,“小心一
点,不要吵醒妈妈。”
王满仓手忙脚乱地给萧素文脱衣褪裤,接着又把自己脱光。他翻身压
在素文的身上,硬梆梆地往下面扎。这是他的第一次,他东冲西撞,
连洞口在哪里都找不到。
自从进了街道缝纫厂,生活有了来源,萧素文就再也没有做过那件
事。转眼十年了。在这新婚之夜,和自己心爱的人躺在一起,她也很
想做那件事,下面不知不觉就湿润了。她默不作声地扶好他的肉棒,
对准自己的洞口。终于,他噗吃一声扎了进去。他趴在她身上抽插
着,上面发出哼吃哼吃的喘息声,下面发出噗吃噗吃的水响。萧素文
真担心他会吵醒妈妈。但是,和自己的心上人干这件事是那么舒服,
最后她自己也忘情地发出了愉快地喊叫。他们同时达到了高潮。王满
仓把一股强大的体液射入她体内,然后就趴在她身上不动了。她侧耳
聆听片刻,还好,妈妈仍然在酣睡。
“活了40岁,”满仓在她耳边兴奋地说:“今天才知道,男女之间的
事情是这么舒服。”
“我也第一次觉得我是一个女人。”萧素文诚实地对丈夫说。也许她
和几十个男人干过这件事,但是她都是作为玩具而被动地承受着。她
在生理上也许得到过快感,但是她在心理上是厌恶的。只有今天,她
才是主动的参与者,她才是这件事的另一半,她才感受到珠玉合壁是
多么的完美。
“素文,我喜欢你。一辈子都喜欢你。”王满仓对妻子说。
“满仓,我也爱你。一辈子都爱你。”萧素文对丈夫说。
“对,我应该说‘爱’,”王满仓发现自己使用的词汇不够份量,
“城里人都说‘爱’,不说‘喜欢’。”
林碧玉一直没有睡着。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听到了新郎和新娘发
出的一切声响和所有悄悄话。她的心在滴血,眼泪从眼角流出,流到
耳边,她却不敢抬手去擦。她在心里告慰自己音讯全无的丈夫,“老
头子,你知道吗?我们的女儿成亲了。女婿是个忠厚老实的农民。我
们都很想你。不管是死是活,你给我托个梦好吗?要是你死了,我在
家给你立个牌位。要是你还活着,我就带女儿女婿去看你。”
高志远实践了她在课堂上的诺言:在上物理课的时候只讨论与物理学
有关的问题。但是在课外她愿意和同学们讨论其它问题。学生们喜欢
这位年轻美貌、平易近人、学识渊博、思想活跃的老师。他们一搞活
动就通知她。就高志远而言,她也很想知道这些没有下过乡、也没有
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看世界、怎么认识生活的。只
要能抽出时间,她就不会拒绝他们的邀请。学生们不定期地聚在一起
讨论一些发人深省的问题。他们谈论新近读过的好书,讨论怎样才能
使祖国繁荣富强,抨击社会上存在的不公正现象,探讨政府在哪些方
面应该改进工作,研究人民应该如何争取民主自由、担当国家真正的
主人……胡鲁生、李明范、王大明等人是讨论会的积极参加者和主要
组织者。
讨论会在一个小教室举行,总共只有十几个参加者。这次讨论会的议
题是“我们应该取消‘四大’吗?”胡鲁生做主题报告。他首先阐述
“四大”的概念。他认为,所谓“四大”──大鸣、大放、大辩论、
大字报,在本质上就是“一大”──大字报。大鸣、大放是虚指,讲
的是声势,而不是指具体的行为方式或者行为手段。而大辩论在中国
共产党的领导下从来就没有实行过。因为只有党认为正确的思想才可
以真正得到充分的表达,党所反对的或不喜欢的思想却受到严格的限
制,从来没有机会与党的正统观念进行辩论。
在明确了这一点以后,他接着回顾了大字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产生和
发展的历史。大字报始于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5月19日,北京大学
贴出了反对右派分子向党进攻的第一张大字报。于是,一张又一张大
字报相继出现在北大校园里。北大是全国高校之首,北京其他高校和
全国各地的高校争相效仿,接二连三地贴出了大字报,形成了大字报
史上的第一个高潮。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5月25日,北京大学哲学系党总支书记聂
元梓为首的七人贴出了被毛泽东称颂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
攻击北大校党委书记和副书记陆平、彭佩云。随后,大字报的狂飙席
卷了全国。八届十一中全会期间,毛泽东在1966年8月5日发难攻击刘
少奇,用铅笔在一张旧《北京日报》的边缘空白处写了几十个字。在
秘书誊清以后,毛泽东在誊清稿上加了一个标题:《炮打司令部──
我的一张大字报》。这份稿子并没有抄成大字报张贴出来,与大字报
毫无关系,毛泽东却赶时髦,称之为大字报。
毛泽东在1957年和1966年接连两次尝到大字报的甜头,干脆在1975年
1月召开的四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了修改了宪法,在宪法中增加了
人民群众“有运用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的权利”,把大字报
堂而皇之列进了宪法条文。毛泽东运动群众,以大字报攻击他的政
敌,使刘少奇、邓小平等老革命和大人物吃尽了苦头。所以,邓小平
在重新上台以后说:“现在把历史的经验总结一下,不能不承认,这
个‘四大’的做法,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从来没有产生积极的作
用。”1980年9月的五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作出决定,修改宪法第45
条,取消“四大”。1982年11月下旬至12月上旬的五届全国人大五次
会议上,通过了修改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正式取消了有关
“四大”的条文。
最后,作为总结,胡鲁生讲了他个人对于取消“四大”的看法。“我
认为,”他说:“‘四大’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产
生积极的作用’并不等于这个做法本身是错误的,而是利用这个做法
来运动群众、打击政敌是错误的。大字报的主要功能,一是揭露,二
是批判。只要揭露不是无中生有,断章取义;批判不是上纲上线,乱
扣帽子,那么在报刊杂志都是‘党的喉舌’,人民没有任何发声手段
的情况下,大字报可以起到舆论监督的作用。因此,我不同意取消
‘四大’。谢谢大家。”他向与会者鞠躬,然后走下了讲台,坐到高
志远旁边的空座位上。
大家热烈鼓掌。高志远的掌声特别热烈。她喜欢这个有思想有头脑的
敢言青年。
“下面是自由发言时间。”主持人李明范说:“我首先说几句。即使
从共产党维护它的政权的角度来看,我也认为绝对不能取消‘四
大’。取消‘四大’堵住了人民表达意见的最后渠道。共产党从此就
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了。根据牛顿第一定律,内力是不能改变物体的
运动状态的。”他看了一眼高志远,“听不到来自外部的批评,中国
共产党就不可能从根本上发生重大改变,也不可能彻底地改正它已犯
的错误,也不可能从体制上防止它将来犯错误。”
“何况‘党的喉舌’一贯报喜不报忧,只说领袖爱听的话。在欺骗群
众的同时,也欺骗了领袖。”王大明说:“大跃进的时候搞吹牛比
赛,说水稻亩产13万斤。城里人不懂,相信了党的宣传。毛泽东也不
懂吗?他出身于农民家庭,他难道不明白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
是,他的宣传机器把他自己也搞糊涂了。他异想天开地说,‘在共产
党的领导下,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
“农民非常清楚,那是不折不扣地吹牛皮。”
气氛活跃起来。
“但是他们没有办法戳穿它。”
“因为他们不会写大字报。”
“他们就是会写大字报,也不会象毛泽东的《我的一张大字报》那
样,作为中央文件颁发给全国各族人民学习。人民群众还是看不
到。”
……
“你们知道吗?”李明范说。他爸爸是一个日语教授,“我们取消
‘四大’还给日本鬼子惹了麻烦。他们原来把‘四大’翻译成‘自由
地发表意见’。应该说他们译得不错。但是,现在取消‘四大’,他
们可就傻眼了。无论如何总不能把它翻译成‘禁止自由地发表意见’
吧!”
“他们可以那么译。因为在中国目前的情况下,取消‘四大’就是
‘禁止自由地发表意见’。”胡鲁生说。
哄堂大笑。又是一番热烈的争论。
“但是,‘四大’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确实‘从来没有产生积
极的作用’啊!”一个外系的女生发表了与众不同的看法。
“那是因为中国的‘四大’都是在党的最高领导人的控制下进行的。
中国人民从来就没有真正享受过自由地使用‘四大’的权利。”
“还‘四大’的权利哩!连言论自由都没有。反右的时候,知识分子
响应党的号召,给党提意见,只要说过一句党不喜欢听的话,就会被
打成右派。搞得不好就抓起来,一关就是十几年。”
“有的人还送了命。”高志远忍不住插话。她想起了冤死的妈妈。她
的心在颤抖。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入了眼眶。她真想大哭一场。
“保住了性命的人,到22年以后才平反。还要你感谢党的英明领导。
还说反右斗争是正确的,只犯了扩大化的错误。”
“静一静,静一静。”李明范努力维持秩序,“我们的讨论会已经开
了一个半钟头了。最后我们请高老师给我们说几句话好吗?”
“好!”大家热烈鼓掌。
高志远涨红了脸,显得白腻粉嫩而且容光焕发。她真不知道说什么才
好,比讲一堂物理课困难多了。听着这伙年轻人书生气十足的侃侃而
谈,高志远在内心深处充满了对他们的敬佩和喜爱。想当年,当她在
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全国正在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亿人民都
用同一个头脑思考问题。“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
的好战士”是全国人民的共同愿望。大家都在重复毛主席是怎么讲
的,却没有人说自己是怎么想的。哪怕本人或者至友亲朋遭受到无理
迫害,也从来不怀疑党在犯错误,反而由衷地检讨自己的罪行。在那
个不容许任何人有独立见解的年代里,她在蛤叭咾插队,一呆就是九
年。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可以公开阅读的书就是四卷《毛泽东选
集》、两报一刊、当地的党报、革命传统教育书籍和大批判材料,能
够看的电影就是几个月才下乡一次的电影放映队放映的革命样板戏。
那是怎样的一代!这又是怎样的一代啊!她在这一代新人身上,看到
了祖国的前途和希望。
高志远久久没有说话。同学们又开始鼓掌。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参加这个讨论会,我很受教育。”意识到这是
共产党领导人最喜欢说的套话,她不禁感到脸上发烧。但是,她很快
就镇静下来。她宽慰自己说,不要紧,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认为日
本人把‘四大’翻译成‘自由地发表意见’翻得很好。‘四大’的核
心问题就是言论自由的问题。我的校友胡平先生在他的长篇政论文
《论言论自由》中把这个问题谈得很透彻。我在北京大学念书的时候
看过。你们如果能够找到,值得看一看。”
“香港《七十年代》1981年第3、4、5、6期连载了。”胡鲁生插话。
“是吗?”高志远惊喜地说:“你有吗?可以借给我看看吗?当初我
看的是大字报,有一些错漏。我想再看一遍。”
“我们大家都传阅过了,”胡鲁生慷慨地说:“下次上课时我带
来。”
在中国共产党的统治下,1985年也许是一段“非常时期”。当时,改
革派全面执掌党和政府的权力。胡耀邦是党中央总书记,赵紫阳是国
务院总理,朱厚泽在8月份取代左王邓力群担任中宣部部长。朱厚泽
在一次全国文化厅局长会议上说:“对不同意见和看法,要宽容一
点;对不同意见者,要宽厚一点;要努力使空气和环境宽松一点。”
这种开明的态度在中共历任宣传部长中是绝无仅有的。民间的知识分
子欣慰地把朱厚泽部长誉为“三宽部长”。“宽松、宽厚、宽容”的
“三宽论”,在本质上就是准许知识分子思考、议论和争辩,反对对
知识分子的思想和言论进行肆意清算。高志远和她的学生享受着胡耀
邦、赵紫阳、朱厚泽们赐于他们的“三宽”气氛。没有人顾忌到前面
会有什么艰险在等待着他们、需要他们去突破。
三、
应该说,王满仓离开蛤叭咾到长沙与萧素文成亲正赶上了好时候。19
84年,国务院批转了公安部《关于农民进入城镇落户问题的通知》。
通知规定:有经营能力、有固定住所或者在乡镇企业单位长期务工
的,公安机关应准予落常住户口。在人口统计中当作非农业人口,吃
议价粮,办理《自理口粮户口簿》和《加价粮油供应证》。俗话说,
新开的茅厕三天香。去年刚批的文件今年肯定还算新开的茅厕。既然
与萧素文成了亲,他在长沙当然就有了固定住所,不管这个固定住所
是多么狭小和窝囊。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有经营能力”。只要他能够
证明自己有经营能力,派出所就没有理由不给他落长沙市的常住户
口。只要有了户口,哪怕是凭《自理口粮户口簿》和《加价粮油供应
证》来吃议价粮油,也比拿农村户口、当二等公民强得多。
有经营能力的最好证明就是办一个自己的企业,并且企业必须在短期
就要赢利,从而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萧素文和王满仓两家都穷得叮
噹响。没有一点积蓄,突然要办一个企业,这个企业第一应当本小利
微,第二必须容易立脚。什么企业能满足这样的条件呢?萧素文母女
和王满仓这三个大活人都被这个小小的问题难住了。无论是白天还是
黑夜,无论在吃饭还是在睡觉,这都是他们考虑和讨论的核心问题。
高志远担心萧家的房子太小,住不下三个人,和公公婆婆丈夫商量以
后,想把林碧玉请到家里来住一阵。起码也要让萧素文和王满仓在新
婚的蜜月中放开手脚来享受男欢女爱啊!所以,在萧素文和王满仓婚
礼之后的第三天,她和马松如又一起来到萧家,请萧妈妈到她家去做
客。贵客临门,又是来请她去作客的,林碧玉喜欢得手舞足蹈。她拿
出婚礼之夜剩余的花生、瓜子热情招待高志远和马松如小两口。萧素
文和王满仓虽然由衷感谢高志远和马松如的好意,但是觉得自己刚结
婚就把妈妈“赶走”甚为不妥。林碧玉自己也不愿意走。她的说法
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高志远、马松如劝说一阵无效,起身
告辞。萧家三人哪里肯放他们走!林碧玉挡在门口,把门堵得严严实
实的,一面催促女儿赶快做饭,一面对马松如夫妇说:“无论如何也
要吃过饭再走。”
“何必这么麻烦,”高志远第二天的课还没有备好,实在没有时间在
这里等一顿饭吃。既然走不了,她倒有一个省时省事的主意,“让松
如到街口的米粉店买几碗米粉来吃不就行了!”
“米粉店!”林碧玉、萧素文和王满仓不约而同地说,“对,就是米
粉店。”
湖南米粉是当地有名的风味食品,既开味又饱肚,物美价廉,很受湖
南人欢迎。开米粉店,只要一间房子、一口大锅、一个案板、几张方
桌、十几条长凳和油盐酱醋、味精、肉丝、米粉。只要几百元钱就可
以开张营业。开张以后,只要有生意,就可以赢利。煮米粉不需要高
超的烹调技术,把米粉放在漏勺里,在滚水锅里一烫就熟,用长筷把
它夹进事先放好精盐、酱油、猪油、味精的碗里,浇上一瓢高汤,再
在上面盖上一小勺肉丝,加上一点香葱,一碗香喷喷的肉丝粉就做好
了。只要调料放得适当、汤料味道好,就不可能不好吃。只要好吃,
就不可能没有生意。
“对,我就开一家米粉店。”王满仓信心十足地说:“你们在蛤叭咾
插队的时候都吃过我妈煮的米粉,对吧?好吃得很,对吧?我的手艺
也不比我妈差。”
“好主意!”马松如拍手支持,“米粉店开张那一天,我和志远一定
带高光来做第一批顾客。”
“店名就叫……”高志远停顿片刻,“满仓米粉店。”
“满仓米粉店。”其余四人重复,“对,好名字。”
马松如拿着萧家的饭锅,到街头的米粉店买回一大锅米粉,大家有说
有笑、热热闹闹地吃了。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米粉。他们议
定,满仓立即回蛤叭咾去卖掉他家的老屋,卖得的几百元钱就用做开
店的资本。与此同时,素文去办事处和工商局申请营业执照。大家一
起留意找一个好店面──当街,最好在十字路口,前面可以营业、后
面可以住人。另外还要慢慢寻找几张方桌和长凳,新旧都不在乎,只
要便宜。作为第一步,可以先把家里的方桌和长凳拿去凑合。
他们决定,力争在十天以后把店开起来,一个月以后办好王满仓的
《自理口粮户口簿》和《加价粮油供应证》。
吃完米粉,高志远急着要走,萧家三人也不再强留。他们把高志远、
马松如夫妻送到街头的米粉店旁。
高志远停住脚步,对王满仓说:“满仓,我和松如把身上带的钱都掏
出来留在你家床上了。不多,才30多元。”看到王满仓要推辞,她连
忙补充,“米粉店开张,要花多少钱现在是算计不到的。这点钱就算
是我们借给你的,等你挣了钱再还给我们。”
“志远,”泪水涌入了萧素文的眼眶,“你总是这样为别人着想。”
“你们在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林碧玉的耳朵不太好,听不见
她们说的话,着急地问。
四、
纪大章很守信用。他拿出30万加元给李美娇办投资移民。考虑到李美
娇没有办厂的基本概念,贸然办厂搞不好会血本无归,所以他以她的
名义在一家加拿大投资公司给她买成股票。他想,让投资公司的经纪
人为她代管钱财,比让她自己去瞎闯荡当然保险多了。接着,他就给
她要来了投资移民的成套表格,手把着手帮她填好,挂号寄到了驻北
京的加拿大大使馆。同时,他又督促她抓紧时间复习英文。在移民官
面试的时候起码要能听懂他的问题,并且力争正确地给以回答,哪怕
是结结巴巴都不要紧。他还告诉她,移民官肯定会问她,投资的钱是
从哪里来的。他警告她,绝对不可以说是他给的。万一移民官怀疑资
金来源的正当性,就需要费很多口舌作解释,那是毫无必要的自找麻
烦,搞不好连移民申请都得不到批准。他向她建议,不妨说是从你伯
伯的遗产中分到的。你伯伯生前是南洋富商,他说,连我都听说过他
的大名。他的遗产一定不少。你分到这笔钱是完全可能、也是完全正
当的。你有股票纂在手里,移民官当然会相任你的话。他不会找你在
南洋的堂兄弟去求证。
于是,李美娇开始对英语进行密集性复习。看电视里的英语教学节目
《跟我学》,听广播电台的英语教学节目,听美国之音和BBC的英
语新闻节目,听周边国家和地区──印度、巴基斯坦、菲利宾、香港
的英语广播。连吃饭睡觉她也跟纪大章说英文。萧素文请她去参加婚
礼,她也舍不得抽时间去。芙蓉中学是湖南省的重点中学,从初中一
年级开始学英语,到高中三年级就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有六年英语
课的基础做底子,哪怕十几年没有碰过,李美娇也很快地就把它捡起
来了。
投资移民是最受移民国家欢迎的移民。一个大活人,不需要它抚养、
也不需要它教育,还带着一大笔钱到它那里去住,天底下哪里还有更
便宜的事情!加拿大每年的移民指标额是25万人,在许多年份移民局
都不能完成这个指标。因此,对于投资移民,只要他不是弄虚作假的
骗子或者畏罪潜逃的罪犯,几乎全部照批不误。三个月以后,加拿大
驻华大使馆就给李美娇发来了面试通知书。纪大章亲自陪她去北京,
一直把她送到使馆门口,然后才去附近一家咖啡馆等她。
移民官见到应试者是一个如此风华绝代的中年妇女,又说得一口满不
错的英文,还有30万加元的股票投资,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他
与她随便闲聊了20多分钟,然后就与她握手告别了。临别前,他含笑
叫她静候佳音,还给了她一张自己的名片,叫她有问题只管来电话。
为了确保这个大美人随时能够找到他,他又用圆珠笔在名片上加上了
他住处的电话。
就这样,李美娇成功地移民加拿大了。她告别了父母和弟妹,没有多
少对故土的留恋,却充满了对异国的向往。纪大章卖掉了他的开心果
加工厂,和她返回加拿大。他没有通知太太来接机,却在多伦多机场
租了一辆车,和李美娇驱车去了市郊森林里他家的度假小屋。小屋就
象一个世外桃源,有自己的供水供电取暖设备,却故意没有安装电
话,以免被外面的世界干扰。小屋周围几百米内没有人家。去最近的
食杂店也要开20分钟车。
他们俩在这里尽情享受了一个星期的男欢女爱。他们每天晚上都做
爱。白天,他们在房前的木头长桌上露天用餐。吃饱喝足以后,他们
脱得一丝不挂到旁边的水塘去游泳。没有人到这里来。倒是有一只狗
熊由于口渴难耐,大白天也壮着胆子到水塘边来喝水。看到两个赤精
条条的两脚怪兽在水塘里吵吵闹闹、欢天喜地地戏水,它吓得跋腿就
跑,受到的惊吓显然远远地超过了李美娇。
纪大章教会李美娇使用小屋的所有电气设备和取暖设备,然后关心地
问她,一个人在这里住几天行不行?如果不行,就到城里去住旅店。
我不能老呆在这里,他说,为了装得一切正常,我必须去公司处理业
务,也必须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李美娇毫不迟疑地回答,这里环境
幽静、风景优美,我为什么要去住旅馆。他们恋恋不舍地告别,紧紧
拥抱在一起,热烈地吻别。为应付不测之需,纪大章把自己的活动电
话留给了她。他又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有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为
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又在名片上写上了他家里的电话号码。他反复叮
嘱,最好不要给他打电话,尤其是不可以在晚上给他往家里打电话。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说,我马上就给你找房子,找好房子就搬家。
也就几天。搬家以后,我还要给你买一部车。学会开车就等于长了飞
毛腿,他开玩笑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得就象鸟儿。说完,两
人又是一阵热吻。然后,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向汽车,钻了进去,放下
车窗,一面向她挥手,一面开车离去。
纪大章在冰箱和冰柜里为她准备的食品足够她吃一个月。但是,有吃
有喝并不等于一切。纪大章的离去带走了她的欢乐,世外桃源突然变
成了无人的荒原。她开始后悔没有到城里去住旅店。她连午饭都懒得
做,吃了一块烤饼就对付过去了。下午,她本想出去走走,但是一眼
望去,到处都是树,连个人影也没有,她感到恐惧,马上又返回了小
屋。纪大章很体贴,怕她孤单,下午在办公室一有空就给她打电话。
她在等待纪大章的电话和与纪大章通电话中度过了下午。晚上,纪大
章回到了家里,有老婆孩子呆在身边,不方便再来电话。失去了精神
支柱,李美娇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她随便嚼了一些炸土豆片,守着电
视熬到10点多钟,就钻进了被子。屋子里面安静得连老鼠偶尔发出的
磨牙声都象打雷。窗外的风吹得树枝摇晃,影子映在墙上就象扑面而
来的妖怪。她吓得把头蒙在被子里,仿佛一露头就会被妖怪抓走似
的。往日搂着纪大章睡,她就象抱着一个火炉,从来也不觉得冷,现
在她却又怕又冷,浑身发抖。
她终于睡着了,但是睡得并不踏实。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在森林里
迷路了。她拼命地喊,有人吗?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却招来一只狗
熊,就是她和纪大章裸体游泳时到水塘边喝水的那一只。这一次,它
不但不害怕,反而很凶狠,因为它看得出来她十分胆怯。她吓得尖
叫,把狗熊吓得后退了几步。她转身就跑。这一下可就彻底暴露她的
懦弱,狗熊毫不迟疑地四肢着地向她奔来。两条腿的人怎么能跑得过
四只脚的兽!狗熊很快就追上来了。她被一枝突出地面的树根拌倒。
它向她扑来。大章,救救我!她在梦里高喊,于是把自己“吵”醒
了。
她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夜光表,才凌晨两点多钟。半夜的风比傍晚还
大,刮得碗口粗的树干都在随风摇摆。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好象能把
大树连根拔起。狗熊果然出来了。它们白天不大出来,害怕碰到两脚
行走的怪兽。但是,夜晚是它们的天下。它们利用两脚怪兽休息之际
出来找东西吃。在没有找到食物、饥肠辘辘之际,它们愤怒地咆哮。
在找到食物、吃饱喝足之际,它们也咆哮──高兴地咆哮。
李美娇再也无法忍受了。纪大章的嘱咐,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她的
唯一想法是,如果我现在不向他求救,也许我就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
他了。她打开灯,躺在被子里拨通了纪大章的电话。还没等对方开
口,她就哭着嚎叫:“大章,快来救我,我怕。”
话筒里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的是英文,语调冷漠而平静,
“Okay, I see. We are coming. ”(好的,我明白了。我们马上就
来。)
一个小时以后,纪大章和纪太太来到了度假小屋。纪大章窘得就象偷
吃糖果被父母当场抓住的孩子,缩在墙角一句话也不敢说。倒是纪太
太显得落落大方,她走到床前,帮助吓得在被子下发抖的李美娇穿好
衣服,又蹲下来给她穿上鞋。然后,她回过头来对缩在墙角的纪大章
说:“Now let's go home. Please help her to carry her
luggage.”(现在我们回家。你帮她提行李。)李美娇没有多少行
李。有纪大章做后台老板,她原打算到加拿大以后什么都买新的,所
以她的全部行李就是一个旅行包。
他们回到纪大章的豪宅时已经是凌晨3点多钟。他们坐在装饰华丽的
宽敞客厅里,一人一张长沙发,彼此隔离着,好象任何偏颇都可能引
发可怕的冲突。本来应该立即去卧室睡回笼觉,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提
出睡觉的问题。大家心里都很明白,还有比睡觉更加重要、更加亟待
解决的问题。
纪太太是一个爽快人。她首先打破了沉默,单刀直入地对纪大章说:
“趁着三个人都在,我们马上把问题谈清楚。我不能和另一个女人分
享同一个男人的爱情。请你现在就作出抉择,要她,还是要我?要
她,我们明天就去找律师办离婚手续。要我,我就连夜把她送走。你
必须立即和她终止一切往来。”
太太的问题很尖锐,纪大章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心目中的理想解
决方案当然是三个人和睦相处,既不破坏家庭,又可享受二奶的温
存。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太太已经说得很明确。那么就丢开家
庭,和甜美可人的李美娇过日子怎么样?不行,离婚以后,家产的一
半属于太太,在子女18岁以前每个月还要定期支付抚养费。哪怕自己
下得了这个狠心,老爸老妈也不会同意。他们指望的是家族的兴旺发
达,而不是让家产败在我手中。他胆怯地看着太太低声说,“我当然
是要你和我们的孩子啊!”自从回到家里,他连偷偷瞟一眼李美娇的
勇气都没有。
虽然他们是用英语在交谈,李美娇对他们谈的是什么胸中有数,所以
连听带猜,完全听懂了。但是,她顾不上为自己的英语听力水平自
豪。她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在这对合法夫妻面前,自己是一个毫无权
利的人。她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
把她的命运决定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在加拿大的二奶生活会结束
得这么迅速、这么突然。她后悔自己冒冒失失地打了那么一个电话:
屋外刮风就让它刮好了,又刮不走房子!狗熊愿意叫就让它叫好了,
它比人还胆小!我为什么要忘记大章的嘱咐,在深更半夜里给他往家
里打电话呢!完了,一切都完了!无可挽回地完了!
“既然你这么决定了,”纪太太看着丈夫说:“我现在就把她送走。
今后如果发现你和她藕断丝连,我们就用不着再商量了,直接去找律
师。”
“请原谅我一时糊涂,”纪大章低声下气地求饶,还是不敢看李美
娇。
“她在多伦多有亲人吗?”纪太太认识到自己已经取得了绝对胜利,
居然关心起情敌的生活状况来。
“我有亲人,”李美娇不愿意接受情敌的怜悯,用英文说出了进纪家
的第一句话。她猛地想起了黄晓薇──中学的同学、插队的伙伴,从
来就是一个忠厚老实、助人为乐的好人。她是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
“她有生活来源吗?”纪太太又问,眼睛看着纪大章,好象在谈论一
个并不在场的第三者。
“她有30万加元的投资,”纪大章胆怯地回答。他第一次看着李美娇
说话,显然是想告诉她怎么取用这笔钱才最合算,“不过要五年以后
取用才不需要手续费。今年取用要扣5%的手续费。明年4%,后年3%,
第四年2%,第五年1%。五年以后取用就不需要付手续费了。”
纪太太当然知道这笔钱是丈夫送给李美娇的。但是已经送走的就送走
了,要追回来并不容易,还不如假装糊涂,放他们一马。“太好了。
又有人,又有钱,生活不成问题。他住在哪儿?我开车送你去。”
“我……”李美娇突然语塞。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这么仓促和窘迫
的形势下去找黄晓薇。她认为她和黄晓薇的重逢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在她的想象中,她们的第一次会见是在她作了一幢豪宅的女主人之
后。当地主流媒体对她进行采访和报道,黄晓薇在报纸或者电视上看
到她,在千方百计打听到她的地址,登门求见,请求她帮助。她居高
临下地接见她。她们这对插队伙伴应该这样在异邦重逢。基于这种想
象,在出国前的忙乱中,她根本没有去王宏伟那里讯问晓薇的住址。
双方家里都没有电话,坐公共汽车去一趟,要花半天时间,她顾不
上。况且,她还担心王宏伟叫她带东西给黄晓薇。出门最要紧的是潇
脱,她连自己的东西都懒得拿,又怎么肯给晓薇带那些鸡零狗碎的东
西。“我不知道。她叫黄晓薇。”
“知道姓名就够了,”纪太太第一次看着李美娇说话,但是马上又转
向了纪大章,“天都亮了。约翰,你去睡一会儿,待会儿又要上班
了。”
纪大章乖乖地向楼上的卧室走去。在楼梯口,他转过身来,深情地最
后看了一眼李美娇。他们俩都心里明白,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绝别。
纪太太从沙发旁的茶几上拿起电话号码本白页,递给李美娇,“先找
到她的电话号码,给她打个电话,问她住在哪里?告诉她,我们一会
儿就到。”她停顿片刻,又补充,“还是吃过早饭再走好了。你打电
话,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五、
黄晓薇最近很忙。她正面对着三大问题:硕士论文答辩,宏伟和骐骐
来加拿大探亲和毕业后的就业问题。她必须通盘考虑,又准备答辩,
又办理丈夫和儿子的探亲手续,又急着找工作,忙得她不亦乐乎。昨
晚看论文熬到后半夜才睡,一大早还没有睡够就被电话铃吵醒了。听
到李美娇的声音,她又惊又喜,睡意全无。李美娇在电话里没有说几
句话,在问清她的住址以后,只说了一句一个钟头以后见,就挂断
了。这个来历不明的电话使黄晓薇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遐想:李美娇来
加拿大了。什么时候来的?来多久?来干什么?是常驻,还是来旅
游?我每个星期都和宏伟通话,她想,怎么从来没有听到他提起过?
她刚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本来应该充满新奇和喜悦,为什么心情
似乎不太好,说话带着哭腔,没说几句就挂断了,一点也没有异乡见
故知的兴奋?
带着这些百思而不得其解的狐疑,黄晓薇在50分钟以后就下楼等待。
她怕李美娇万一早到,没有看见她会惊慌失措。她等了足足十分钟,
一辆卡迪拉克豪华轿车准时到达。车刚停稳,李美娇就拎着一个旅行
包钻出车来。不等她站稳脚跟,卡迪拉克就一溜烟地开跑了。
看着飞奔离去的卡迪拉克,黄晓薇有些疑惑不解,“是谁呀?也不进
家里坐坐就走?”她伸手接过李美娇的旅行包,奇怪地问:“你就这
么点行李?”
李美娇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眼睛里好象闪着泪花。黄晓薇领着她
沿着狭窄的楼梯来到顶层,走进自己的住房,关好门。另外三个房客
还没有起床,她怕她们的谈话会吵醒他们。
“你来多久了?”黄晓薇关心地问。
“我来……”不能告诉她真实情况,李美娇对自己说。对于她和纪大
章的关系,虽然她从来不曾拥有男婚女嫁的奢望,但是她自信她有能
力拴住他、做他的长期二奶。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她这个长期二奶在
异国他乡只当了一个星期就天机败露、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如果让
人知道我这种处境,她想,我岂不会变成天下人的笑料!这么想着,
她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黄晓薇才好。为了拖延时间,她突然伸出
双臂,搂住黄晓薇的脖子,咧嘴大哭起来,“晓薇,你可要帮我
啊!”
嚎哭中的李美娇失去了固有的靓丽,变得畏缩卑微。看着她可怜巴巴
的样子,黄晓薇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诚恳地安
慰她,“别难过,慢慢说,没有闯不过去的难关。”
一边痛哭一边思索,片刻之后,李美娇编好了她的故事。她止住啼
哭,抽泣着开始了她的长篇独白,“伯伯一直都在想办法让我过自由
富裕的生活。由于南洋各国的政府贪污腐化,当地老百姓又对华人怀
有敌意,排华反华事件周期性发生,所以伯伯决定安排我到西方国家
来。他的朋友告诉他,只要向加拿大投资30万加元,就可以申请投资
移民,移民至加拿大。他给我在投资公司投了30万加元,办好了移民
手续。托付多伦多的一个老朋友好好安排我的生活。我高高兴兴来了
,照地址找到他家,没想到他老人家在几天前过世了。他家里人黑心
肠不理睬我。我走投无路,只好来投靠你。我在电话号码本上找到你
的号码,坐着出租车就来了。”说着,她又放声大哭起来,“你是我
在多伦多的唯一亲人,你总不会不管我吧!”
“你就住在我这里吧。”黄晓薇听得鼻子发酸,慷慨地说。只要她稍
有心机,她就能立即看穿李美娇的谎言。首先,送她来的车肯定不是
出租车。按照规定,出租车的车顶上必须安装“Taxi”的三棱柱标
牌。而且,出租车司机也绝对不会不等乘客站稳就扬长而去。再说,
李美娇的行李也少得不太正常。既然是独自一人到异国他乡来打天
下,行李总是要尽可能多带,以免一落地就要购买各种各样的生活必
需品。但是,黄晓薇偏偏是一个毫无防人之心的人。她对所有人都是
那么真诚,把所有人也看得象自己一样真诚。“你睡床上,我睡长沙
发。”她热情地建议。
“晓薇,太谢谢你了。你真是一个好人。”李美娇在黄晓薇脸上亲了
一口,“我找到住处就搬走。我有钱,提前取用要付5%的手续费而
已。”
“那就尽量别取。”黄晓薇不习惯李美娇表示感谢的方式,用手擦了
一把李美娇亲过的地方,“宏伟和骐骐一来,我就要另找住处。你要
是不嫌弃,可以长期住这里,每月的房租才250加元。说不定是多伦
多的最低价了。”
“长期住这里?”李美娇重复。她放眼环视四周,语气中含有疑问。
不,我不会长期住这里的,她在心里说。我到加拿大来,为的是过幸
福的生活。我怎么会长期住这种贫民窟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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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风云变幻
一、
黄晓薇的喜事接踵而至。王宏伟和骐骐的探亲申请批下来了。她立即
买好机票给他们寄回去,并且着手在多伦多寻找住处。与此同时,她
顺利地通过了毕业论文答辩,获得了硕士学位。根据加拿大有关规
定,在加拿大大学获得学位的国际学生,享有在加拿大工作一年的权
利。由于她成绩优异,都用不着她自己费事去查广告找工作,她的教
授就主动把她介绍到本校图书馆承担了一份年薪四万多加元的工作,
并且收她做兼职博士生。有了工作,她立即不失时机地提出了移民申
请。加拿大移民法规定,移民申请必须在境外提出。于是,李珍妮自
告奋勇,开车带她去美加边界的水牛城,一方面去争取美好的未来
──到加拿大驻美国水牛城的领事馆提交移民申请,一方面去进行毕
业壮游──游览全球流量最大的瀑布──尼亚加拉瀑布。
尼亚加拉瀑布被旅游业者评为世界七大奇景之一,位于连接伊利湖和
安大略湖的尼亚加拉河上。尼亚加拉河全长仅56公里,落差却由海拔
174米陡降至海拔75米。在尼亚加拉城,河水流经绝壁陡峭的山羊
岛,分为两条支流分别流入美国和加拿大,形成大小两个瀑布,美国
境内的小瀑布称为美国瀑布,高55米,幅宽328米。加拿大境内的大
瀑布称为马蹄瀑布,形如马蹄,高56米,幅宽675米,居全球之冠。
马蹄瀑布顶端之堤岸仅高于瀑顶水面不足一米,沿堤行走,喘急的激
流仿佛伸手可及。行至瀑布坠落处,只见一个巨大水幕以每秒6,000
立方米的流量倾泄而下、直落50多米之下的深渊,发出雷鸣般的巨
响,溅起的浪花和水气高达100多米,其宏伟壮观之景象令人叹为观
止。
“我一定要带宏伟再来一趟,”黄晓薇感慨地说:“我要让他知道,
他那个宏伟是徒有虚名,大自然的宏伟才是真正的宏伟。”
“加拿大是一个伟大的国家,”面对如此奇观,李珍妮的爱国激情油
然而生,“移民以后,你们应该周游全国。到东部去看芳迪湾的花钵
岩,那里是全球海潮涨落最大的地方,涨潮和落潮之间的水位差高达
22米;到西部去看哥伦比亚冰川,那是全球向普通旅游者开放的最大
的冰川。你知道吗?世界上三分之一的淡水储藏在冰川中。”
每秒6,000立方米的洪水从50多米高处以雷霆万钧之势注入瀑布底
部,浪花飞溅、水雾迷漫。正逢天高气爽、阳光明媚。水气折射着阳
光,一道清晰的巨型七色彩虹横空出世、闪亮在伟岸高大的横跨尼亚
加拉河的美加两国界桥──彩虹桥的前面。
“你可曾见过这么清晰、这么漂亮的彩虹?”李珍妮抬手指着七色彩
虹问黄晓薇。
“别指,”黄晓薇紧张地把李珍妮的手按下,“当心生疔。”在大自
然的壮丽景观面前,刚刚获得硕士学位的“洋”学者,居然对中国老
农的迷信说法表现出了由衷的敬畏和谦卑。
“生疔?”李珍妮笑了,“只要生活中永远有彩虹,我不怕生疔。”
“生活中永远有彩虹?”黄晓薇笑了,“珍妮,你真是一个幻想
家!”
“是的,我是一个加拿大人。我不象你们中国人,有那么多忧愁。”
李珍妮开心地说:“但是,你也快变成加拿大人了。我敢保证,不等
你一年工作合同满期,你的移民申请就会批下来。”
“这么快?”黄晓薇将信将疑地问。
“这就叫快?”李珍妮不以为然,“这已经很慢了。在我爸爸申请移
民的时候,他都根本不用出门。在家里填好移民申请表,往移民局一
寄,几个星期以后移民证就寄到家里来了。”
“那是什么年代?”
“60年代。”
“现在是什么年代?”
“80年代。”
“就是啊!时代不同了!”
“时代是不同了。”李珍妮表示同意,“但是,加拿大仍然是一个地
广人稀的国家,还是需要大批移民来建设祖国,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
变的,对吗?”
她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尼亚加拉瀑布,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
憧景──生活是多么如此绚丽多姿,象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宏伟,象七
色彩虹一样美丽。
黄晓薇已经租好了房子,但是要到月初才可以搬进去。她本来想让丈
夫和儿子到唐人街那栋老房子的顶楼去将就几天,但是有李美娇和她
同住,不好把她赶走。先住几天旅馆怎么样?那可不得了,每晚至少
要花一百加元。她和李珍妮商量应该怎么办。李珍妮痛快地说,不就
几天吗?把他们从机场直接拉到我家来就行了。你和宏伟睡你原来睡
过的卧室,骐骐就睡在客厅里。
黄晓薇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她不愿意让丈夫和儿子看到她在这三年里
住得多么寒酸。艰难岁月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她要让
丈夫和儿子从第一天起就对他们未来的祖国有良好的印象。她环视着
这个狭小阴暗的房间,她在这里住了整整三年。现在,终于要与它告
别了,她心里既感到留恋又感到欣慰。她只带走了衣物和洗漱用品,
把炊具、餐具和家具都留给了李美娇。对于自己不能再与她同住,为
她支付房租,与她分担伙食费,她甚至怀有几分歉意。
李美娇坐在床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即将离去的老同学,心里很不是滋
味。黄晓薇即将开始她的新生活。她将搬进新家,与丈夫和孩子生活
在一起,从事年薪四万多加元的工作。可是我呢?什么也没有,她
想。没有家,没有丈夫,没有儿子,没有工作。我还要在这间狭小阴
暗的房间里孤零零地生活下去,而且再没有人为我支付房租,也没有
人与我分担伙食费。这样的日子要到哪年哪月才能熬到头呢!
李珍妮在楼下按汽车喇叭,召唤黄晓薇下楼。她们必需去机场了。黄
晓薇有心邀请李美娇一起去机场接王宏伟,因为大家都是老同学、老
朋友!但是,汽车容量有限,可以把她拉到机场去,但是接了丈夫和
儿子、再装上行李,就不能再拉她回来。所以她们约好在李珍妮家见
面。她们热情地拥抱告别。“别忘了,呆会儿去珍妮家碰头,”黄晓
薇再次叮嘱,“大家都是插队伙伴,我们要好好聚一聚。”
李美娇抱着黄晓薇不肯松手。她带着哭腔说:“晓薇,我舍不得你
走。”她说的是真心话。
李珍妮和黄晓薇在多伦多机场海关的出口等待着。从上海来的班机的
第一名乘客走出海关通道那一刻起,黄晓薇就踮着脚在人群中寻找丈
夫和儿子。当一个比她还高的小男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高声尖叫妈
妈的时候,她才突然认识到,在分别三年以后,她居然不认识自己的
儿子了。骐骐已经13岁,长得比妈妈还高。他放下手提箱,猛地扑进
妈妈的怀里,又是耍娇又是犯嗲,就象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黄
晓薇双手捧着他的头,额头、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从上到下亲
了个遍,就差没有掏出乳房给他喂奶了。王宏伟站在他们母子身边,
很想和阔别三载的妻子倾吐相思之苦,但是他不好和儿子相争,只能
站在旁边干着急,不时和李珍妮心不在焉地闲聊几句。
李珍妮终于看不下去了。她从后面拍了拍黄晓薇的肩膀,打趣地说:
“怎么,见着儿子这么高兴,把老公忘了?不怕我把他拐走吗?”
黄晓薇这才放下骐骐,转向丈夫亲切地问候,“宏伟,你好吗?”
“好。”热泪涌入了王宏伟的眼眶,“就是想你想得太苦。”
“啊,真酸,”李珍妮在旁边捂着嘴笑,“差点把我的牙酸掉了。”
“你这个鬼妹子,”黄晓薇做出要打李珍妮的架式,“一天到晚嘲笑
别人。要是你和你的男人几年不见,说不定你早就酸得化成一滩醋
了。”
“我才不会呢,”李珍妮自信地说:“谁要做我的男人,他就得和我
形影不离。我走到哪儿,他就得跟到哪儿。”
李珍妮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乘电梯去自己的楼层。电梯门一开,看
到走廊里都铺着清洁艳丽的红地毯,王宏伟和骐骐就惊叫起来。李珍
妮打开房门,右侧是衣帽间和卫生间,左侧是开放式厨房。厨房正中
的大台桌是水磨大理石桌面。靠墙的灶台上,四个电炉闪闪发光。灶
台上方是一排壁柜,那是放炊具、餐具和调料的地方。和房门迎面相
对,是宽敞的客厅。大屏幕电视靠右侧墙面摆着,电视机下面放着录
像机、立体声音响等家用电器。左侧是和墙面等高等宽的组合书架,
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书籍。客厅的正面不是
砖石墙面,却是玻璃钢制的大落地窗。落地窗的左角有一扇小门。打
开此门即进入三米来宽、与客厅等长的阳台。站在阳台上放目远望,
多伦多的高楼大厦尽收眼内。俯首下看,忙碌的行人就象蚂蚁在下面
爬行。客厅左侧有一条走道通向两个卧室。
王宏伟和骐骐对李珍妮套间的富丽堂皇感慨不已。他们坐下来,在大
屏幕电视上看了一阵邓丽君在日本开演唱会的录像。李美娇也坐地铁
来了。在与黄晓薇同住以后,李美娇才认识李珍妮。她也是第一次来
这栋豪华公寓楼。为了略表地主之谊,李珍妮带他们到底层参观了公
寓楼的公用设施。豪华的健身房和宽敞的游泳池把王宏伟和骐骐迷住
了。他们在健身房里东摸摸西看看,然后又不顾十几个钟头飞行的劳
顿,跳进游泳池去游了一个痛快。他们是那么开心,谁也没有想到应
该问问妻子或者妈妈这些年都住在哪里?是怎么活过来的?
李美娇心里明白,如果她告诉王宏伟父子晓薇这几年里一直过着多么
节俭的生活,晓薇是绝对不会感激她的。何况,她也不愿意让他们知
道她自己的生活状况。对李珍妮的公寓楼的奢侈设施她当然十分羡
慕。但是,她心里还有更高的目标。她对自己说,不,这不算什么。
我将来要住更好的房子。我要独家独院,自成一家。我的房子要位居
闹市却又四邻不靠、要设施齐全却又风景幽雅。我的房子将比纪大章
的度假小屋还要好。那个度假屋有什么了不起,离市区那么远!我的
房子要建在市中心。可是,一想到纪大章,一股隐痛不禁在她心中油
然而生。谁说吃不到的葡萄就一定是酸的!
黄晓薇做东请大家在豪华餐厅“北纬44度”吃晚饭。一个高级餐厅为
什么起这么怪的名字?因为多伦多市位于北纬44度。一瓶葡萄酒,一
道餐前开胃小食,一个主菜、一份甜点,份量不大,也并不觉得特别
鲜美可口,价钱却贵得吓人。骐骐第一次进洋餐馆,对什么都觉得新
鲜。无论上来开胃小食,主菜、还是甜点,他都要到爸爸妈妈盘子里
去挖一勺子,觉得好吃就端过来自己吃。黄晓薇和王宏伟不觉得有什
么不正常。李珍妮有些看不过去,却又不便说。大家有说有笑,一团
和气地把饭吃完。黄晓薇向侍者要帐单。侍者把账单放在银灰色托盘
里送到她面前,她低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这么一顿算不上丰盛的
晚餐居然要530多加元,加上小费需要足足600加元。我的天啊!她在
心里惨叫,这么多钱足够我省吃俭用吃半年了!但是,她没有犹豫。
她认为这笔钱该花──三年没有见到丈夫和儿子了,应该让他们享受
一下;珍妮在三年里帮了那么多忙,现在又要在她家住到月底,理应
向她表示谢意;和美娇一起住了十几天,现在要和她分手,今后就难
得再有机会帮助她了,请她吃一顿饭理所当然。她正要拿过帐单来签
字,李珍妮却一把抓过去,飞快地在帐单上签好字,把信用卡连同账
单一起递给了侍者。
黄晓薇大惊,“珍妮,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全家团圆,说好了由我请
客的。”
“在长沙我在你们家吃得还少吗?”李珍妮笑嘻嘻地说:“现在到了
我家,当然该我给你的丈夫和孩子接风啊!”
“我们家人多,”王宏伟替妻子帮腔,“该我们请你们。”
“爸爸说得对。”骐骐也吼叫着帮腔。
“谁跟你比人多人少,又不是要打架。”李珍妮自感势单力薄,转而
争取交往不深的李美娇支持她,“美娇,你说对吗?”
“对,”李美娇表示同意,“珍妮,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和你一起给
宏伟和骐骐接风。我有钱,我和你分账。”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突然
发现人人都有家庭或者朋友,只有她什么都没有。一时间,她甚至产
生了一股冲动,愿意拿出她那30万加元的股票来交结几个生死与共的
朋友。
“没想到半路上又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李珍妮的中文的确说得地
道,连民间的俏皮话也会。“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怎么能让你分
账呢。下次你请我好了,行吗?”
侍者送回信用卡,李珍妮收好卡。大家一起出了餐厅,把李美娇送到
地铁站,才转身回到珍妮的公寓。坐了十几个钟头的飞机,又累了一
天,该睡觉了。李珍妮事先的安排是,宏伟晓薇夫妇睡在第二间卧
室,骐骐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没想到骐骐不同意。他又吵又闹,不
肯一个人睡在客厅里。他要和妈妈爸爸睡在一起。没有办法,只好临
时给他在爸爸妈妈卧室里开地铺。
骐骐在卫生间洗澡。李珍妮一面帮黄晓薇开地铺,一面对黄晓薇和王
宏伟说:“作为老朋友,我想说一句你们不爱听的话:这么娇惯孩子
不行啊!”
“我没有娇惯他啊!”王宏伟回答。这三年是他在全权教育儿子,他
认为李珍妮是在指责他。
三年才第一次见到儿子,黄晓薇对珍妮的话很不以为然。她想,我疼
儿子是人之常情,与娇惯沾不上边!
三、
对于人民争取民主自由的要求,中国共产党称之为“资产阶级自由
化”。邓小平在1986年12月30日就学生闹事问题与几位中央负责同志
作了《旗帜鲜明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凶悍讲话。一场“反对资
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开始了。1987年1月16日,在共产党元老邓小
平、彭真、王震、薄一波、杨尚昆、胡乔木、邓力群等人的逼迫下,
胡耀邦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被迫作了“永不反悔的检讨”,
辞去了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职务。朱厚泽提出“告老返乡”,未准,但
是中宣部长还是不让他当了。中宣部长的宝座落到了王忍之手中。
“资产阶级自由化”代表人物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被开除党籍。
“资产阶级自由化”代表作品、根据白桦的小说《太阳和人》改编的
电影《苦恋》在全国范围内受到暴风骤雨式的猛烈批判。
随着胡耀邦总书记和“三宽部长”朱厚泽的下台,宽松、宽厚、宽容
的生存环境消失了。中国再次进入了秋风萧瑟的严峻年代。
“咚、咚、咚,”高志远从睡梦中惊醒。有人在敲窗户。她从枕头下
掏出夜光表:半夜一点多。为了不惊醒身边的马松如和睡在同屋小床
上的儿子,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窗前低声问:“是谁呀,半夜
三更的。”
“对不起,高老师,是我,胡鲁生。”窗外传来的声音很小,“可以
开门让我进来吗?”
“你等等。”高志远穿好衣服,走出卧室,打开客厅的门。
胡鲁生侧身闪进来,又探头往外看了一圈,然后才随手关上门。“高
老师,对不起,半夜打扰你。”
“怎么回事儿?”高志远不明白。
“公安局去宿舍抓我。”胡鲁生急促地说:“我碰巧不在,李明范找
到我,说我不能回去了。”
在胜利完成普通物理学的力学、热学、电磁学、光学、原子物理学五
大分支的教学工作以后,她的教学效果和教学态度获得学生们的一致
好评。两个班的学生向系里联名要求继续由她担任专业基础课四大力
学──理论力学、热力学与统计物理学、电动力学、量子力学的任课
教师。一个人包讲普通物理学的五大分支就已属罕见,接着再包讲四
大力学则完全没有先例。系里怕她拿不下来,征求她本人的意见。她
说,既然学生有这个要求,我愿意试试。有两个原因使她愿意承担如
此艰巨的教学任务:第一,这对于她本人的业务提高有好处──借工
作之便,把学过的基础知识进行系统的复习,机会难得。第二,两年
的教学相长使她与她的学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她爱这帮年轻人。她
以继续当这批学生的授课老师为自己的荣幸和乐趣。这批学生也把她
当成了自己最可信赖、最值得尊敬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高志远问。但是她马上就觉得自己的问题是
多余的。1986年底,在副校长方励之的鼓励和校长管惟炎的认同下,
安徽省合肥市中国科技大学的学生发起了爱国民主运动。民主浪潮很
快席卷全国。许多城市的大学生都举行了争取民主自由的和平示威游
行。湖南师范大学的学生不甘落后,也积极投身其中。胡鲁生是活跃
的学生领袖。
“因为我举办政治讨论会,因为我传看香港的《七十年代》杂志,因
为我领导了要求民主自由的示威游行!”胡鲁生愤慨地说:“我们被
绞杀,因为我们思考!”毛奇教授和他的朋友们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时
局,被希特勒送上了绞架。这是毛奇教授在刑场上的临终遗言。
“你打算怎么办呢?”高志远压低声音问。她怕吵醒睡在里屋的公公
和婆婆。
“回老家去,”胡鲁生回答,“农民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我想,
也许我可以帮他们做点什么。”
“你要和政府对着干?”高志远担心地说。
“不是和政府对着干,”胡鲁生回答,“而是与人民站在一起。如果
政府和人民对着干,我就只好和政府对着干。”
高志远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心里很乱。
“高老师,你听说过吗?有人到我们山东农村作过调查。许多老农
说,他们生活最好的时候是30年代西北军军阀韩复榘当山东省省主席
的时期。”胡鲁生对高志远说。他的父母都死于三年大饥荒。他是乡
亲们用米汤养大的。
高志远无心对此发表感慨。她更关心的是胡鲁生目前的处境。“你需
要帮助吧?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今天晚上没有车了,我走不了。”胡鲁生说:“只好来找你,想在
你家过一夜。他们不会想到我会在女老师家过夜。”
“没有问题,你就睡在这个双人沙发上好了。我去给你拿棉被。”高
志远回到卧室抱来一床棉被,又从抽屉里拿出50元钱。她把棉被放在
沙发上,把钱递给胡鲁生,“给,拿着。路上用得着。”
“高老师,”胡鲁生没有伸手接钱,“这可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啊!”
“不要紧,”高志远宽慰他,“我们家四个人挣钱,好对付。”她把
钱塞到胡鲁生手中,“好好睡一觉吧。我明天早上第一节有课,走得
早。现在,就和你说一声再见好了。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你,高老师。”胡鲁生崇敬地说。
高志远返回了卧室。还好,她和胡鲁生的谈话没有把儿子吵醒。儿子
三岁了,磕睡大得很,在他的小床上睡得很香。倒是丈夫醒了。
“什么人?”马松如揉着睡眼问。
“胡鲁生,我的学生,”高志远平淡地回答,“今晚回不了学校啦,
在沙发上对付一夜。”
“啊,几点了?”马松如翻过身去,接着又睡。
“两点半。”高志远看了看夜光表,“喂,醒醒。”她推着他的脊背
说。
“别闹,人家磕睡得要命。”
“起来,人命关天,你少睡一会儿不要紧。”高志远对着丈夫的耳朵
喊。“听着,我明天走得早。有几件事你一定要办好。第一、明天早
上你一起来告诉爸爸妈妈,厅里睡着一个学生。请他们动作轻一点,
别把他吵醒。第二、请爸爸妈妈给他准备一些路上吃的干粮。第三、
明天你不要去上班,请假、补休、对休,怎么方便怎么做。你给他买
好车票、送他上车、看着车开走再回来。”
马松如完全清醒了。他坐起来。在黑暗中,高志远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疑惑地问:“你在掩护他逃亡?”
“可以这么说。”高志远毫不含糊地回答,“我的好老公,你要知
道,在共产党的统治下,逃亡者只要不是刑事犯罪分子,就一定是敢
作敢为的好人。请你相信我的话,他不是刑事犯罪分子!”
“我懂了。”马松如点了点头,勇敢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好了,睡吧。”高志远对丈夫说。
他们同时躺下,不再说话。马松如很快又睡着了。高志远睡不着。她
在想,中国共产党倒行逆施、欺压百姓,使中国老百姓逐步认识到:
它的敌人不但不再是人民的敌人,反而是人民的朋友。马松如就是一
个例子:他是工人的后代,自己也是工人。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
导阶级成员,是中国共产党的基本群众和依靠对象。但是,哪怕他不
认识胡鲁生,哪怕他不知道胡鲁生做过什么事情,仅仅出于对我的信
任、仅仅因为胡鲁生在被共产党追捕,他就毫不推脱地肩负起掩护他
的责任,一点都不顾忌自己可能承担什么风险!这说明什么?这说明
中国共产党已经众叛亲离了。这说明人民群众开始觉醒了。这说明中
国人民争取民主自由的事业大有希望。
四、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宣传司高教处处长洪玉靘眉头紧皱,心情恶劣
地看着各省公安厅上报的当地高校学运简报。湖南省的简报说,闹得
最凶的就是湖南师范大学。领头的是物理系三年纪一个叫胡鲁生的学
生。湖南师范大学物理系?高志远就在那里教书啊!她想起两年前在
湖南师范大学物理系普通物理教研室那次不愉快的会见。那个畏罪自
杀的右派分子的女儿根本就没有好好改造思想!她气愤地想。这次学
生闹事会不会也有她一份儿?她接着往下看。因长期主持反革命沙
龙,原拟对胡鲁生拘留审查,因消息走漏,胡畏罪潜逃。哼,让他跑
了!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同伙总不能都跑吧!她看了看
经常参加反革命沙龙的人员名单,学生王大明、李明范……教师高志
远。哼,果然有她!洪玉靘右手握拳狠狠锤了一下桌子。
但是,高志远毕竟是我的插队伙伴啊!她想,何况她还从蛇口中救过
我的命!想当年,我们在蛤叭咾在同一栋牛屎屋里摸爬滚打。那时
候,生活是那么艰苦,劳动是那么繁重,作为一个女生,她当仁不让
地承担起关心和照料插队伙伴们的重大责任。除了勇斩竹叶青,把我
救出蛇口,她想,她还救过李美娇、帮过马松如。她还始终一贯地关
心萧素文。她当仁不让地脱颖而出,成为插队伙伴们公认的领袖。这
说明什么?这说明她的个人品质很好,主要是需要摆脱家庭的恶劣影
响。不,我不能看着她一步一步地向敌人的营垒滑过去。她作出了决
定,我要再找她谈一谈,再拉她一把。
洪玉靘决定回长沙一趟,就近了解和研究湖南高校学生的思想状况,
好好帮助一下她的插队伙伴和救命恩人高志远,同时也顺便看望一下
年迈的父母。王宏伟去加拿大和黄晓薇团圆快一年了。自从他走以
后,她还没有回过长沙。她并不是不把父母当一回事,但是父母的吸
引力哪里比得上情人!其实,也谈不上是情人,就是一个性伙伴而
已。不知道为什么,王宏伟给予她的性满足远远大于丈夫吴林翼。王
宏伟的离去在很大程度上也带走了她对长沙的思念。
作为公安部宣传司高教处处长,洪玉靘很忙。几个月以后她才抽出时
间回长沙。几个月里,形势变化很快。文化大革命浩劫摧毁了中国人
民的共产主义理想,中国共产党的影响力和号召力都大大下降。无产
阶级“左派”领导人本来想搞一场大规模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
动”,没想到却遭到了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的一致抵制。在白桦的电影
《苦恋》被严厉批判的同时,他的诗歌却又在国家级的诗歌评奖中获
奖。来势凶猛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只搞了几个月就灰飞烟
灭了。自从中国共产党统治中国以来,这也许是它第一次遭遇到中国
知识分子在整体上拒绝与它合作、拒绝对它俯首听命。
学校的形势也逐渐宽松起来。逃亡的学生领袖们又逐渐返回了学校。
公安局没有再来找他们的麻烦。学校甚至都没有追究他们的“无故”
离校和旷课。大家相安无事,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当然,这
只是表面现象。在公安局那里,学生领袖们的反动言行都已经记录在
案,随时都可以拿出来与他们算总帐。在学校方面,党团组织对学生
领袖的动向“关怀备至”,学生处也做好了在毕业分配时对他们额外
“关照”的准备。至于学生领袖们,他们争取民主自由的愿望就象熊
熊的烈火永远也不会熄灭。
洪玉靘约高志远会面。高志远选择力学教研室作为见面地点。教完普
通物理又教四大力学,高志远的办公室也由普通物理教研室转到了力
学教研室。没有坐班制,除非是课间休息和政治学习,一般没有人进
教研室。因而教研室是约人谈话的最好场所。形势的迅速变化使洪玉
靘的底气不是很足。但是她心里明白,这只是暂时现象。邓小平提出
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党的领导是绝对不会动摇的。对于任何反对党
的领导的言行,共产党绝对不会不清算,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她觉
得,无论从党的高级干部的角度、还是从私人朋友的交情,她都有责
任帮助高志远走出迷津。
“玉靘,你回来了?”高志远紧紧握住洪玉靘的手,“你好吗?工作
忙吗?”
“忙得很啊!几个月前就想回来,到现在才抽出空。”她说的是实
话,“去年冬天学生闹事,把我可忙坏了。”
“那是当然,高教处处长嘛!”高志远表示理解,并无讽刺的意思。
“你没有介入吧?”洪玉靘关心地说:“老师和学生还不一样。老师
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如果教唆学生闹事,处罚比闹事的学生可重多
了。”
“什么叫介入?”高志远反问,“我没有去示威游行,也没有搞绝食
静坐。可以说没有介入,对吗?”
“听说你经常参加学生的政治沙龙?”
“政治沙龙?没听说过。”高志远摇了摇头,“学生有时侯在教室里
开讨论会。他们通知我去,我就去。我主张师生在课内课外打成一
片,真正做到教学相长。”
“可是,你在政治沙龙,不,在讨论会上公然向学生借阅香港出版的
反动政论刊物,影响很不好啊!”洪玉靘严肃地说:“这等于在公开
鼓动学生阅读境外反动刊物。”
“不对吧,”高志远对洪玉靘的消息如此灵通颇感惊讶,但她仍然不
动声色地反驳,“第一,香港不是外国,而是祖国的神圣领土,1997
年就要回归祖国了。第二,没过多久,我要看的文章《论言论自由》
就在武汉的《青年论坛》1986年7月号和9月号上刊登了。那可是在国
内注册登记的合法刊物。我在邮局的期刊发行部买了一份,你如果还
没有看过,我可以借给你看看。”她语气中的讽刺意味呼之欲出。
“强词夺理,”洪玉靘压住火气说:“那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时期。你
不会不知道吧,《青年论坛》已经停刊整顿了!”
“是吗?”高志远故作惊讶,“我的消息没有你灵通。为什么要停刊
整顿?那可是一个好刊物啊!”
“你还是少装糊涂吧,”洪玉靘渐渐失去了耐心,“你心里和我一样
明白为什么要停刊整顿它。《青年论坛》在武汉,也许离你太远。你
的学生胡鲁生就在你身边,”洪玉靘的口气中开始充满威胁,“他为
什么会遭到追捕你也不明白吗?”
“我真的不明白!”高志远一派天真地说:“他跑了几个月,然后又
象没事人儿似的回来了。学校甚至都没有追究他‘无故’离校和旷课
的问题。“
“你……你……你你你……”洪玉靘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不要胡搅
蛮缠。我是看着你是我的插队伙伴,又救过我的命,所以才一片好心
地专程赶回来帮助你,以防你误入歧途。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
也爱莫能助。到时候,一切后果由你自负,可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说完,她夹起公文包气冲冲地往外走。
“好走,”高志远打开讲稿开始备课,“不远送。请把门带关。”
砰地一声,洪玉靘把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怀着满腔的愤恨,她在走
廊里一路小跑远离了力学教研室。
五、
骐骐进了中学一年级。黄晓薇整天上班,还要兼修博士课程、准备博
士论文,忙得不亦乐乎,每天都早出晚归。家里只剩下王宏伟一个人
是闲人。虽然是老三届的高三生,在省重点中学芙蓉中学扎扎实实学
习过六年英语,但是他的英文水平却始终处在启蒙阶段,不但听、
说、写有很大问题,连阅读都有很多困难,长一点难一点的句子他就
看不懂。语言不过关,年龄又已经40,去大学注册读书完全不可能,
连找工作都处处碰壁。进中文驾驶学校学会开车以后,他就再也找不
到什么事情可干了。一个大男人,让老婆养着,整天在家做饭洗衣,
做彻头彻尾的家庭主“男”,这终究不是办法。王宏伟闲得无聊,于
是和另一个闲得无聊的人──李美娇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老婆上班、
孩子上学走后,他就与李美娇打电话聊天,有时候一聊就是半天。对
于李美娇的娇生惯养和耍娇犯嗲,他原来是很讨厌的。现在,他突然
发现这正是她的可爱和迷人之处。只要一听到她娇滴滴的声音,他浑
身就痒滋滋地发热。
两个游手好闲的人是不会满足于隔着电话线聊天的。聊过几次以后,
他们就开始聚在一起聊了。起初是王宏伟开着黄晓薇给他买的旧汽车
去李美娇那里。李美娇还住在唐人街那栋旧房子的顶搂上。她一直想
搬家,但是在多伦多,只要是稍微说得过去的公寓,起码每个月也要
600多加元的房租。纪大章虽然给她买了30万元的投资,但是坐吃山
空,那笔钱用去的速度远大于增值的速度。而且,她每提一笔钱就要
被投资公司抽掉她所提款额的5%作为手续费。尽管不敢搬家,她还是
下决心学会了开车。在加拿大,不会开车就象没有脚,就等于是残
废。她可不愿意做残废。她从投资中取出两万多加元买了一部新丰
田。她住的顶楼人多眼杂,难得畅所欲言,聊了几次以后,李美娇就
开着她的新车到王宏伟家聊起来。
黄晓薇租的房子独门独院,王宏伟和李美娇可以不受干扰地为所欲
为。这两个家伙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谁也没有把与人睡觉当作什
么大事。没聊几次,他们就脱衣解裤,光溜溜地爬到床上搂在一起聊
开了。40岁的男女,性欲正旺。王宏伟本来就是一个性欲狂,黄晓薇
整天忙于做好工作和照顾孩子,不太注重性生活。李美娇则在和纪大
章过了一个星期蜜周之后,就再也没有和男人睡过。两个人干柴烈
火,一点就着。他们相互在对方的身体上找到了无穷的乐趣,连生活
都显得丰富多彩了。
当然,他们不是没有忧虑。李美娇担心的是她的投资越来越少,才来
多伦多几个月,她的投资就已经跌到了27万加元以下。每次取钱,投
资经纪人都劝告她,你既然搞投资,就应该有长期打算。刚投几个月
就取又怎么能盈利呢!不但不能赢利,反而还要扣除手续费。你不心
疼,我还替你心疼呢!投资经纪人的这番话刺得李美娇心里作痛。她
恨不得给多嘴的经纪人一个耳光。谁说我不心疼?她想,我的钱,我
不心疼你心疼?岂不是拙拙怪事!我要是稍微有一点办法,你就是杀
了我,我也不会动用我的老本啊!
王宏伟担心的是怕事情败露。他和洪玉靘乱搞很安全,要么在洪玉靘
家里,要么在宾馆。只要不专门跟踪盯梢,黄晓薇就是做梦也梦想不
到。可是,现在是在自己家里,是在自己卧室的床上,要是晓薇或者
骐骐突然回家,那可就抓个正着。他不敢想象那种场面将是多么尴
尬。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叫老婆养着的废人,居然还不安分守己,居然
还要打野食。晓薇会把我赶出家门吗?他问自己。不,不一定。她爱
孩子。爱屋及乌,她肯定不愿意让她的孩子失去父亲。但是,作为一
个男子汉,长期让老婆养着总不是办法,连说话都理不直气不壮!如
果再犯错,那就……不行,不能这么混下去。他想,我必须有自己的
事业。除了与李美娇幽会,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开着黄晓薇给他买
的旧汽车在城里转悠。他在进行社会调查,在寻找开创事业的机缘。
在乱跑一通以后,他终于悟出了门道。
“美娇,我们一起做点事情怎么样?”他压在她身上,一面卖力地干
那件事,一面向她郑重提议。
“我们正在一起做事情啊!”李美娇干得正痛快,用力往上耸动身
体,娇声娇气地附和。
“我是说我们一起做点挣钱的事情。”王宏伟喘着粗气用力往下插
入。
“挣钱的事情?”李美娇重复。她用力往上一耸,把王宏伟从身上颠
下来。她已经享受过了高潮,“什么事情?”
王宏伟还想插进去,因为他还没有过瘾。“干完再好好商量。”
李美娇把屁股挪开,不让他再插,“说,先说。说得好就赏你再干一
次。”
王宏伟无法继续勉强。她一丝不挂、光滑流畅的身驱就象一条溜滑的
大鱼,只要稍加扭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她的小孔避开他的插件。
他轻轻咬着她的右耳根,说出了他经过长期调查研究和深思熟虑而产
生的想法,“我们合伙开个餐馆怎么样?”
“开餐馆?”李美娇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想到这一步。中国移民在
国外来办得最多的企业就是餐馆。中国的饮食,讲究色、香、味、
形,与洋人只注重营养和贪图简便的饮食风格决然不同。而且,为了
增加竞争能力,中国餐馆的价格也比其它各种风味的餐馆都更加物美
价廉、经济实惠。中国餐馆在全世界都享有极高的声誉。哪怕祖祖辈
辈没有到过中国的洋人,也喜欢到中国餐馆去换口味、尝新鲜。在西
方世界,没有去过中国的人比比皆是,但是没有进过中国餐馆的人恐
怕一个也没有。“对呀,为什么不呢?详细说说你的打算。”她心情
一激动,干脆坐了起来。
王宏伟也坐起来,以便面对面地交谈。两个人都光溜溜的,谁也没有
想到万一被人看到是多么难堪。“有两种办法。一种办法是我们自己
从零开始。看准一个周围没有餐馆的地方,租一个房子,平地一声
雷,把餐馆开起来,无论什么都自己购置。”
“那得花多少钱?”
“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炉灶电器、油盐酱醋,都用不了多少钱。我
们俩一起干,我掌灶,你跑堂,不用雇人,也没有工资开支,挣的钱
都是我们俩的。比较大的开支就是租店面的钱,也就是说,房租。”
“需要多少?”李美娇着急地问:“你能不能痛快点说?”
“我打听了一下,租一个当街的100平方米的店面,每月的租金至少
要三千加元。当街的店面紧俏,人家也许一次就要你缴半年的定金。
那就是一万八。购置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炉灶电器、油盐酱醋这些
杂七杂八的东西就算一万二,三万加元大概够了。”王宏伟沉思着
说。
“每人才一万五,”李美娇满不在乎地说:“不成问题。”
“可是,问题就在于我们没有办法保证生意一定会好。”王宏伟忧虑
地说:“那个地方既然过去没有餐馆,就一定有它的道理。就说明那
里没有餐馆也过得去。也说明开了餐馆不一定生意好。”
“还是说说你的第二种办法吧。”李美娇有些泄气。
“第二种办法是买一个现成的餐馆。各种设备齐全,不用我们操心去
购置。我们在买前就搞好调查,只要它原来的生意好,我们接着办,
生意就不会差。”王宏伟信心十足地说。
“你这不是废话吗?生意好人家为什么要卖!谁也不是傻瓜,把摇钱
树卖掉!”
“那倒不一定。他也许想退休。他也许要搬家。他也许偷税漏税太
久,怕政府来算总帐。他也许……”
“好了,不要也许了。” 李美娇认识到完全有可能买到生意好的餐
馆,“你就说说要花多少钱吧。”
“房租还是照旧,也就是一万八。把餐馆盘下来可能要两万五。”王
宏伟回答。
“哎,你这个账是怎么算的?”李美娇怀疑地问,“你刚才还说,购
置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炉灶电器、油盐酱醋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大
概一万二,怎么用老餐馆的旧东西反而要两万五?”
“这你就不懂了。”王宏伟得意地说:“餐馆里的旧家具设备的确还
不要一万二,但是,你把它买下来的同时,就把它的生意也买下来
了。这可都是它经年累月的积累啊──它的老顾客、老关系、老供货
商、老优惠条件,老……”
“行了。老来老去,老得人心烦。”李美娇最不喜欢“老”字。随着
岁月的增长,她的年龄在逐步增长。她发觉对男人的吸引力在逐渐减
弱。走在大街上,回过头来顾盼她的男人已经越来越少。“就照你说
的,一万八加两万五,四万三。我出两万二,你出两万一,挣了钱对
半分,行吗?”
“行!”王宏伟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他有把握,黄晓薇肯定愿意拿出
这笔钱来支持他开创自己的事业。“来吧,你说了赏我再干一次
的。”他把李美娇扳倒在床上,又压了上去。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
他们始终没有穿衣服。
“时间还来得及吗?骐骐该放学了吧?”她的心情很好,并不反对赏
他再干一次。和王宏伟一起开餐馆,她起码有三大好处。第一,总算
开始有收入了,不会再坐吃山空。第二,可以住到店里去,离开那个
低矮闷热的顶楼。第三,和王宏伟有了工作关系,两人在一起干男女
之间的乐事更加方便。
“来得及,”王宏伟抓紧时间插了进去。他一面拼命往下猛插,一面
气喘吁吁地说:“骐骐的校车还有20分钟才到。”
十分钟后,他们同时达到了高潮。李美娇觉得浑身酥麻、说不出有多
么舒畅。回想起来,上一回干得这么快活,还是在湘江宾馆第一次与
纪大章干的那一次。那是她头一回和黄白杂种干,尽管她必需假装酒
醉而不敢尽兴,但是那种滋味却让她回味无穷。当时,她心里充满了
对未来的希望。现在,她心里再次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看来,干这
件事能享受到多少乐趣与心情的好坏有很大关系!那个澳大利亚华裔
女作家说什么黑人的性能力最强、白人次之,黄种人最差。真是一派
胡言乱语!这是一种典型的种族歧视!只要心情好,无论和什么人干
都可以尽享天伦之乐。
李美娇认为自己发现了一个重要的规律。她认为她彻底粉碎了那个澳
大利亚华裔女作家所宣扬的种族歧视,为中国男人们平了反、争了
光。她为自己对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所作出的伟大贡献而感到由衷的
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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