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捷足先登
一、
为了创造条件争取早日回城,大家都表现得很积极。正月十五在家过
完元宵节,正月十六就不约而同地如期返回了。萧素文照样是愁容满
面,心里牵挂着她的妈妈。李美娇还是带了许多牛肉干,打算趁人不
备时慢慢独自享用。黄晓薇带了满满一书包父亲的藏书,足够她和高
志远看一年的。王宏伟和马松如各自带了一些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的
小礼品。王宏伟得意地向马松如炫耀他为高志远准备的《麓山寺碑
帖》和沙利文糕点。马松如看着心里发酸。他给高志远准备的小礼品
是水果糖和白报纸,都是从家里拿来的现成的东西。水果糖是过年剩
下的,白报纸是厂里发给爸爸妈妈写大字报向党表忠心的。他觉得没
有什么好炫耀的,一是因为他的礼物比不上王宏伟的礼品名贵,二是
因为王宏伟说过高志远是他的女人,他不愿意与宏伟哥过早发生正面
冲突。
洪玉靘带了一个大旅行包,别人问它里面是什么,她笑而不答。到蛤
叭咾的当天夜里,她就悄悄地拎着那个旅行包到姜富贵家去了。20天
不见,姜富贵好象大病了一场,脸肿了起来,牙还少了两个,怎么看
怎么别扭。
“姜副大队长,”洪玉靘把大旅行包放在堂屋的饭桌上,抱歉地说:
“我不该来。我不知道你病了。”
“什么病呀!”姜富贵的老婆接过话茬,“大年三十去大队部值班,
回来就成了这付模样。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天黑路滑,摔了一个大
跟头。路上结了冰很滑,这不假。深更半夜天黑,这也是事实。可也
不能摔成这样呀!”
姜富贵坐在饭桌边的长凳上,捂着腮帮子没有答话。他的女儿已经出
嫁,儿子已经分出去过日子,但是把两个孙子却推给爷爷、奶奶抚
养。他们爬上板凳想翻弄桌上的大旅行包。
“小心,别碰坏了。”洪玉靘从兜里掏出一把糖,“给,拿去吃吧。
旅行包里是我爸给你们爷爷买的东西。”
两个孩子拿着糖欢天喜地地走了。姜富贵听说洪副厅长给他带东西来
了,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怎么好让洪副厅长破费呢,”他客套地说,由、于缺了两个牙,说
话漏风,连声音都变得难听了,“该我孝敬洪副厅长啊!”
“哪里话,我爸给你老买了一个烟台钟。”洪玉靘说:“这样,你老
就有个钟点了,可以更加科学地掌握我们知青的上工下工。”
“是吗?洪副厅长想得可真周到。快,”姜富贵欣喜地指挥老伴,
“快把它挂到墙上去。这是洪副厅长对我们贫下中农的一片心意
啊!”
“你自己不会挂吗?”老婆觉得丈夫见钱眼开表现得太露骨,很失体
面。
“我不是摔跟头了吗?”姜富贵要对老婆耍威风,扬起了捂住腮邦子
的手。
“我来,”洪玉靘赶紧行动,以防他们夫妻发生冲突,“挂在什么地
方?”
按照姜富贵的指点,洪玉靘在饭桌上方正中的土墙上楔了一个大钉
子,把钟挂了上去。她很满意,这钟挂上去容易,摘下来也容易。她
上紧发条,对好时间,在滴嗒声的伴奏下,指针开始转动。钟摆在玻
璃框中往复摆动着,闪烁着金光。
姜富贵的孙子们以前没有见过挂钟。两个小家伙仰头目不转睛地看
着,新奇得忘记了争吃糖果。姜富贵老婆的脑袋随着钟摆的摆动左右
摆动,笑得合不拢嘴。姜富贵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对着挂钟,左看右
看、上看下看,怎么看怎么舒服。“烟台钟,名牌啊!”他满意地
说。
“当然,”洪玉靘附和,“我爸说了,既然是给贫下中农买,就要买
最好的。”
“谢谢洪副厅长。谢谢洪副厅长。”姜富贵喜欢得手足失措,“坐,
请坐。”
洪玉靘在姜富贵对面隔着饭桌坐下,“我爸还叫我向姜副大队长请教
一件事情。”
“不敢当,请讲。”
“我爸说省公安厅下来了一个招干指标,不知道姜副大队长是不是听
说了这件事。”
“这个嘛,”姜富贵想了想,“是有这么一件事。过年期间来的。你
看,我最近病得厉害,见到你都忘了。那个招干指标点名要招你。”
“是吗?那太好了。”洪玉靘故意作出惊喜的姿态。但是,在她的内
心里却充满了鄙夷,“那么,姜副大队长,我什么时候可以办手续
呢?我爸要我打电话告诉他,他好通知省公安厅车队派车来接我。”
“既然指标点名招你,我也留不住你。”姜富贵装出一副恋恋不舍的
样子,“你要走,我明天就可以去大队部给你开介绍信。后天你就可
以到公社去办手续,转户口、转组织关系。你是团员,对吧?”他看
着洪玉靘清秀的圆脸,真想捧过来亲一口。洪玉靘点了点头。“对,
转组织关系很重要,”他继续刚才的话说,“无论如何别断了与组织
的联系。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那好吧。”洪玉靘不动声色地说:“我明天还是和大家一起下地干
活。晚上到你家来拿介绍信。后天去公社办手续,顺便去公社电信站
给爸爸打一个长途电话,叫省公安厅大后天派车来接我。你看这样安
排好吗?”
“没问题。”姜富贵大方地说:“你就说是代替我打工作电话,不要
付电话费。”
吃过早饭,知青们三三两两、拖拖拉拉地下地了。春天的一宗大事是
割蓝花苕子。蓝花苕子是一种豆科一、二年生草本蔓生植物。头年冬
天收完庄稼后,把蓝花苕子种籽撒到地里,第二年开春插秧前,蓝花
苕子就能长到一米来长。水田注水以后,犁田时把它翻到土下,就是
现成的上等绿肥。旱地里的蓝花苕子则需要先割下来,把它沤入泥凼
中,腐殖成凼肥,再施入田地。共产党推广科学种田,冬季大田里无
法种植其他作物,就要求农民都种上蓝花苕子。
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天下地干活,洪玉靘想给大家留下好印象。她换
上胶鞋,拿起镰刀,有说有笑地和大家一起来到地头。草本蔓生植物
没有自立能力,长到一尺多高就开始倒伏,密密麻麻地覆盖在土地
上,总状花序的蓝紫色小花点缀其间,微风吹过,随风飘荡,就象给
大地盖上了一床绿底蓝花的厚毛毯。看着这一派美丽的田园风光,想
着自己马上就可以永远离开这里,洪玉靘觉得心旷神怡。尽管阴雨连
绵,土地泥泞,她仍然情绪很高。她向女生们发出召唤,“姐妹们,
干起来啊!”然后一马当先,下到田里,弯腰弓背,开镰快割起来。
大家觉得洪玉靘的情绪之高有些反常,莫非是因为她回长沙吃饱喝足
了,充足了电?
高志远跟着也下了田,和洪玉靘并肩开镰。王宏伟、黄晓薇、马松
如、李美娇等人也依次一字儿排来,挥动了手中的镰刀。大家齐头并
进,一片片蓝花苕子藤蔓随着他们向前推进而倒在他们身后。洪玉靘
干得很卖力,除了高志远紧紧地跟着她,别的人──哪怕是男同学
──都落在她们后面两、三米远。
干着干着,洪玉靘突然一个屁股墩坐在田里,泥水溅了她满身满脸,
她却无暇顾及。只见她镰刀前指,两眼直视着前方,嘴一张一张地却
吐不出一个字来。
别的人离得远,没有发现洪玉靘的异样。只有紧跟在她身后的高志远
发现出了问题。顾不得放下镰刀,高志远一个箭步跑了过来,“玉
靘,你怎么啦?”
“蛇……”魂不附体的洪玉靘握着镰刀的手在不停抖动,好不容易才
吐出了一个字。高志远顺着洪玉靘镰刀的指向向前看去,只见一条盘
成一团的青蛇,约小指粗、两尺多长,无论是颜色还是长短粗细都和
蓝花苕子几乎没有区别。一定是不高兴别人打扰它的春梦,它警觉地
抬起三角形小头,舌头一伸一缩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洪玉靘。
“竹叶青,剧毒蛇。”高志远也吓了一跳。高志远的突然出现,分散
了蛇的注意力,它又转头看着新来的入侵者。它的动作并不灵活,也
许是冬眠刚刚结束,还没有完全恢复其应有的灵活性。“玉靘,不要
慌,慢慢后退。不要有突然动作。”
洪玉靘本来就是屁股着地坐着。她一点一点地往后挪动屁股。青蛇全
神贯注地注视着箭步跑来、突然停步、身体呈现进攻姿势的高志远,
没有再注意她。她退到一定距离,翻身爬起来就跑,一面高声叫喊着
不成句子的话,“蛇……蛇……快……快……志远……志远……”然
后就昏到在泥水里。
洪玉靘的奔跑和叫喊,不但引起了插队伙伴们的注意,也让蛇吃了一
惊。就在它转头看洪玉靘的那一刻,高志远手起刀落,举镰把蛇头砍
了下来。插队伙伴们赶来时,只看到了蛇头在泥水里乱跳,蛇身在泥
水里盲目地蠕动着。
“志远,你真行。”王宏伟和马松如不约而同地说,然后又用敌视的
目光彼此看了对方一眼。
“志远,你没事吧?”黄晓薇、李美娇等人都关心地问。
“没事儿,”高志远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幸亏是冬眠刚醒,不然
就说不定该谁死了!”
蛇头和蛇身都停止了蠕动,肯定已经死了。“宏伟、松如,”高志远
对两个男生说:“你们把它埋了吧。要埋深一些,万一被人踩着毒
牙,毒液还是会要人命的。”
“知道,”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然后又彼此敌视地看了对方一眼。
王宏伟用镰刀的刀尖扎着蛇头,马松如用镰刀的刀刃挑着蛇身,走到
人迹不到的角落里,挖坑埋蛇去了。
高志远感到莫名其妙:马松如一直把王宏伟尊为大哥。但是,现在在
他们两人之间却好象充满了敌意。她目送他们去埋蛇,突然发现身边
少了一个人。“玉靘呢?”她问,李美娇指着她的身后。她回头一
看,洪玉靘倒在不远处的泥水里。她跑过去,一膝跪地,把她抱起,
用手轻轻拍着她沾满泥水的脸,“玉靘,醒醒。”
洪玉靘醒了,“蛇……蛇……”
“早被志远砍成两截了,”跟着跑过来的李美娇告诉她。
“志远,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洪玉靘感动地说。
“这叫什么话。”高志远不同意她的说法,“是你命大。不对,是我
们俩的命大。”
“不,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洪玉靘坚持说:“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
记。”
“你被吓坏了,尽说胡话。”高志远觉得没有必要继续和她进行这种
无谓的争辩,“今天别干了,回去歇歇吧!我负责给你向姜富贵请
假,”她果敢地说:“他没有胆子刁难我。”
三、
虽然被竹叶青吓得半死,洪玉靘一点也没有放松她的回城活动。按照
她和姜富贵的约定,她当天晚上到他家拿了介绍信。第二天去公社办
了手续,并且在公社电信站给她爸爸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叫省公安厅
明天派车来接她。
省公安厅的车在中午时分突然来到蛤叭咾,停在知青点的屋前。当地
农民都吓了一跳。他们以为是哪个知青在城里过年的时候犯事了,省
公安厅来抓人,都赶过来看热闹。知青们刚刚吃完午饭,正在小憩。
大家都走出屋子,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要紧,是来接我的。”洪玉靘叫大家安心。
“接你的?”几个知青异口同声地重复。
“是的,我被招干了。”洪玉靘得意地说:“去公安系统工作!”
“还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啊!”王宏伟的造反派脾气又发作了。
“祝贺你!”萧素文羡慕地说。说完她嚎啕大哭起来。她在心里说:
老天爷,睁开眼睛吧!我比她更需要回去啊!没有我的照顾,妈妈说
不定哪天就会出事啊!
萧素文的痛哭触动了许多知青的心,有几个人忍不住也哭了起来。
“素文,”洪玉靘安慰萧素文,“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比我更需要回
去。去找姜副大队长说说吧,只要长沙有单位接受你,这一头他说了
算。”
“玉靘,你就这样扔下我们走了?”李美娇娇滴滴地说:“你和我在
一起住厌烦了?”其实,她对洪玉靘的离去只有嫉妒,并无伤悲。一
个人独住一间房子,再也用不着在半夜偷偷摸摸地嚼牛肉干了。
“希望你很快也能回来,”洪玉靘握了握她的手,“有空到我家来做
客。我请你吃阿根廷牛肉干!”
李美娇的脸红了。她羞愧地返回房间,头也不回地说:“我去给你收
拾行李。”
“不用了,”洪玉靘大声对着她的背影说:“我已经打好被包了。”
“怎么,”马松如惊讶地问:“你知道今天来车接你?”
“是我打电话叫来的车。”洪玉靘得意地说。
“你可真是未来的公安干警啊!”高志远不无讽刺地表扬她,“神不
知鬼不觉地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哼!”王宏伟鼻子里发出的声音。
“谢谢你救了我,”洪玉靘握着高志远的手说:“我永远也不会忘
记。”
她不再理睬插队伙伴们的嫉妒、羡慕、讽刺、祝贺,领着省厅的司机
小孙一起去房间拿东西。小孙给她扛着大背包。她一手拎着小网袋,
里面装的是脸盆、茶杯、饭碗、毛巾等洗漱用品,一手拎着那个原来
装烟台钟的空旅行包。把行李和空旅行包扔入车后的行李箱之后,洪
玉靘并没有急着上车。她高声与所有人告别,“同学们,再见了。希
望你们都可以很快回去。回去以后,不要忘了到我家作客。无论将来
发生什么事情,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是插队伙伴。”
她的话说得很真诚,许多人都感动得哭了。萧素文的哭声最大。
“小孙,”洪玉靘坐到副驾驶座上,“我们走吧。”
“直接上公路吗?”小孙想当然地说。
“不,我们还要去一个人家里。只要几分钟。”洪玉靘坚定地说,
“我给你指路。”
车没有开多远,倒是转了不少弯,停在了姜富贵家门口。姜富贵全家
正在吃午饭。看到洪玉靘进门,姜富贵以为她前来告别,站起来准备
与她客套一番,没想到洪玉靘却死板着脸。不等他反应过来,洪玉靘
就一声不吭地把他家的饭碗菜碗都移到饭桌的一角,踏着长凳上了饭
桌,伸手就摘下了才挂上去两天的烟台钟。
“你,”姜富贵不明白她要干什么。老婆孩子也惊呆了。“你要干什
么?”
“我要走了。”洪玉靘不容争辩地说:“当然要把我挂在这里的钟带
走。”
“可是……”姜富贵急得说不出话来,“可是,这是我的钟啊!”
“你的钟?拿发票给我看看。”说着,她从衣袋里拿出发票在姜富贵
眼前晃了晃,“我可是有发票的。请看清楚这里,购物人:洪玉
靘。”
“你……你……”姜富贵气得变成了结巴,“你这是卸磨杀驴啊!”
“象你这样的贪财好色的蠢驴,本来就该杀。”洪玉靘边说边走出房
子,走向汽车,“小孙,请把行李箱打开。”
她把钟放入车箱里的空旅行包中,这才钻进汽车,从容不迫地对小孙
说:“好了,上公路。”
四、
有后台的人捷足先登,拍拍屁股、坐着轿车、一溜烟地跑了。没有后
台的人,哪怕你有人命关天的困难,你也只能留在乡下,在恶梦中与
你濒临绝境的亲人相逢。但是,哪怕在恶梦中相逢,你也必须先睡着
啊!萧素文哪里又睡得着!从洪玉靘离队那天起,失眠就困扰着她。
在漫漫长夜里,她无法入睡。她反复思考的唯一问题就是如何尽快回
城,回到随时都面临着生命危险的妈妈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妈妈,
永远再不与妈妈分离。
怎样才能尽快回城呢?她睁大眼睛在漆黑的深夜里苦苦思索着。我没
有当副厅长的爸爸,我都不知道爸爸是死是活、流落何方!我也没有
能力买一份厚礼送给干部,我和妈妈连饭都吃不饱……躺在木板床
上,她仰面看着房顶,脑子想得发热、想得发胀,背睡得发痛、睡得
肿胀。反正睡不着,她想,还不如出去走走。她跳起来,悄悄地打开
房门,离开知青点屋子,漫无目标地信步走向湖畔。
起初,她喜欢沿排灌渠徘徊。排灌渠是沿渠村落的生命线,在阶级斗
争为纲的年代里,哪怕在深更半夜也有基干民兵沿渠巡逻,据说是怕
阶级敌人投毒。在排灌渠边游逛,不免与基干民兵遭遇。每次遭遇都
要受到盘问。萧素文不愿意回答他们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更不愿意
把事情闹大,让高志远、黄晓薇等知青朋友知道她夜不能寐、外出游
荡。所以,她不再去排灌渠,改为去村外的湖堤。
萧素文一面在湖堤上往返度步,一面思索着她永远无法解答的问题。
虽然刚刚20出头,正在如花似锦的大好年华,她却没有享受过青春少
女应该享受的欢乐。她的生活是由艰辛和苦难构成的。她从来不曾有
过片刻的欢愉,从来不曾开怀大笑。从刚刚懂事那天起,她就帮妈妈
操劳家务。从学校回到家里,别的好孩子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做功
课,做完功课以后就和小伙伴们尽情地玩耍。她不知道什么叫玩耍。
她回到家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妈妈是不是安好。妈妈神智清醒
就是她的幸福。她一面帮妈妈做饭洗衣,一面和妈妈谈学校里的事
情。如果妈妈神智不清,她就要给妈妈换下尿污的裤子,安抚妈妈躺
下,然后做饭洗衣,给妈妈喂饭,哄妈妈睡觉……每天都要忙到夜深
人静,她才有机会做功课。
在功课做不完的时候,在考试不及格挨批评的时候,在衣着破烂被人
瞧不起的时候,她心里也曾抱怨过妈妈──都是你,这么麻烦、这么
累赘、这么啰唆……她也曾幻想过如果没有妈妈,她将多么自由──
我就会象别的孩子一样,做完功课就无忧无虑地玩耍……现在,她真
的远离了妈妈。她却认识到,她并没有获得任何自由。她所获得的只
是无穷无尽的忧虑。她终于明白了,和妈妈在一起、全心全意地照顾
妈妈,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一种无法替代、无法超越的幸福!现
在,连这种幸福都被剥夺了!她绝望地想。
她认识到,她已经穷途末路、走投无路了。她不可能向任何方向前进
一步。完了,活不下去了,自己活不下去了,妈妈也活不下去了。她
想,既然活不下去了,既然活得这么艰难,我又何必继续苦苦挣扎
呢!一了百了,岂不更加干脆俐落!另一个世界难道就那么可怕?既
然没有去过,你就不能这么说。在这个世界上,妈妈疯疯癫癫地苟延
残喘,哪里有一点人的尊严!我活得那么忍气吞声,哪里有一点做人
的乐趣!说不定到另一个世界去,对我、对妈妈反而是一种解脱。说
不定那里比这里要好得多!说不定那里比这里更光明、更轻松、更潇
洒!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思路灵活了、视野开阔了。对啊!
为什么不呢?我先走,妈妈用不了多久也会跟着来。我到那个世界再
好好孝敬她。我们到那里去好好享受美好的生活!
她不由自主地、不知不觉地走下湖堤,向洞庭湖走去。还没有到春汛
季节,水面很低。她连滚带跑地走下湖堤的内边坡,但是离湖水还很
远,还必须趟过一段漫长的滑软泥泞的泥沙地面,才能进入湖水。怪
不得村民们都使用排灌渠的水,而不使用湖水,原来走近湖水要克服
这么多困难,她想。但是,我不怕困难,无论怎么困难也不会比活在
这个世界上更加困难。她坚定地向前走去,每前进一步,都在泥沙地
面上留下一个变形的脚印。快了,前面就是。她终于踏入水中。早春
的湖水冰凉刺骨,越过鞋面侵入鞋里的湖水使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但是,她没有退缩,继续坚定地向前走去。这点冷有什么了不起,她
想,难道能够冷过这个冷酷的世界!她坚定不移地向前迈进。水过膝
盖了,水淹大腿了,水过腰间了……
好了,她安慰自己,快结束了,一切苦难都要结束了。另一个世界正
在张开双臂欢迎我。
五、
王满仓家住在村头,离湖堤很近。他半夜起来到屋外墙角的茅坑撒
尿,诧异地看到湖堤上有人走动。什么人?他想,在深更半夜里!毛
主席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的弦一
刻也不能放松啊!会不会是搞破坏?他顾不上早春深夜的寒风吹得他
浑身起鸡皮疙瘩,以茅坑的苇壁为掩护,仔细观察着湖堤上的人。那
人个头不高,象是一个孩子。他在湖堤上来来回回走动,始终都没有
一个弯腰的动作,不象是要搞破坏。这是谁家的孩子,王满仓想,吃
饱了撑的,半夜不睡觉,到湖堤上来折腾!
王满仓懒得继续监视下去,他要回屋接着睡觉。就在这个时候,那孩
子下堤了,不是下外边坡,往村里走,而是下内边坡,往湖面去。他
要干什么?难道真是一个破坏分子,想破坏堤坝?王满仓警觉起来。
他顾不得回屋去穿上夹袄,也没有打扰熟睡的老娘,一个箭步冲出茅
坑,以最快的速度跑上了湖堤。他趴在堤坝上,低头向下察看内边
坡,那个孩子不见了。大惊小怪,他责怪自己,哪有什么人搞破坏!
他站起来,又想回家睡觉。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了一
个人影──是那个孩子。他正向湖水走去。不,那不是一个孩子,王
满仓正眼定睛一看,在湖水反光的映衬下,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
个姑娘!
一个大姑娘家,深更半夜不睡觉,她想干什么?洗衣,何必半夜洗!
游泳,水太凉!抓鱼,才抓不到呢!玩水,有什么好玩的!王满仓无
法理解。姑娘离湖水越来越近,湖水的反光越来越强。王满仓认出来
了,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萧素文。她已经走入了水中,还在继续向
湖心走去。王满仓终于明白了,她不是去洗衣、游泳、抓鱼或者玩
水,而是去自杀!
“素文,你这是干什么!”他大声喊叫着冲下湖堤,向湖水跑去。半
夜凛冽的湖风迎面吹来,把他的喊叫声吹了回来,萧素文不可能听
到。
他甩掉鞋子,向着萧素文狂奔。萧素文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追来,仍
在稳步地艰难地涉水前进。王满仓不顾一切地、连滚带爬地追上去。
距离越来越近,他跑过泥地、跑入水中。他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继
续追赶着。在水没小腿以后,仅靠双腿已经站不稳、跑不快了,他就
双手向后划水保持平衡和增加速度。在水淹肚脐之际,才一把抓住了
水没前胸的萧素文,用力抓住了她上衣的后领。
“放开我,”萧素文这才发现有人抓住了她。她猛一甩头,甩开了王
满仓抓住衣领的手。
王满仓站立不稳,身子一歪,呛了一口水。“素文,我可不会游
泳。”
“那么你来干什么?”萧素文厉声呵责,“送死吗?”
“不,”王满仓坚定地说:“我来救你。”
“你来救我?就算你能把我救出湖水,你能把我救出人生吗?”
“我能,”王满仓肯定地回答。其实他不太明白“救出人生”是什么
意思。
“好大的口气!”萧素文激动地说,“满仓,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走吧,回去吧,回去好好孝顺你妈。”说完,她转身继续向湖心走
去。
“不,我不能见死不救。”王满仓又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大声吼叫
着,“你叫我好好孝顺我妈。你妈呢?她就不要你孝顺吗!”
“我这么做正是为了孝顺她!”萧素文哭喊着,“她离不开我。她很
快就会到天堂来与我团圆。”
一个大浪扑来,萧素文呛了一大口水。他们俩一起被波浪打翻。在水
中扑腾一阵以后,他们互相支持着重新站稳。不等萧素文开口说话,
王满仓突然拦腰抱起她,象扛粮食口袋那样,把她横扛在肩上。不管
她在上面如何拳打脚踢,他只管迈着大步,向堤岸走去。
六、
王满仓把萧素文扛进妈妈房间,轻轻放在竹躺椅上。老人家觉轻。哪
怕王满仓动作再轻,萧素文也停止了挣扎,还是惊醒了王妈妈。她翻
过身来,惊愕地看着浑身滴水的儿子和萧素文。
“怎么回事儿?”她责问自己的儿子。
“从湖里捞起来的。”王满仓瓮声瓮气地回答,“你问她吧?”说完
回到自己房间去换衣服。
不用再问,王妈妈全明白了。她连忙起来,拿自己的干衣服给萧素文
换上。除了脸庞还是那么年轻漂亮,萧素文的装束活象一个地道的老
农妇。
“孩子,你这是何苦呢?”王妈妈爱抚着萧素文的脸蛋说:“这么漂
亮、这么年轻,你舍得去死?”
“王妈妈,我舍不得去死。”萧素文哭喊着,“但是我活不下去
啊!”
“活得下去,不管多苦多难,都活得下去。”王妈妈感叹地说:“老
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听我一句话吧──没有熬不过去的苦难!”
“我可以进来吗?”王满仓换好了衣服,在屋外问。
“满仓,进来吧。”王妈妈回答:“素文换好衣服了。”
王满仓拘谨地一步一迟疑地走进来。他心里发慌,不敢抬头看萧素文
一眼。去年冬天修堤,他捧着她受伤的手指头帮她吸脏血,差点惹恼
了她。刚才,他可是把她扛在肩上跑了一里多路啊!
“素文,对不起,”他嘟嘟喃喃地说:“我扛着你使劲跑,伤着你没
有?”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啊!”萧素文又哭了起来。
“孩子,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说死啊!”王妈妈擦了一把眼泪,“今
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你听王妈妈说,好吗?”
接着,王妈妈给萧素文讲了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家祖祖辈辈就不富裕。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娘家穷。嫁到婆
家,婆家也穷。那是民国34年,兵慌马乱的,就怕日本鬼子进村。老
王家一直人丁不旺,奶奶生满仓爹的时候难产死了。满仓爹和他爷爷
天天就盼着我给他家生个大胖小子。菩萨保佑,我过门才一年,真就
生下了满仓。满仓爹和他爷爷那个高兴啊,就不用提了。谁知道才过
三天,就说日本鬼子要进村了。哪怕生孩子才三天,也只有一个逃
字。不然,万一被日本鬼子抓住,哪怕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也都
是花姑娘,也都要被强奸。满仓爹带着我随着一大帮村里人跑进苇子
荡去躲鬼子兵。满仓是全家人的心头肉,偏偏还不许带。为啥?怕他
哭,暴露目标。他爷爷心疼满仓,不肯跑,说什么也要留在家里看着
满仓。
可别以为日本鬼子不会为难60好几的老头子啊!隔天鬼子撤了,我们
回到村里,哪有一栋房子?全烧了!满仓他爷爷的尸体就躺在房基前
头,浑身血湖血海的。满仓也没人影了。一看这场面,我立马就昏过
去了。满仓爹不死心,四处找满仓,最后在房后的刺棵里找着了这个
苦命的孩子。他爷爷硬是先把孩子藏好才出来和日本鬼子拼命的。满
仓浑身上下被蚊子咬得又红又肿,没有一块好肉。才四天的嫩毛毛
啊!
房子没了,我们重搭。菩萨烧了,我们重请。日子不管多么难,还得
过下去啊!没吃的,我没奶水,我们就喂满仓米汤。就这么熬了几个
月,狗日的日本鬼子投降了。满以为这回该过安稳日子了吧!谁曾想
中国人和中国人又接着打──共产党和国民党又打起来了。亏着打得
还不太长,也没有在咱这块儿打。共产党打败国民党,坐了江山,给
贫雇农分了地,你就别说咱老百姓多高兴了。咱满以为这一回总算熬
到头了,谁曾想跟着就搞什么破除迷信,不许咱信菩萨了。咱信了一
辈子菩萨,不让信咱心里空的慌。咱把菩萨供在屋里头偷着信。
不曾想这才是开头!接着一转眼就把地又收回去了,搞什么合作化
──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越搞越大。到人民公社吃
食堂、搞大跃进、大炼钢铁,那就不得了了。好好的庄稼烂在地里不
去收,去砍树、找矿、炼钢。树也砍光了,矿也没找着,钢也没炼出
来。第二年可就闹饥荒了。村里人一家家的死啊!我和满仓爹宁可自
己饿死,也要留着老王家这棵独苗苗。男人没有女人抗饿,满仓爹就
这么活活饿死了。临死前,他躺在床上托附我,“孩子他娘,咱老王
家对不起你。打你进家门,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不行了,咱王
家就满仓这根独苗苗。求求你把他拉扯大吧,别让咱老王家绝了后
啊!”说完,他两腿一伸就断气了。眼晴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啊!
“妈,你别说了。”王满仓早已泣不成声。
“王妈妈,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萧素文也泪流满面。王妈妈的
一席话使她猛醒。是啊,不只是我一个人有苦难,整个中华民族、所
有中国人民,都苦难深重。既然别人的苦难不比我小,既然别人都能
熬过来,她想,为什么我就不行!我不比别人缺胳膊少腿,我还受过
12年教育哩!我应该具有比别人更加顽强的生命力!不,我不死。我
要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为我、为我妈妈、为王妈妈这样的中
国人,争取美好的未来。想到这里,她突然变得坚强起来。她下定了
活下去的决心。
“孩子,和我们老一辈人比,”王妈妈擦去一把老泪,“你现在受这
点苦又算什么!答应王妈妈,今后无论多苦多难,再也不寻死,好
吗?”
萧素文没有回答,但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满仓,”王妈妈教训儿子,“今晚这事儿,就咱们娘儿俩知道,对
谁也不许说,懂吗?”
“妈,你老放心吧。”王满仓爽快地回答,“我又不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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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劳燕分飞
一、
插队伙伴的回队使高志远的生活重新变得丰富多彩。她不再感到孤
单。黄晓薇带回的大批书籍使她目不暇接。王宏伟送给她的《麓山寺
碑帖》叫她喜出望外。麓山寺碑是全国最著名的唐碑之一,碑高丈
二,碑宽四尺,碑文是由唐朝书法家李邕撰文并书写,凡1,400余
字,历述了由晋至唐麓山寺历代建庙及禅师传法的情况。她知道古籍
出版社出过一本麓山寺碑的拓印本,一直想买一本来临摹,哪里买得
到!在破四旧的时候,它早就被当作四旧烧光了。王宏伟倒是有本
事,居然给她搞来一本。她也很喜欢马松如送给她的一大卷白报纸。
这样她就不用在旧报纸上练字了。自从打了姜富贵,姜富贵就在想方
设法整她。她发现连她倒的垃圾都有人翻看。用旧报纸练字太危险
了。几乎每张报纸上都有毛主席的照片,万一在他老人家的照片上写
了黑墨字,那就是坐牢杀头的罪。
洪玉靘得意洋洋地离去,在知青点引起了一阵骚动,在她的内心世界
里也泛起了片刻波澜。但是,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人家是高干的女
儿,我是“畏罪自杀”的右派分子的女儿,能比吗?还是老老实实地
在蛤叭咾呆着吧!她想。听到洪玉靘在临走前去姜富贵家干的绝活,
她一方面觉得解恨,另一方面又觉得太过分了些。从今以后,姜富贵
还会信任知青吗?洪玉靘的绝活把别的知青的路都堵死了。姜富贵一
连两次败在知青手下,他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急着要报复呢。
她在同一天收到了王宏伟和马松如的来信。她看了看邮票上的邮戳,
是在春节期间由长沙发出的。长沙到安乡只有320里,信在途中居然
要走一个多月。再细看具体发信日期,两者相差足足一个星期。发信
日期相差一个星期的信居然在一个多月后的同一天收到,这是只有搞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才能创造出来的奇迹!怪不得伟大领袖毛主席
说:“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
她躺在床上看信,同住一室的黄晓薇打趣她,“来情书了?谁的?”
“少胡说。”她把黄晓薇堵了回去。信件都由知青点的炊事员萧素文
代收,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永远在知青点里忙着做一日三餐。在大家下
工以后,她再把信分发给各个收信人。因此,谁收到了信,收了几封
信,对她都不是秘密。如果信封上字体她熟悉,那么连发信人是谁她
也知道。但是。她是一个厚道人,不爱拨弄是非,对谁收到了信,收
到的是谁的信,她从来不张扬。
不知道为什么,高志远不自觉地先撕开了马松如的信。那种以孩子的
口气表达出来的关心、爱护和仰慕感动得她热泪盈眶。她手握那几页
练习簿纸,压在心口,强制自己平静下来。“这是爱情吗?”她问自
己,“胡闹。他还是个孩子,刚16岁。也许生活的磨练使他早熟?行
了,无论怎么说,他毕竟是个孩子。他以孩子的真诚来感谢我对他的
关心和照顾。”
她又撕开王宏伟的信。王宏伟在信里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他的爱慕。他
在信里详述了他对她的美貌、品德、魄力和意志是多么地仰慕。多年
以来,他对她又是多么地关心、爱护、帮助和支援。他对她展示了他
们未来生活的美好蓝图,“我出身于工人家庭,祖孙三代没有任何政
治历史问题。父母都是国营大厂的老工人,今年夏天我就可以招工回
城当工人。我们的生活不会有经济困难。”
高志远停在这里,思考着王宏伟传递给她的信息。她对王宏伟考虑问
题的主观和片面感到不安。你说你“出身于工人家庭,祖孙三代没有
任何政治历史问题”,却只字不提如何看待我是右派分子的女儿,我
的生母已“畏罪自杀”。你说你“今年夏天就可以招工回城当工
人”,却闭口不谈我可能要长期留在农村。这难道是现实的、客观的
恋爱态度?这种爱情难道可能持久?难道它能够经受住现实的第一个
打击?
她接着往下看信。信末的附言引起了她的注意。为了表示他对她的爱
由来已久,王宏伟写道:“附:回蛤叭咾以后,我要送你一本《麓山
寺碑帖》。书虽然不贵,但是却很珍稀。你就是走遍世界恐怕也买不
到一本了。我当东方红兵团司令的时候,率领造反派破四旧,在湖南
大学一个老教授家里抄到了它。当时就听说你在练毛笔字,我就偷偷
给你留下了。没想到一留就留了三年。现在,我终于有勇气向你表白
我对你的爱了。我把它作为我对你的悠久爱情的见证送给你,请你当
之无愧地接受它──连同我的爱和我的心一起接受下来吧。”
高志远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没想到我连日来临摹的字帖是抢劫来的赃
物。她想,不,我必须拒绝它,连同他的爱和他的心一起拒绝,不管
我是多么需要和喜爱这本字帖。我要马上和他谈一谈,把字帖退还给
他,告诉他,我们之间不可能建立起恋爱关系,让他死了这颗心。另
外,碰到马松如的时候,也别忘了谢谢他的友好来信。我要正告他,
你还是一个孩子,不可以胡思乱想。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王宏伟和马松如为什么老是以敌视的目光注视对
方。原来他们彼此都把对方视为情敌。而我,她想,作为他俩心目中
的情人,却反而一直蒙在鼓里。哼,这两个人可真滑稽,给人家写了
这么重要的信,见了面连提都不提,也不问一问人家收到没有。要是
我不给他们答复,难道他们就傻等一辈子?
对高志远的断然拒绝,王宏伟非常恼怒。当着高志远的面,他把她退
还给他的《麓山寺碑帖》撕得粉碎。高志远惊愕地看着他把这本珍稀
字帖撕成碎片,内心的痛苦和由衷的珍惜扭曲了她美丽的面庞。看着
高志远因痛惜而变形的脸,王宏伟感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甚至在内心
里责怪自己: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丑八怪。他放
弃了她,就象扔掉一双不合脚的鞋子。后来,听人说起马松如和高志
远的关系不同一般,他也懒得管了。一个畏罪自杀的右派分子的女
儿,谁稀罕!马松如想背这个包袱,就让他背吧!16岁的小毛毛头追
一个21岁的女人,也不怕别人笑话?
王宏伟立即转移了目标。他突然发现黄晓薇其实比高志远强多了。首
先,她的出身比高志远强。当然,高级知识分子是臭老九,还是不太
理想,但是总比畏罪自杀的右派分子强多了。况且,她的相貌似乎也
比高志远漂亮。圆脸、大眼、细眉、高鼻梁、薄嘴唇、圆下巴、大耳
垂,整个五官可以说十全十美,挑不出任何毛病。要是再往下看,那
就更加撩人心动了。露出衣领的脖子粉嫩粉嫩的,胸前的一对乳房高
高耸立着,显得结实、圆润和富有弹性。她的小腹平坦,屁股肥实,
两腿颀长,小腿肚突起。在她穿短裤或裙子的日子里,只要对她的小
腿瞄上一眼,王宏伟的下体就会情不自禁地发硬。
他怕动手迟了会被别人抢走,赶紧给黄晓薇写了一封情书。给高志远
的情书的内容还记忆犹新,所以这封情书写起来驾轻就熟。而且,他
用不着邮递员来传情了,他约黄晓薇到排灌渠会面,亲手当面把情书
交到了黄晓薇手中。他失去了等待一个月再听回音的耐心,就站在黄
晓薇的对面看着她读信,等着她立即答复。黄晓薇看完信,抬头看着
他,没有说话,却露出了甜美的微笑。也就是说,她答应了。真是个
温顺的好姑娘,他想,比高志远强多了。
王宏伟如此迅速地移情于黄晓薇,使高志远更加认识到自己果断拒绝
他的求爱是“多么英明的决策”。和一个不懂得珍惜感情、一个见异
思迁的人,怎么可能建立起长久而牢固的爱情呢?你怎么可以把你一
生的幸福和安宁托付给这样的一个人呢?她把这种看法告诉自己的心
腹朋友黄晓薇,但是黄晓薇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听不进去。感情的事
情是不可以勉强的。人家不愿意相好,你不能硬逼人家相好。人家非
要相好,你也不能硬拆散人家。她只好在暗地里留心王宏伟和黄晓薇
的感情进展,打算在关键时刻帮黄晓薇一把,以防老朋友做出蠢事或
者铸成大错。
况且,她自己也遇到了麻烦。马松如那孩子好象越来越认真了。刚开
始的时候他还有所畏惧,怕得罪他的“宏伟哥”。当他发现王宏伟已
经放弃了原来的感情,移情于黄晓薇之后,他就无所畏惧了。他每天
都给她写信,一有空就往她房间里钻。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耐心地劝
告他,“你还是一个孩子,还需要长知识、长身体。你还没有到谈恋
爱的时候。我的年龄也不算大。我还想多学习一些知识,多体验一阵
生活。我也不打算谈恋爱。我们做朋友是可以的,做恋人绝对不
行。”没想到那孩子犟得很,还是不顾一切地追求她。她没有办法,
只好向他宣布绝交:我不再看你的信。你也不许再到我房间来。
马松如很伤心。他拖着哭腔问:“志远姐,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但是我也不和你谈恋爱。”高志远的心软了,但是口
里还是冷酷地说:“你还是一个孩子。”
“可是,孩子是会长大的。”马松如固执地说。
“那你就长大以后再来。”高志远不加思索地回答。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马松如心里又升起了希望,“说具体一点,
什么时候才算长大?”
高志远心里有些发慌。难道这孩子要把我和他都套进一个长久的等待
和许诺中,“起码要20岁。”她不太情愿地小声说。
“好,20就20。”马松如好象吃了定心丸,“那我就等四年再来。你
可不许变心。”
“你,”高志远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好。
“来,拉拉勾。”他要求。
“谁和你拉勾。”她故作轻蔑地说:“十足一个小孩子。”
“那好吧,不拉就不拉。”马松如不禁对自己表现出的孩子气感到害
羞,“说话可要算数。”
从此,马松如真的停止了对她的追求,但是对她的那片深情还是一成
没变,处处可见。高志远并不能庆幸自己就这么摆脱了他,因为她感
到自己承担起了更为沉重的责任和义务。她必须为一个16岁的孩子对
圣洁的爱情的渴念和向往负责!
三、
日子过得真快,春插的繁忙似乎刚刚过去,夏收的期待就来到了身
边。然而,知青们更加期待的是各工厂的夏季招工。有的招工指标已
经落实到人,例如矿山通用机械厂点名要招王宏伟和马松如,对此没
有什么悬念,也没有人关心和议论。但是,也有少数指标还没有预定
人选。这种指标给每一个人都带来了希望,成了知青们议论的焦点。
事实上,这种指标为数很少,每个知青点能摊上一个就是万幸,因而
它自然变成了知青们激烈争夺的物件。
手里握着几个机动招工指标,姜富贵又神气起来。为了能够回城当工
人,许多知青出入他的家门,给他送来各式各样的礼物。吸取了洪玉
靘事件的教训,他不再收摆在明面上的随时可以再拿走的物品,专收
贵重的小件物品和珍稀的精美食品。我揣在身上、锁在柜里、吃进肚
里的东西你总不能再抢跑吧!他得意地想。
被高志远打掉两个牙、打肿两边腮的伤早已经痊愈了,痛也消失了。
他认为,不趁着招工搞几个黄花闺女,那就是一个十足的笨蛋。他的
首选物件就是李美娇。从她来蛤叭咾的第一天起,他就看中了她,细
皮嫩肉、乳峰高耸、说话娇滴滴的、笑容甜蜜蜜的。平时没有办法把
她搞到手,这一回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跑了。
李美娇拿着她早在春节期间就在长沙市外汇商店买好的礼品,到他家
来送礼。她给他孙子送了几包上等牛肉干,给他老婆送了两段绸缎布
料,给他送了一段华达呢衣料。全是在市面上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
西。对于基本上没有收入的知识青年来说,这礼可是不可能更重了。
姜富贵的两个孙子从来没有吃过牛肉干,听说是好吃的东西,他们都
不知道要扯掉塑胶袋,就连着塑胶嚼了起来。姜富贵的老婆接过那两
段绸缎,高兴得忘记了体面,在身上比过来比过去。姜富贵接过华达
呢衣料,看了一眼就叫老婆拿到里屋去了。他当然也很高兴,但是却
不露声色,因为他还有更高的目标。他先把老婆支开,叫她到里屋脱
掉外衣去比划绸缎。然后,他装模作样地对李美娇叹了一口气,为难
地说,你送这么重的礼,不用说是想招工回城。可是,这个事情难度
很大,蛤叭咾七队最多只能摊上一个指标,谁都想要,谁都有条件
要。他建议她明天下工以后,吃过晚饭,到大队部去。他们俩一起再
对照文件,好好商量一下对策。
姜副大队长如此为她着想,使李美娇深受感动。她毫不迟疑地满口答
应,明天晚上一吃过晚饭就去大队部。
第二天,姜富贵吃完晚饭,对老婆说他要去开会,早早地就去大队部
等着好事上门。
李美娇并没有让他久等,他还没有抽完一袋烟,她就来了。其实,她
心里比姜富贵还着急。她惟恐别人把这个唯一的指标抢走。走到大队
部门口,见里面没有点灯,她怕姜富贵忘记了他们的约会,不安地大
声问:“有人吗?”
“来吧,我在这等着你呢。”姜富贵低声回答。他在心里又加了一
句,“我的小宝贝。”差点儿没有说出声来。
“姜副大队长,你来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李美娇走进办公
室,“怎么不点灯?”
“我点来着,”姜富贵假腥腥地说:“没灯油了,点不着。”
“那我们怎么研究文件?”李美娇焦急地说。
“其实,”姜富贵心里突突直跳,嘴里说的话还是很平静,“研究文
件并不重要,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准保你回城当工人。”
“没问题,你尽管说。”李美娇回答得很爽快。
“我要你和我亲热亲热,”说着,他一把搂住李美娇就要亲嘴。
“你混蛋,”李美娇挣脱他,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把姜富贵打醒了。他想起了大年三十晚上的情景。他意识
到,如果女人死了心不顺从你,蛮干只会惹火烧身。他放开李美娇,
“小李,这个耳光可把你回城的希望打飞了。”
李美娇哭了起来,“姜副大队长,我不是存心要打你。你刚才吓着我
了。”
“那你愿意和我亲热咯。”姜富贵高兴地问。
李美娇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其实,和人搞一次并没有什么了不
起,迟早还不是得搞?贞操是封建社会对妇女的束缚,早就不应该约
束现代知识青年的思想了。她这样宽慰自己。但是,她转而又想,在
失去贞操的同时,起码总应该享受到爱情吧!女人的第一次应该给丈
夫,或者起码给情人,怎么可以给这个50多岁、有家有口有孙儿的糟
老头子呢!可是,她又想回来,如果不给他,回不了城,难道我还在
这里熬下去?熬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以往的十个月难道还没有受
够?哎,算了,就闭着眼晴让他搞一次吧!女人天生就是让男人压
的。迟压早压都是压!
“你想好没有?我的等待是有限度的。我老婆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姜富贵说。提到老婆,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又老又丑,下面干巴巴
的,怎么能和眼前的这个美人儿比。
“好,我和你亲热,”李美娇终于下定了决心,“但是,我们要写下
字据。”
这一招厉害,姜富贵吓了一跳,“什么字据?”
“你保证我马上招工回城,还要签字盖手印。”李美娇不容争辩地
说。
洪玉靘的教训又返回了姜富贵的头脑。要字据,还要签字盖手印。不
行,万一她回了城,再拿着这个字据来揭发检举我,非得把我送进监
牢不可。算了,不搞她了。她也别想回城。我就天天看着她过干瘾
吧。
“你走吧,不干拉倒。”姜富贵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你不用怕我学洪玉靘,”她好象看透了他的小九九,“我说我自愿
让你搞,换取招工指标,这总行了吧?来吧,我念,你写,要是不满
意,你就撕掉。”
“好,我同意,”姜富贵点燃油灯,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过没有
灯油的谎话。
李美娇开始念,“为了换取招工指标,李美娇自愿与姜富贵发生一次
性性关系。姜富贵保证在今夏让李美娇回城当工人。李美娇保证不检
举揭发姜富贵。特立此据,不得反悔。姜富贵、李美娇。”
姜富贵一字一句地记下来。他又从头看了一遍。他想,李美娇绝对不
好意思拿出这样的字据来检举揭发他。于是,他从办公桌里拿出红印
油,大拇指沾了沾,盖上了手印。
“你是不是也盖一个手印?”他不是十分有把握。
“盖就盖,我有什么好怕的,”其实,他们双方都明白,她没有必要
多此一举。
“要不要一式两份,人手一份?”他更加没有把握了。
“你干什么?签合同呢!”虽然心里很苦,李美娇脸上却泛出了苦涩
的冷笑,“你要一份干什么?让你老婆发现吗?老实告诉你,我这一
份我也不会久留,办好招工手续,回到城里,我就把它烧掉。”
手印干了。李美娇珍惜地把字据放入她空空如也的钱包。你这个吸血
鬼,她想,我用外汇卷在长沙给你买了那么多好东西,你还不知足。
你还要夺去我的贞操,她在心里骂道,我咒你不得好死!看来,给他
搞一次是在所难免了,她想。她无可奈何地去吹灯,嘴刚凑近煤油灯
罩,就被姜富贵阻止了。
“没有别人在,别熄灯,”姜富贵淫笑着,“我要看看你脱光以后的
模样。”
李美娇不太情愿。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讨价还价的。
她两眼含泪,转过身去,一声不吭地开始脱去身上的衣物。首先是上
衣,然后是裤子。身上只剩下贴身的乳罩和内裤了。她红着脸不肯再
脱。
姜富贵嘻皮笑脸地走过去,恬不知耻地说:“还客气什么?”说着,
他伸过黑爪子,从后面一把扯下了李美娇的乳罩,又用大脚趾勾着李
美娇的内裤,把它褪到脚脖。他双手用力把李美娇的身子板转过来,
把浑身赤裸的李美娇搂在了怀里。他脑袋稍稍后仰,睁大眼睛、一眨
不眨地看着怀里的美丽胴体。他觉得展现在眼前的是举世无双的美艳
风光。有幸观赏这种风光,就算没有白来一次人世,更何况还可以和
她干一回!他由上至下欣赏着李美娇滚圆白嫩的脖子,丰满高耸的乳
房,平坦娇嫩的肚子。当眼光落在两腿分叉处的稀疏靓丽的倒三角形
黑毛时,他再也憋不住了。他抱起李美娇,往办公桌上一扔,一声闷
吼,就扑了过去。
四、
“我必须抓住这次招工的机会。”萧素文对自己说。她知道别人都在
积极活动。但是她既无钱又无物,没有从事活动的任何手段。就这样
坐以待毙吗?不行,死去的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可怜的妈妈。她又想
起了春节回去时见到的可怕景象。不,我必须回去,否则我妈妈随时
可能被某种飞来横祸夺去生命。
王满仓已经明确地向她求爱,要她做他的媳妇。她毫不犹豫地拒绝
了。满仓是一个好青年,可是,我怎么能答应他呢!她想,我必须回
去。这对妈妈是性命攸关的。满仓是农村户口,根本不存在进城的可
能性。总不能让他丢下自己体弱多病的老妈,跟我到城里去流浪吧!
对不起了,满仓,不是我不喜欢你,她想,也不是我看不起农民,是
政府把农民当成了二等公民。
王满仓和王妈妈知道萧素文的苦楚。虽然她没有答应做他们家的媳
妇,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因为他们和她拥有共同的秘密。他
们心里明白,素文不答应做他们家的媳妇不能怪这个苦命的姑娘,而
要怪这个世道。王妈妈信了一辈子菩萨,哪怕共产党不许老百姓信迷
信,她还是天天在心里拜佛。她朝朝夕夕着盼望观音菩萨显灵,在哪
天成全满仓和素文婚事。她是做米粉的好手。每次做了米粉,她都到
知青点去请素文到她家来。萧素文不能拒绝一个慈祥老人的邀请,只
好跟着王妈妈上门。只要一跨进家门,王妈妈就要拿出全部家当来招
待她,最后还要给她下一碗拿手的米粉,让她吃得饱饱的、喝得暖暖
的,然后才放她走。
招工开始以后,他们首先考虑的不是他们也许将永远失去这位中意的
姑娘,而是出于农民的诚挚和佛教徒的善念,真诚地为萧素文出谋划
策。他们劝她去找姜富贵说说情。只要是人,就总有一点同情心吧,
他们鼓励她,你没有东西送给她,但是你最困难,这是任何人都看得
到的。好好求一求他吧。说不定他就动了善心。只要他肯帮忙,你的
事就成功一大半了。
萧素文想起了洪玉靘临走时的嘱托。她也叫她去找姜富贵。可是,我
又没有烟台钟,能行吗?她去找她最信任的朋友高志远出主意。高志
远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希望,所以自动放弃了为自己努力,而专为别人
出谋划策。她也支持萧素文去找姜富贵,还说,你一个人去太危险,
我陪你去。萧素文不明白她说的危险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坚决不让高
志远陪同。知青们人人知道,自从新年开始,姜富贵就对高志远恨之
入骨,连她扔的垃圾都要翻一翻,看看有没有反革命活动的证据。让
高志远陪着去,能办成的事情也准会办砸了。
高志远自己也知道,她出的主意并不高明。她想告诉萧素文,姜富贵
是一个老色鬼。大年三十想强奸她,被她打跑了。但是,作为一个黄
花闺女,她又实在说不出口。看到萧素文坚决不要自己陪同,她又想
到由黄晓薇陪她去。但是,黄晓薇想和王宏伟一起回城,自己也在钻
山打洞地搞招工,让她陪着也不合适。没有别的办法,看来龙潭虎穴
也只好让她一个人去闯了。于是,高志远反复叮嘱,“只可以在他家
当着他的老婆孩子谈,千万不要和他去他指定的地方谈。不管谈的结
果如何,都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萧素文鼓足勇气去了姜富贵家。一看到她两手空空,姜富贵就想把她
赶走。但是,萧素文宭迫和胆怯的样子实在招人怜爱。姜富贵第一次
发现这个可怜的姑娘原来是如此漂亮。他本要告诉她,回去吧,你来
晚了。最后一个指标也被李美娇在昨天晚上搞走了。但是,他心里想
的却是昨晚和李美娇搞得多么欢畅。大队部没有床,他把李美娇摁在
办公桌的边缘,自己站在地上干的。处女红顺着李美娇的大腿往下
流,连地上都掉了几滴。送走李美娇以后,他又不得不打扫了一会儿
战场。现在,又一个美女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为什么要把她拒之于门
外呢?他想。
“难啊!”他故作同情地说:“我知道你难,家里只有一个老妈,还
有精神病。可是,我也难呀!一共就那么几个指标,连出身好的人都
不够分。你爸是伪保长,死活不知,下落不明。我怎么能优先解决你
的问题呢!”
“可是,我的确比任何人都困难啊!”萧素文哭着说。
真可怜啊!姜富贵简直想伸手把这个美女抱过来,用舌头添干她的眼
泪。但是老婆就坐在旁边,他没有这个狗胆。而且,这个美女大概也
不会容许他以这种方式表示同情。
“富贵,”老婆发话了,“小萧家这么困难,你就不能帮她想想办
法!”
“那可就是走后门了。”姜富贵说:“那就要钻政策的空子了。”
萧素文用手背擦干眼泪,“姜副大队长,麻烦你了。你就走走后门
吧。你就钻钻政策的空子吧。”姜富贵的话又燃起了她的希望,“只
要你把我弄回去,让我和我妈团聚,我们母女俩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来感谢你。”
“你这是什么话。感谢我干什么!我们都要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
党。”姜富贵教育她,“这样吧,明天晚上到大队部去。我们一起仔
细研究一下有关文件,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你的问题。”
“谢谢,谢谢你老人家。”萧素文流出了感激的热泪。
“老婆子,”姜富贵对老婆说:“这可是你交给我的任务啊!”
他老婆得意地点了点头。
姜富贵又嘱咐萧素文,“走后门、钻政策的空子,这是违法行为。我
是看你实在可怜才冒险做一次,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你的事
情办不成,我还要挨批评。”
萧素文顺从地点了点头,“我懂,我保证,姜副大队长。”
她满怀希望地告辞。在回知青点的路上,她反复考虑是不是应该把谈
话的结果告诉高志远。我答应过她,一定把谈话的结果告诉她。她
想,但是,我也向姜副大队长作了保证,决不告诉任何人。一个是贴
心朋友,一个是顶头上司。怎么办?她问自己。但是,她很快就有了
结论,当然要履行对顶头上司的保证。
于是,在第二天,两天前在姜富贵和李美娇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几乎又
一模一样地重演了一遍。区别仅仅是:买空卖空、虚张声势的姜富贵
早已经再没有任何招工指标;而忠厚老实、毫无心计的萧素文也没有
想到必须叫老奸巨滑的姜富贵写一个字据。
五、
王宏伟、马松如、李美娇等人要上路了,插队伙伴们成群结队送他们
上船。
黄晓薇和王宏伟走在一起。尽管有王宏伟全力相助,黄晓薇的招工问
题还是没有解决,她还必须继续呆在蛤叭咾。一对情侣就要劳燕分
飞、天各一方。昨天夜里,他们沿着排灌渠来回走了上百遍,一直聊
到后半夜。今天一早起来又接着聊。现在分手在即,他们更加觉得难
舍难分。黄晓薇眼泪汪汪的,随时都能掉下来。她不明白,从昨晚到
今早,她已经流了那么多眼泪,怎么还没有流完。
“放心吧,”王宏伟安慰她,“矿山通用机械厂每年都要招工,今年
没有招上,我们明年再来。我就不相信,我爸爸妈妈在矿通干了那么
多年,连这么一点面子都没有。”
“你可不能变心啊!”当初他先追求高志远,被拒绝以后才几天就开
始追求她。想到这一点,黄晓薇对王宏伟的忠贞程度信心不足。
“你看你,又来了。”王宏伟不耐烦了,“从昨晚到今早,你已经说
过800遍了。”
“人家不放心嘛!”黄晓薇羞愧地低下头,两颗晶莹的眼泪掉到了地
上。
李美娇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她也没有心情和别人交谈。她的身体虽
然与插队伙伴们走在一起,她的心却在孤独地思考。她的手插在裙子
口袋里,握着扁平的钱包。钱包里只有一点零票子和一张姜富贵的字
据。她又在想她与姜富贵的交易。这是她几天来苦苦思索的问题。她
知道,做这种交易不光彩,但是,应该说还是合算的。不然的话,陷
在蛤叭咾等到猴年马月都出不来,青春荒废了,幸福溜走了,光保留
个贞操又有什么用。别的都是小事,主要的是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如
果付出了代价却又没有达到目的,那才是可悲的。她同情地偷偷看了
一眼萧素文。在她与姜富贵做过交易之后的第三天夜里,她看到萧素
文一路哭着走回知青点。她估计萧素文肯定也被姜富贵干掉了!可是
她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
萧素文一直在哭,不但今天哭了一路,这几天来也一直在哭。高志远
和她走在一起,远离插队伙伴们在低声说话,谁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什
么。在萧素文发现自己被骗以后,立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高志
远。高志远怨过她没有信守诺言把他们谈话的情况告诉她,骂过她跟
姜富贵在夜里去大队部是多么愚蠢,恨过她不敢控告姜富贵是多么软
弱。但是,这都是过去的话题了。现在,高志远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就是,“素文,你放心吧,我迟早要为你报仇。”
萧素文当然也要报仇,但是她不知道怎么报,也不知道高志远怎么能
替她报。她根本无暇去考虑这个问题。她发愁的是现在怎么办?“我
回不了家,我妈没有人看着、四处乱跑,随时都可能被车撞着、被电
打着或者掉入湘江。怎么办呢?”她哭着说。“怎么办呢”是她近日
来反复重复的四个字。
高志远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是她不哭。她紧握着双拳,紧咬着牙
关。
几个初中生与马松如走在一起。他们热情地送别他,叫他进了城不要
忘了插队伙伴。马松如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复着他们,不是他不在意同
龄伙伴们的友情,而是他太想与高志远说几句道别的话。按照高志远
的要求,他把火热的恋情压在心里已经足足半年了。现在,他们即将
分别,他起码要和她说一句话,叫她别忘记到他20岁的时候就和他谈
恋爱!但是,高志远和萧素文贴得那么紧在一起低语,他都得不到机
会插话。
插队伙伴们三个一团、两个一伙地来到安康码头。不一会儿,去长沙
的船也到了。小地方好通融,验票员同意插队伙伴们送人上船。大家
又多了十几分钟相处的时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开船的哨子吹响
了。船工们催送客的人下船。这时,黄晓薇双臂紧紧地搂住了王宏伟
的脖子,哭得泣不成声,两、三个大小伙子上来拉都拉不开她。
趁着混乱,马松如挤到高志远身边,小声说:“志远姐,我可是在按
照你的要求做。你也要信守你的诺言啊!”
高志远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居然能把自己的爱
埋在心里足足半年。在回城之际,他还在提醒仍然留在乡下、比他大
五岁的姑娘不要忘记他的爱,难道你还能说他不成熟?难道你还能说
他爱得不够深?难道你还能把他的爱当成孩子的儿戏?突然,她心里
涌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想紧紧地拥抱他,和他心贴心、嘴亲嘴。她压
抑住自己的冲动,郑重而真诚地回答:“我保证信守我的诺言!”
大家终于把黄晓薇从王宏伟的脖子上拉开。高志远紧紧地握了一下马
松如的手,和送人的插队伙伴们一起下了船。他们停在木板码头上,
转身与离去的伙伴们挥手告别。
“常来信啊!”黄晓薇对王宏伟高喊。“别……”,她想喊“别变
心”,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毕竟不好意思,只喊出一个“别”字,
把后两个字吞进了肚子。
“志远姐,再见。”马松如勇敢地高喊。
“松如,再见。”高志远毫不含糊地回答。
“伙伴们,再见了。”李美娇笼统地向码头上的所有人高喊。她突然
感到从来没有与任何人分享过她的牛肉干是不妥当的,“回长沙一定
到我家去玩。我请你们吃上海五香牛肉干!”
船脱离码头,慢慢离去。留下的人无可奈何地转身返回蛤叭咾。
这时,高志远突然意识到萧素文不在他们之中。“糟糕,”她告诉伙
伴们,“素文没有下船。”她转身向水边跑去,一面大声高喊,“素
文,你在哪里?”
萧素文正站在船尾向她招手。“我回去了。我永远再不离开我的妈
妈。”
高志远终于明白了,当她不停地问“怎么办呢”的时候,她就已经决
定了要回到妈妈身边,她考虑的就是自己擅自跑回长沙以后“怎么办
呢”。高志远把双手做成喇叭形扣在嘴上,拉大的嗓门向萧素文喊
叫,“素文,一路顺风。这里的事情交给我了。我一定为你报仇!”
大家不明白她要报什么仇,向谁报仇,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不介
意。她在想萧素文回到长沙“怎么办呢”。自己跑回去,就意味着没
有户口。没有户口,就意味着是一个黑人。在当今中国,作为一个黑
人就没有任何政治权利和生存权利。你没有找工作的权利。你没有配
给的粮票、布票、油票、肉票、鱼票、蛋票、豆制品票、针织品票、
糖票、糕点票、煤票、肥皂票、酒票、烟票……等近百种票证,也就
是说,你没有权利买粮食、食油、副食、布料和好几十种生活用品。
这意味着她只能和她患精神病的妈妈两人分用一个人的配给品。一个
人的配给量连自己一个人使用都不够,两人合用一个人的配给量,那
岂不会活活饿死吗!
在萧素文与岸边的插队伙伴告别之际,李美娇转到了船的另一侧。在
驾驶楼的遮挡下,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了扁平的钱包,从里面拿出姜
富贵的字据。她问自己,还有必要保留这份受辱的证据吗?不,毫无
必要。它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她把它撕成碎片,信手随风洒
去。纸片象纷飞的白蝴蝶,慢慢向船尾飞去,飘飘洋洋地落到水面。
在船尾螺旋桨扬起的波涛的冲击下,渐渐地沉入水里。
“多么纯洁的白蝴蝶啊!”她想:“永远消失了。”
她觉得自己原来就象一只纯洁的白蝴蝶,现在已经不纯洁了,永远也
不会再纯洁了。这怪谁?怪我吗?她想:不,怪那些把我们送到这个
本来与我们毫不相干的鬼地方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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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惊天巨变
一、
在中国共产党统治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和农村简直就是天上地
下。如果你在农村,那么除了有个户口表示你是一个活人之外,政府
就对你不负更多的责任了。如果你有幸被招工,你就获得了由农村户
口转为城市户口的资格,那么你就是一步登天了。你得赶紧去派出所
上户口。既然是招工回来的,你当然还有工作关系,你先到工厂人事
处去报到,人事处的办事员也不管你自己有什么理想和愿望,只根据
工作需要就把你分配到某个车间去干某个工种。于是,你去车间报
道,同时还要去保卫科备案。现在,你可以到粮店去上粮食关系了。
粮店的职员根据你的年龄、性别和工种批给你一份相应的口粮,与此
同时,你也获得了领取各种票证的资格。在所有这些机关,你都看不
到好脸。他们认为你从乡下回到城里来就已经占便宜了,他们给你写
的一笔一划都是对你的恩赐。为了让你体会到你的幸福来之不易,能
够一次办好的事情他们也不给你一次办好。他们今天说你缺这份文
件,明天说你少那道手续,来来回回折腾你,恨不得把你的腿跑断。
单是一个户口,王宏伟就跑了几天还是没有上好。要依照他那造反派
的脾气,他就要发作了。但是,他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发一通火当
然痛快,要是把事情搞砸了,再赶回乡下去,那可非同小可。他只好
耐着性子,忍气吞声,还是一趟一趟地继续往派出所跑。刚走进派出
所的小院,就看到地上立着一个活动小黑板挡在路中间,上面写着:
“政治学习,停止办公。”文化大革命时期,政治压倒一切,毛主席
在半夜说上几个字“要斗私批修”,全国就要连夜游行庆祝最新最高
指示的发表,因政治学习而停止办公是司空见惯的。可是,毛主席最
近没有发表最新最高指示啊!王宏伟自认倒霉,公共汽车又白挤了不
算,还得顶着火热的太阳回去。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往院外走。
“宏伟,”他听到一个动听的女声在身后呼叫他的名字。
“是你,”他回过头来,“玉靘!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组织他们学习文件。”洪玉靘神气地说:“我现在在市公安局
宣传处工作。”
王宏伟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身警服。天气那么热,风纪扣还扣得严严
的。头上还戴着大盖帽,显得英俊威武。美中不足的是,制服只有大
中小三个号码。她穿大号的太大,只好穿中号。但是中号又有点嫌
小,把她的身子箍得紧梆搒的,一对乳房显得特别醒目。他从来没有
注意过她原来是那么漂亮,特别是那一对乳房。他感到眼花缭乱、意
乱情迷。他对洪玉靘出身于高干家庭的嫉妒和厌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
踪。“是啊,你都上来半年了。现在是什么长?”
“你嘲笑我,”洪玉靘嘴里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副科级,
还没有长。还需要培养和锻炼。插队伙伴们都好吧?”
“还好。”王宏伟说:“我、马松如和李美娇招工回来了。萧素文自
己跑回来了。”
“你回来了,太好了!”洪玉靘跳着拍手,一副真诚可爱的样子。
“刚回来,手续还没办完,”王宏伟抱怨着,“光是户口就跑了好几
趟。这不,今天又白跑了。”
“遇着我了你就不会白跑,”洪玉靘爽快地说:“我马上叫人帮你
办。”她把他引进一间小办公室,“把材料给我,你在这儿吹电扇等
着。”
十分钟以后,洪玉靘拿着办好的户口簿回来了。“怎么样?满意了
吧!”
“玉靘,谢谢你。”王宏伟真诚地道谢,“你可帮了大忙了。”
“举手之劳,不值一提,”洪玉靘说得豪爽,“有事只管到我办公室
去找我。没事也欢迎你到我家去玩。”
“你家?省政府大院?”王志伟的造反派口气又上来了,“那可是
‘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地方啊!”
“你胡说八道!”洪玉靘不高兴地说:“填一张会客单就行了。就说
找我的。只要我不出去乱跑,我爸我妈欢迎我叫男同学来家里玩。他
们可急着呢!”她没有具体说明她爸她妈急什么,但是脸却突然红
了。
“那好,我一定去。”王宏伟高兴地与洪玉靘握手告别。啊,她的手
可真软,肉团团的。王宏伟在心里感叹。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这么
漂亮呢?她比晓薇漂亮多了。
啊,回来几天了,该给晓薇写信了。分手的时候她哭得死去活来,真
让人感动。告诉她户口已经办好了,是玉靘帮忙办的。不,还是不要
谈这么具体,免得她多心。也许还是把所有手续都办完再一起告诉她
更好,免得她瞎操心、干着急。玉靘说她爸她妈急着呢,那么大的官
有什么事好急?说完这话,玉靘的脸红得就象煮熟的虾子。她脸红什
么?对了,我真是一个大傻瓜,他突然恍然大悟,只有一件事又叫她
爸她妈急,又让她脸红,那就是:找男朋友。
萧素文终于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了。她给妈妈打扫卫生和缝补浆洗。妈
妈要出门走走,她就形影不离地跟着。母女俩每个月就靠妈妈的24.5
元的病休工资和27斤口粮生活,虽然吃不饱、穿不好,但是对妈妈会
突然死于非命的担忧消失了,萧素文觉得欣慰。妈妈对女儿的思念和
忧虑也平息了,妈妈也感到宽心。自从女儿回家以来,林碧玉就再没
有犯过精神病。
但是,平均每人每天才四两五钱粮食,要好好活着谈何容易!如果有
充足的肉食和副食搭配,这些粮食也许足够了。但是,就吃这么几粒
米,肚子里没有油水,那么四两五钱粮食只能喂饱两只鸡,哪能养活
一个人呢!为了优先保障体弱多病的妈妈有足够的营养,萧素文自己
只好尽量少吃甚至不吃。哪怕是这样,妈妈还是病倒了。在一个月黑
之夜,妈妈小便以后想从马桶上站起来,却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萧素文背着妈妈就往医院跑。急诊医生的诊断很简单:长期饮食不
足,营养不良。
“说简单一点,也就是饿的。”医生看了一眼萧素文,“你的情况好
象更糟糕。来,把袖子撸上去,我给你量量血压。”
“不,你还是说说我妈吧!”萧素文把手臂缩到背后。
“马上住院,葡萄糖点滴注射。”
“要多少钱?”
“先交20元押金,出院的时候再结帐。”医生说得很轻松。
“先送她去搞葡萄糖点滴注射。我再去收款台交押金,好吗?”救人
要紧,萧素文不加思索地说。
她和护士一起把妈妈抬上担架、送进病房。又亲眼看着护士在病床边
支好打点滴的架子,开始给妈妈打点滴。然后才去收款台交押金。在
收款台,她翻遍了所有衣袋,只找出了一些角票和硬币,总共不到两
元钱。她慌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往家里跑。才跑几步,她就停下
了。跑回去干什么?拿钱吗!家里只有苍蝇和蚊子。把家卖了也不值
20元钱!她停下来,痛苦地思索着怎么搞到20元钱。突然,她的眼睛
亮了,妈妈胸前的衣袋里不是藏着一个玉手镯吗?把它卖掉不就行
了!她转身又往医院跑。她蹑手蹑脚地进了妈妈的病房。妈妈还是昏
迷不醒,葡萄糖瓶子高高地吊在点滴架上,葡萄糖液在一滴一滴地输
入妈妈体内。她掀开盖在妈妈身上的被子,伸手到妈妈胸前去取那只
手镯。就在这个时候,妈妈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你要干什么?”妈妈低声问。她的语气很虚弱,但是满面的怒容却
把萧素文吓得够呛。
“我想把镯子卖掉。”萧素文低声回答。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她不
愿意让他们听到。
“你……”林碧玉气得浑身发抖,抬手给了萧素文一个耳光,“我就
是死,也不许你卖它。”
林碧玉病得厉害,浑身无力,打得并不重。但是,萧素文却委屈地哭
了。这是妈妈有生以来第一次打她。
林碧玉也哭了,她抬手抚摸着女儿的脸庞,心疼地说:“文儿,妈的
乖孩子。妈对不起你。妈把你打疼了吧?妈不是有意要打你。妈是急
的。”她挣扎着要起来,“走,这病咱不治了。咱回家。”
“妈,”萧素文流着眼泪说:“你老病得厉害。这病非治不可。咱把
镯子卖了吧。等将来有钱了,文儿给你老买一个更好的。”
“不行!”林碧玉用手护住胸前的镯子,“就这个最好。我宁死也不
卖它。”说完,她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那好吧,”萧素文不敢再违拗妈妈的意志。而且,她还意识到,即
使妈妈同意卖玉镯,她也未必能马上把它换成钱,搞不好还会被多如
牛毛的群众组织纠察队当作四旧没收掉。她擦干眼泪,对妈妈说,
“文儿另外想办法交押金。”
萧素文离开妈妈,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医院,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旁缓
缓移步。没有东西可卖,看来只有找人借了。“谁能借给我20元钱
呢?”她想,“谁能借给我20元钱呢?”
她苦苦思索着。已经回城的插队伙伴有洪玉靘、王宏伟、马松如和李
美娇。洪玉靘回来半年多了,也许有一点家底,可是她住在省政府大
院,连进都别想进去。王宏伟、马松如和李美娇刚回来,他们不会有
多少钱还是次要的,他们象大多数中国老百姓一样,连电话都没有,
就算他们能帮忙都连系不上!
“谁能借给我20元钱呢?”她想。
“谁能借给我20元钱呢?”她想得那么辛苦,居然小声嘟囔起来。
“谁能借给我20元钱呢?”她的小声嘟囔终于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呼
救。
许多人惊愕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但是五官清秀的年轻姑娘,同情地摇
摇头,接着继续走自己的路。有些孩子把她当作疯子,跟在她身后起
哄,学着她的口气喊“谁能借给我20元钱呢?”
孩子是残忍的,在父母的娇惯和疼爱中,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经历苦
难,还不懂得同情。他们幼小的心灵还无法理解苦难对于当事人而言
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和无法忍受的折磨。对于别人的苦难,他们往往漠
不关心地观望,甚至幸灾乐祸地嘲讽。
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人赶走了这些不懂得同情和怜悯、反而拿别人的
痛苦来取乐的孩子。
“跟我走吧,”他平淡地说:“我给你30元钱。”
萧素文喜出望外,毫不迟疑地跟着他走了。他把她带进一家高级宾
馆,走进一个带卫生间的套间。萧素文一眼就看见桌上摆着点心和水
果。口水涌进了口腔,她羞愧地把它吞了下去。
看到她在吞咽涶液,他同情地说:“吃吧。尽量多吃一些。吃饱。”
“我还要拿给妈妈。”萧素文期盼地说。
“可以,”他说,“吃完以后,再干干净净洗个澡。你很久没有洗过
澡了吧?”
萧素文羞愧地点了点头。是的,她的确很久没有洗澡了。煤也是凭票
供应,她们娘儿俩用一个人的煤票,能把饭烧熟就不容易了,哪里还
能烧热水洗澡?
萧素文进了洗澡间。她把房门锁牢才脱下身上的破旧衣服。她听到那
个男人在外面敲门,她没有理睬。洗完澡,萧素文重新穿好衣服,扣
好每一颗纽扣,开门走出洗澡间。那男人正站在门外虎视眈眈地注视
着她,吓了她一跳。
“谢谢你,”萧素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没有忘记自己跟他到这里
来的目的,“你说过要给我30元钱的。”
“当然,我是说一不二的。”那男人毫不含糊地回答,“但是,让我
们先歇一歇、美美地睡一觉。你非常需要休息。我也需要。”
被困难压倒而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的萧素文这时候才认识到这个男人
的真正目的。她想摆脱他夺路逃跑。但是,长年累月的饥饿使她的身
体虚弱不堪,哪里是这个养尊处优的中年壮汉的对手。那男人一把把
她拉到身边,不等她张嘴喊叫,就用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在脚
下又使了一个绊子,萧素文站立不住,倒在了地毯上。他一个饿虎扑
食,把萧素文的身体完全压在了身下。萧素文想把他掀开,那家伙纹
丝不动。她的双手都没来得及挣脱出来,他就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她
身上的破旧不堪的衣服。他略略抬起下身,掏出硬邦邦的男根,毫不
留情地插进了萧素文体内。
“完了,”萧素文想,“继续反抗也没有意义了。这是我第二次被强
奸。”她闭上了眼睛,默默地忍受着。眼泪却涌出了眼帘,哗哗地直
往外冒。
他确实需要休息。压在她身上做过那件事以后,他都懒得上床,就趴
在她身上,在地毯上睡着了。正象他说的,萧素文也非常需要休息。
但是,她怎能在如此屈辱的条件下入睡!况且,她还要赶回医院去交
押金!她怕妈妈醒来没见到她又会发作精神病。她把他从身上推下
来,把仍然抓住她乳房的手拿开,把依然压在她大腿上的膝头推开。
她站起来,穿上自己的破烂衣服,打开衣柜,从他挂在衣架的裤子的
裤袋里找到钱包,从一大叠钞票中拿出三十元钱。接着,她也没有忘
记他同意过让她把食品带给妈妈。她脱下外衣,兜上桌上的点心和水
果,轻轻打开房门,离开了这个她再也不会见面的男人,从后门溜出
了这家她不愿意再来、但是为生活所迫又不得不多次地返回的宾馆。
三、
从王宏伟离开的第一天起,黄晓薇就在等待他的来信。日子一天一天
地飞逝而过,王宏伟的信却迟迟不来。她给王宏伟写信问长问短、吁
寒问暖,也得不到回音。她的心情由期盼转为焦急,由焦急转为失
望,由失望转为悲伤,由悲伤转为绝望。只要左右无人,她就会独自
一人掉泪。当高志远收到马松如的第三封来信,她却连王宏伟的一个
字都没有得到的时候,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她猛地扑向高志远,趴在
她肩上嚎啕大哭起来。她的泪水湿透了高志远的衣肩,也伤透了高志
远的心。她本来打算责备黄晓薇当初不听她的忠告,今天自讨苦吃。
但是,现在说这种话岂不是落井下石!她只能安慰自己的朋友,劝她
放宽心,再耐心等等,信已经在路上,过几天就到。“你又不是不知
道,现在在搞文化大革命。促生产是假,抓革命是真。一封信走几个
月是常事。”她劝解道。
口里虽然这样劝,她心里却明白事情已经起了变化。她觉得此事她义
不容辞地非管不可。于是,背着黄晓薇,她给王宏伟写了一封信。
王宏伟,
收到这封信,你不要奇怪,更不要得意。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是
为晓薇。我想问问你,你到底打算怎么对待晓薇?你和晓薇好了
半年,晓薇敬你爱你,把整个心都掏出来献给了你。你一去无音
讯,她给你写信也得不到你的回音,你怎么可以这样薄情寡义!
你怎么可以做人不讲良心!
我拒绝了你的求爱,你马上转而追求晓薇。这是你的自由。既然
晓薇接受了你的追求,你们热恋过半年光阴,你就对晓薇承担着
道义上的责任和义务。你没有权利单方面地毫无理由地抛弃她,
让她终日以泪洗面。我是晓薇最好的朋友,我当初尽过我的责任
和义务,劝她不要接受一个见异思迁的人的爱。我很遗憾她没有
听从我的忠告,但是这并不会减少我继续帮助她的责任和义务。
我认为我有权利责问你,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希望是我误会了你。我希望你仍然爱着晓薇。我希望你给晓薇
的信已经在路上。如果因为某种客观原因,你还没有来得及给晓
薇写信,那么就立即写一封吧!如果你忙,信不用长、字不用
多,哪怕就是一句问好,也可以表明你心里还有她,也可以使她
停止哭泣、露出笑容。
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祝你
做一个正直的人
你的老同学
高志远
王宏伟确实很忙。他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成了矿山通用机械厂金工
车间的学徒工。在上班学艺之余,他有空就往洪玉靘家里跑,成了洪
家的常客。洪家的宽敞和阔气使他羡慕不已。他认识到,只要他变成
这个家庭的一员,他就也可以享受这种宽敞和阔气。在他眼里,洪玉
靘的形象变得越来越高大,而黄晓薇的形象却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可
以一连几个小时给洪玉靘家做家务,洪伯伯、洪伯妈地叫个不停,却
从来没有想到过应该给黄晓薇写一封信,更没有想过去看看黄晓薇的
父母。把洪家的家务活干完以后,他也宁可呆在洪玉靘家的客厅看电
视,却不愿意回自己的家,因为他的家里没有电视机。
高志远的来信使他猛醒,他突然想起他在蛤叭咾还有一个热恋过半年
的恋人。高志远的责难使他觉得丢脸,黄晓薇以泪洗面也使他感到痛
心。他突然良心发现,认识到自己应该给黄晓薇写一封信。不单是黄
晓薇,还有高志远,她们一人一封。不能让她们把我这个东方红兵团
的司令看扁了。他的字写得很潦草,因为他还急着要去洪玉靘家。
亲爱的晓薇,你好!
你的来信我都收到了。由于想把所有手续都办完再告诉你确切消
息,所以直到今天才给你写信。你应该知道,我心里是时时刻刻
都在想念你的。
我现在终于办好了一切手续,正式当上了矿山通用机械厂金工车
间的学徒工。进厂的第一天,厂革委会就召集所有新学徒工开大
会,明确规定学徒期间不许谈恋爱。我原打算明年夏天要求工厂
以照顾未婚妻的名义把你招上来,现在看来搞不成了。更糟糕的
是,由于不许谈恋爱,所以我们连信也不许写。如果偷偷通信被
厂里发现,搞不好要通报批评,甚至开除出厂,那可就麻烦了。
中止通信当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但你痛苦,我更痛苦。但
是我想起了当初高志远对马松如的考验。她坚决要求他到20岁才
可以开始谈恋爱。那时候他才16岁啊!足足要等四年,他硬是经
受住了高志远的考验。两人天天见面,就是不谈恋爱,这需要多
么坚强的意志。直到他们分手的那一天,高志远才终于心软,提
前结束了对他的考验。我只有三年学徒期,我就不信我们做不到
三年不通信。马松如能够忍受高志远个人的为期四年的考验,我
们一定也能经受住党的只有三年的考验!
我们俩都才21岁,正是长身体、学知识的大好时光。三年以后我
们也才24岁,从24岁至白头到老,时间都属于我们。我们可以不
受约束、无人干扰地尽情享受。一想到这个前景,我就心花怒
放。为了我们的共同前途,为了我们的美好未来,你同意在我的
学徒期里与我中断三年联系吗?如果你同意,你就连这一封信也
不用回了。
让我们共同期盼三年后的团聚吧!
吻你,拥抱你!
永远爱你的
宏伟
他看看墙上的挂钟,必须抓紧时间了。洪玉靘可不愿意等待。她发起
火来可够吓人的。于是,他给高志远的信只有气壮如牛的几句话。
志远,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一个言而有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和你恋爱不成,却还是老同学、老朋友。你不要对我抱任何成
见,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我打算怎么对待晓薇,是我和晓薇的事情,不用你管。我当然不
会亏待她。用不着你为她着急。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和马松如的事
情吧!
祝
好!
老同学
王宏伟
为了表示他对黄晓薇光明磊落,也为了节省八分钱邮票,他把两封信
都塞在一个信封里寄给黄晓薇,他把信塞进厂门口的邮筒,正好公共
汽车也来了。真巧,只要转车顺利,下车以后再加快速度跑200米,
就不至于耽误与洪玉靘的约会。
一个月后,黄晓薇收到了期盼已久的来信。还没有撕开信封,她就忍
不住抿着嘴笑。看到王宏伟要求她中断三年通信联系,她觉得很难
熬。但是,为了他的前途、也是两个人的共同前途,她决定忍受。她
想写一封信,表示她完全体谅和支持王宏伟按照党的要求所作出的决
定。但是既然王宏伟不叫她回这封信,她也就压制住了自己写回信的
冲动。她想以此向王宏伟表白,不要以为只有你们男人在感情问题上
意志坚定,我们女人也决不示弱!她顺便把套在同一信封里的写给高
志远的信也看了。她不知道高志远给王宏伟写过信,对高志远关心她
而不图感谢十分感动。但是从回信中的寥寥几句话看来,好象高志远
把她的心上人教训得够呛。她把信交给高志远,得意地说:“我早说
过,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然后又不放心地问:“你给他写了些什
么?他好象不太高兴似的。”
“‘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当然好!”高志远没有提她的信写了些什
么,“我就是希望‘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
在黄晓薇兴高采烈、高志远终于放心之际,王宏伟和洪玉靘正坐在银
星电影院看一部阿尔巴尼亚爱情片。这是一部粗制滥造的片子,上映
一个多月了,没有多少人看。前面的空座很多,但是他们却上楼坐在
最后一排靠墙的座位上,左右都没有人。片中的男女主人公在拥抱接
吻。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捧起对方的脸,来了一
个亲吻。看来两人都早就有这个打算,所以他们才故意坐在最冷僻的
座位上。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在公共场所接吻可是了不得的大逆不
道!万一被别人看见,会被当作流氓抓起来的。湖南大学的一对恋人
在分配工作时被分到天各一方。在车站分手的时候,他们忘乎所以地
热情吻别,结果被扭送到车站派出所,不但误了车,还被关了一夜。
四、
女儿说她找到了工作,工资虽然不稳定,但是也不算低,因此萧家的
生活大为改观了。虽然粮食定量还是27斤,但是女儿有时候从外面带
些吃的回来,所以她们不再整天饿肚子。她们还用女儿的工资买了几
件衣服,做了两套被褥,添置了一个新碗柜。生活改善了,女儿又孝
顺,林碧玉的精神和身体都好多了,很久没有犯过病。她不满意的只
有一条,女儿老是上夜班,而且工作时间不定。这使她不得不有些担
心。虽然不再武斗了,但是社会治安还是不好,经常听到偷扒抢掠的
事情。早几天在附近的公共厕所里就发现过一个女尸。不管怎么说,
年轻女孩子去上夜班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今天晚上又要上夜班。林碧玉坐在床沿,萧素文在简易手提煤灶上作
晚饭。
“这是萧素文家吗?”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好,外调的人又来了。”林碧玉惊慌失措地想躲起来,但是那么
狭窄的房子,想躲也躲不了。
“是,请进。”萧素文回答。房间里很暗,来客从外面的强光中走进
来,什么也看不见。他背着一个被包摸摸索索往里进。但是,她却早
就认出他了,“满仓,是你!你怎么来了。”她放下手中的锅铲,接
过满仓背上的背包,扔到床上。
“你都不吱一声就跑了。我妈惦记你,哭了好几回。”满仓终于习惯
了黑暗,“她叫我来看看你,把你的东西也捎回来。”
“是朋友,不是外调的。”林碧玉露出了宽心的微笑。
“你妈对我真好,”眼泪涌入了萧素文的眼眶。她又想起了乡下的日
子,一种隔世之感油然而生。“这是我妈妈。”
“萧妈妈好,”王满仓亲热地问候,同时鞠了一个躬。
“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懂礼貌。”林碧玉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尊重
过,高兴得手舞足蹈。她的眼睛不好,看不见王满仓穿得多么破旧。
“他叫王满仓,从蛤叭咾来,”萧素文告诉妈妈,“给我把行李送回
来了。”
“乡下来的,”林碧玉说:“乡下好哇。地方宽敞。我们也在长沙乡
下呆过。那个死老头子在那里当过保……”她的话突然中止了,脸上
露出惊恐的神色,“文儿,快招待小王吃饭吧。吃完饭你还要上班
呢!”
“我不去了。”萧素文说。
“不去了?”林碧玉惊愕地反问,“做工作没有常性不好吧?”
“不要紧的,”萧素文安慰妈妈,“我的工作机动性很强。”
夜深了。林碧玉体力不支,睡下了。家里只有一张床,平时萧素文和
妈妈同睡。现在满仓在,三人同睡当然不行。好在他们并没有睡意,
两人继续坐在桌边聊着久别重逢的知心话。
“还记得去年冬天修堤吗?”王满仓问,“我们一起在伙房干活。你
不小心切着了手指头,我抓过来就吸,把你吓坏了。”他突然产生了
一股冲动,想抓住她放在桌子上的双手。
好象看透了他的心,她把手藏到了桌下。她不愿意让他对她再存幻
想,委婉地告诉他,“那时候我很干净。”
“不,你现在也很干净。”王满仓激动地说:“你永远是干净的。从
你给我补又破又脏的旧衣服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了你是世界上最干净
的姑娘。”
“但是,”她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妈问志远你为什么突然走了。志远都说了。”王满仓告
诉她,“我给你报了仇。我和几个铁哥们在夜里把姜富贵蒙住头狠狠
地揍了一顿,把他的一条腿打瘸了!”
“志远叫你们干的?”她问。
“不,志远要等到有机会的时候用法律手段报仇,”他说:“我们不
懂什么叫法律手段。我们只知道用拳头和棒子可以报仇,而且又爽快
又利落。”
“可是你不知道我回来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沉闷地说。
“我不在乎,”他说:“我就认准了你。日子艰难,谁没有难处。不
管你回来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反正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姑
娘。”
她伤心地哭了,“我真的很脏很脏。满仓,你是一个好小伙子,找个
好姑娘好好过日子吧!双倍地孝顺你妈,替我也孝顺一份。”
“素文,那是不能替的。”他说:“我妈就想着你孝顺她。把你妈也
带去,我们乡下是穷,但是你家在城里也富不到哪儿去。再说,我们
乡下地方宽敞。你看你这里,多么憋屈啊!”
“不,我不能去,满仓。”她说:“我太脏,真的很脏,浑身没有一
块干净的地方。你回去吧,找一个好姑娘……”
天亮了。林碧玉睡醒了。她看着他俩,“你们还在聊?聊了一夜没睡
觉?”她关心地问:“聊些什么?聊出点名堂没有?”
他俩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满仓,你走吧,”萧素文说:“不然赶不上船,又得一夜不能
睡。”她转身对坐在床沿的妈妈说,“我去送送满仓。你在家等着
我,哪儿也别去。”
林碧玉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俩默默无言地向客运码头走去。谈了一夜,该说的都说了,什么问
题都没有解决。他们再想不出别的话来。她替他买了船票,又拿出两
张十元的钞票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肯收。
“拿着,给你妈妈买点好吃的。”她恳求他,“这钱,还有给你买票
的钱,都是干净的。是我妈这个月的病休工资。”
“素文,聊了一夜,你老是干净肮脏地说个不停。我说了你是世界上
最干净的姑娘。你的一切都是干净的。”他伤心地哭了,说什么也不
肯收她的钱,“可是,你比我还缺钱花,这钱你还是留着给你妈妈治
病吧。”
乘客开始上船了。在最后分别之际,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旁若无人地紧
紧地拥抱了他。他激动得热血沸腾、浑身发抖,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把
那两张十元的钞票塞进了他的外衣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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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恶有恶报
一、
连续几年“一个面向”,把失业失学的初、高中毕业生统统赶到乡
下,造成了中国的每一个城市家庭都有一个或多个孩子在农村当知识
青年。共产党原以为只要把知识青年骗到下乡,就卸掉了城市的包
袱,就可以一劳永逸、长治久安了。它完全没有考虑,知识青年到农
村以后,生活上无法自立,即使长期依靠家庭资助,仍然难得维持温
饱。他们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象小鸡一样在土疙瘩里找食,根本看
不到希望。这种局面不但让农村的知识青年感到前途渺茫、生活绝
望,而且使城里的父母为乡下的孩子牵肠挂肚、寝食不安。中国农村
本来就劳动力过剩,农民对城里来的知青们从他们口中夺去一份他们
本来就不够吃的口粮,没有欢迎、只有怨恨。于是,知识青年上山下
乡运动搞得全国上下民不聊生,城里乡下都怨声载道。
共产党终于逐步认识到它的“一个面向”是一个失败的强制移民运
动。李先念说:文革以来城镇知青下乡一千多万,而国家又从农村招
工进城一千多万,花了100亿,买了四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家长
不满意,农民不满意,国家不满意。胡耀邦说:上山下乡是“一举两
害”,既害青年,也害国家。林彪团伙在《五七一工程纪要》中说: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许多专家学者说:农村人口转为城市
人口才是文明社会发展的趋势,中国为什么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知识青年从小在城里长大,他们的根早就深深地扎在城市了。哪怕你
把他们终身扣留在乡下,他们也不可能真正与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
随着在乡下的年头的增长,随着去乡下的知青的增多,随着生活环境
的逐步恶化,随着对前途越来越绝望,知识青年由共产党当初预想的
“改天换地,征服自然”的战斗力,变成了影响农村安定的破坏力。
知识青年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得过且过、苟且偷生。有的人穷极无
聊,偷鸡摸狗;有的人聚众赌博,惹事生非;有的人铤而走险,违法
乱纪。在知青和知青之间,知青和农民之间,聚众闹事, 打架斗殴
的事件层出不穷。
各级地方政府都已经瘫痪,毛泽东稳住中国的两大支柱就是军队和农
村。如果农村这一支柱由于知青问题而轰然倒塌,那么剩下的半壁江
山是不是仍然牢不可破就很成问题。万一知识青年中再有高瞻远瞩
者,引导知青和农民认识到使他们陷入如此贫穷和绝望的困境的真正
原因,发动知青和农民联手揭竿而起,重新走毛泽东自己当年走过的
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那么,哪怕是出动军队恐怕也无济于事。毛泽
东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为了夺回他失去的权力,但是他
绝对不愿意因此而失去他的江山。知识青年在农村既然已经到了成事
不足、败事有余的地步,那么就不如让他们逐步撤回,让他们看到前
途、看到希望,慢慢安定下来。与此同时,城里的家长之心和乡下的
农民之心也就得到了安抚。
于是,共产党逐步放松了紧箍咒,开始允许知识青年以招工、招干、
入伍、病退、顶职、独生子女、身边无人、工农兵学员等各种各样名
目繁多的名义逐步返回城市。共产党把回城之门刚刚打开一道缝,知
识青年就迫不及待地使出浑身解数往城里挤。出身好的、有关系的、
走门路的,几个月就回家了。出身不好的、忠厚老实的、没有门路
的,则要花一、两年,甚至三、四年。
共产党刚刚发出容许符合特定条件的知识青年回城的文件,萧素文就
立即闻风而动,开始着手办理回城手续。妈妈为她着想,担心没有积
极响应党扎根农村的号召,会影响她的前途,还想劝她不要急着回
城。萧素文却早已经看透了这个世道:毛泽东以阶级斗争为纲,出身
不好的人无论多么积极地响应党的号召,也不会有前途。她说服妈妈
丢掉了幻想,叫高志远和黄晓薇在蛤叭咾帮她办乡下那一头,她自己
则在城里这一头马不停蹄地奔波。她回城的理由实在是再充分不过
了:独生子女、母亲身边无人而且有精神病。除非是故意刁难,谁也
没有理由阻止她回城。再加上有高志远和黄晓薇在乡下大力相助,所
以,没有经过很大的周折,她就把户口转回了长沙。
上好户口,有了粮油副食的票证,日子就好过多了。而且,更为重要
的是,她享有了在城市工作的权利。虽然出身不好,好单位轮不到她
头上,但是坏单位也比没有单位强多了!在“待业”半年之后,她终
于被一家街道缝纫厂招去当缝纫工。工厂批量生产运动裤。进货、裁
剪、缝纫、穿带、剪线头、质检、包装、出厂,实行流水作业。缝纫
工的任务是把裁剪好的裤料用缝纫机做成运动裤,然后转给穿带女工
去穿裤带。缝纫工实行记件工资制,做一条运动裤四分钱。做得多,
收入也多。萧素文从小帮体弱多病的妈妈做家务,聪明伶俐、心灵手
巧。她很快就胜任了工作,工作速度比老工人都快,一天能做30多条
运动裤。
一起进来的新工人都叫苦叫累,但是萧素文却特别知足。我终于有一
份口粮、有一个工作、有三、四十元钱的月收入了。她想,只要省吃
俭用,我们家的粮基本上够吃了、钱基本上够花了,我还有什么奢求
呢!更加重要的是,我再也不用靠出卖自己来求生存了。我变成了一
个有尊严的人。为了表示对乡下的朋友的思念和感激,在拿到第一个
月工资以后,她给高志远寄去了15元钱。在汇款单的附言区,她写的
是:“我有工作了。谢谢你们。现给你、晓薇和满仓妈妈各寄上五
元,聊表谢意。”她知道寄出这15元钱以后,她家又要过一个月紧日
子。可是,这有什么了不起,这么多年都紧过来了!
一个多月以后,萧素文先后收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高志远和黄晓薇合写的。她们由衷地祝贺她终于有了一份工
作,并且谢谢她寄钱给她们用。她们强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寄钱给满仓的妈妈还说得过去,但是不可以再寄钱给我们。另外,抓
紧时机给你妈妈治病最重要!”
另一封是王满仓每月必写的正常来信。王满仓连小学都没有念完,字
写得又大又乱,每个字都象快要散架的小房子。但是,他却持之以恒
地每月至少给她写一封信,向她诉说他对她的爱慕和他妈妈对她的思
念。她也每信必回,但不是写给他,而是写给他妈妈。她对王妈妈吁
寒问暖,关怀备至,但是却从来不谈和满仓的感情问题。早在乡下,
她就认定了这是一种毫无希望的感情。回城以后,她为生活所迫,不
得不出卖自己。她更加觉得自己已经失去接受任何人的真情的权利。
她对王满仓的拒绝因此变得更加坚定。
王满仓的来信错别字连篇。在想抒发柔情蜜意的时候,他甚至不得不
以画图来表示。看他的信,萧素文一半靠读、一半靠猜。但是,信中
有一个句子却一字未错:“谢谢你寄给我妈妈15元钱!”
正是下午,窗外烈日当空、阳光明媚。尽管天气很热,窗帘还是拉得
紧紧的,因为室内的人正在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父母都不在家,洪
玉靘和王宏伟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他们刚刚干完,虽然屋里装着空
调机,他俩仍然干得满身是汗。王宏伟昨天做夜班。他左臂搭在洪玉
靘的胸上,左手握着她的右乳,想睡一会儿。但是洪玉靘却还没有尽
兴。她伸手摸着王宏伟的男根,上下撸动,把它又搞硬了。
“来,再接再厉。”洪玉靘鼓励他,“我们换一个姿势。”她四肢着
床,象母狗一样趴跪在床上。在重力作用下,两只大奶象布袋一样下
垂着,“你从后面进来,听说这样插得深,味道更好。”
王宏伟的睡意全消,爬到她屁股后面,一条腿跪在床上,一条腿半
蹲,双手抓住她那一对大乳房,按照她的要求从她后面抽插起来。她
也随着他的动作同步地往后顶送。
“好,舒服。”她激动地喊叫,“好,舒服。”
“今天你怎么这么浪?”王宏伟一面用力抽插,一面不解地问。
“少废话。用力呀,再深一点。”
王宏伟不再多言,奋力抽插,直至两人同时一泄如注。洪玉靘累得趴
倒在床上,王宏伟连移动身体的气力都没有了,直接压在洪玉靘身上
歇息。
“喂,你想压死我呀?”洪玉靘屁股往上一耸,把王宏伟从背上拱了
下来。她翻身仰卧在床上。
“告诉我,今天你为什么这么浪?”王宏伟趴在她身旁,继续询问他
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我要去北京上学了。”洪玉靘宣布。
“恭喜恭喜!”王宏伟高兴地翻身坐起。从1966年起,大学就没有正
式招过生,只有少数重点大学零零星星地开办试点班招过少数工农兵
学员。所谓的工农兵学员是完全不管学历和学识的,只要本人出身
好、再加上有关部门推荐,哪怕你只有小学程度,也照样可以上大
学。“大学就是大家来学。”这是朝阳农学院一个绰号叫“王大学”
的农民大学生对大学下的定义。但是,这个定义并不符合实际情况。
少数工农兵是可以上大学了,但是广大的高中毕业生却没有学校可
进。大学实际上变成了大家不能来学!女友能去上大学,王宏伟当然
为她高兴,“什么大学?”
“公安大学。”洪玉靘回答,“省公安厅推荐的。”
“得了吧,还不如说是你爸爸推荐的。”王宏伟疑惑地问:“你的理
想不是当电影演员吗?为什么不叫他把你推荐到电影学院去。”
“个人理想必须服从革命需要。”洪玉靘不在乎王宏伟的讥讽,在宣
传处干久了,连偷情的时候也不忘记做宣传,“一切服从党的安排,
要做革命的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我明白了,要分手了。你舍不得我。”
“也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了,”洪玉靘承认,“所以尽量玩痛快一
点。”
“你胡说些什么,”王宏伟不同意她的悲观,“一放寒暑假你就可以
回来。我也可以去北京看你。”
“恐怕不行了,”洪玉靘平淡地说:“爸爸在北京有一个老战友,是
个少将。去北京念书我就住在他家里。”
“那又怎么样?”
“他有个儿子,在外交学院念书。”
“你就这样把我一脚踢开了?”王宏伟终于听明白了。
“不是我要踢开你。”洪玉靘轻描淡写地说:“是我爸和他爸定
的。”
“那么你呢?你自己怎么想?”王宏伟急了。
“我有什么好想的,”洪玉靘说:“你自己想一想好了,你有那一点
比得上他。”
“你怎么可以这样薄情寡义。”王宏伟火了,“我不答应。”
“你不答应?”洪玉靘笑了,“谁要你答应了!你还以为你是一个什
么大人物?”
“我要告诉他──那个少将的儿子,”王宏伟气势汹汹地说:“你是
我的女人。我们在一起睡觉。睡了两年多了。”他越说越激动、越说
越粗痞、越说越下流,“我经常捅你的洞,洞壁都被我捅出老茧了。
我们已经干过几百次。只要你爸爸妈妈不在家,我们就干,有的时候
一连干两、三次。”
“好哇,你告诉他吧,我把他的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都给你。”洪玉
靘满不在乎,“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他那个花花公子呀,不知道和多
少姑娘搞过。我才和你一个人搞,我还觉得吃了亏呢!”
王宏伟傻眼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最强大的威慑武器也没有丝毫威
力。
“乖乖地走吧,别再抱怨啦。”洪玉靘安慰他,“我们俩一起做这件
事,是为了满足我们双方的生理需要。有我这么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
陪你睡,陪你玩,你已经占了大便宜了。还吵什么!走吧,快穿上衣
服走吧。我爹妈该回来了。”
王宏伟哑口无言地穿上衣服,默默地朝门外走去。他可怜巴巴的样子
勾起了洪玉靘的同情。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在他身后说:“你要
是想再干一次也可以,但是要快一点儿……”
王宏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回腿一脚把门踢关。
刚下楼走到楼梯口,他迎面遇到洪副厅长夫妇从外面买东西回来。
“小王,怎么就走?”洪副厅长问,“再多玩一会儿,陪伯伯下一盘
棋。”
“对,吃过晚饭再走嘛,”洪夫人不客气地说:“客厅有一个日光灯
管不亮了,你帮忙修一修。”
王宏伟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在全神贯注地想:这算怎么回事呢?对这
个家庭,我就象一个长工。对洪玉靘,我就象一个泄欲的器具。用完
了就可以一脚踢开。哪里有丝毫权利可言?我可是堂堂的东方红兵团
司令啊!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如此卑微和藐小呢!
三、
洪玉靘被少将的儿子吴林翼接到北京去上公安大学,临走的时候都没
有通知王宏伟去送行。王宏伟觉得,在洪玉靘眼里,他就象一双鞋。
穿破了,就扔进了垃圾箱,一点都没有怜惜之情。他的失落感、挫折
感、受辱感是那么强烈,哪怕顺利结束了学徒期、哪怕工资由18元的
学徒工资跃升到38元五的一级工工资,他也振作不起来。在极度痛
苦、无法入睡之际,他呼天呛地地质问:老天爷,我到底作了什么孽
啊,要受这样的报应!我本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东方红兵团
的司令,怎么会落到任人玩弄、当人面首的地步呢!在他无所适从、
痛不欲生之际,他收到了一封来自蛤叭咾的信。看到信封上那清秀的
字体,他不禁用力给了自己脑袋一拳头:哎,该死,我怎么把她忘
了。他手忙脚乱地把信拆开。
亲爱的宏伟,你好!
为了你的前途,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严格按照你的要求,在三年
里没有给你写信。在这三年里,和我们一起来这里插队的知青回
城的回城,转队的转队,基本上都走光了。我走不了,又不能和
你通信,能够坚持下来,全靠了志远的友谊和鼓励。她的顽强、
勇敢、坚毅、智慧,使得我坚信她不愧为一个巾帼英雄。
你的学徒期已经结束了,你现在是一个年轻的工人“师傅”了。
我为你感到自豪。今天我给你写信,一方面是向你表示祝贺,另
一方面是想问问你:你在三年前的诺言还有效吗?你当时说:
“从24岁至白头到老,时间都属于我们。”我想问:现在是不是
还属于我们?还是已经属于别人了?
请不要以为我缠着你是因为你在城里当工人,我在农村当农民,
我指望你以未婚夫妻的关系把我招工回来。现在,党中央有了新
政策:父母退休,知青子女可以回城顶职。为了让我回城顶职,
我爸爸决定提前退休了。还不到50岁,居然就要退休,离开他心
爱的教学岗位,他的苦恼我是可以想象的。这大概就是他为什么
犹豫了一年多才下决心的原因。在他心目中,女儿的前途比自己
的事业重要得多!他在信中轻描淡写地对我说,退休以后他正好
可以集中精力在家里呤诗填词、著书立说。但是,我心里明白,
这是他的自嘲,也是对我的安慰。
我顶他的职,并不能顶他的位。我当不了大学教授,只能在系里
当资料员。我真不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政策──退掉一个年富力
强的教授,顶上来一个资料员!这难道有利于国家?可是,这不
是我现在想说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如果你还珍惜我们的感情,
如果你还打算实践自己的诺言,那么我们起码可以生活在同一个
城市了。指望你以未婚夫妻关系把我招工回来,谈何容易?几百
万已婚夫妻还在两地生活哩!其中有的人从解放那一天起就开始
了他们分居两地的生活。
我是不是谈得太具体了?好象你已经答应了要恢复我们中断三年
的恋爱关系似的。我知道,对于渴望爱情的青年人,三年是一段
很长的时间。我熬得过来,并不意味着我就有权利要求别人也熬
得过来。如果你与别人开始了新的感情生活,请直率地告诉,我
不会怪你。
祝
好!
永远爱你的
晓薇
看得出来,经过三年艰苦生活的煎熬,黄晓薇已经焕然一新。她由一
个意志薄弱的纯情美女变成了一个意志坚强的勇敢姑娘。他想,她不
再哭哭啼啼地恳求我不要变心,而是作好了心理准备,打算接受我变
心的现实。然而,与此同时,她自己却坚守着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她
不惜以最大的付出来收获最小的回报。这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好姑娘
啊!捧着这封信,王宏伟泪如雨下。这才是真情实意!这才叫真正的
情侣!我把她赶出我的生活,我让她苦等了三年。在我早已把她忘之
于脑后之际,她自己却准时地回来找我!这就是我作的孽,所以老天
爷叫我在洪玉靘那里受报应。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这是老天爷叫
我改邪归正啊!他立即提笔给黄晓薇回信。
亲爱的晓薇,你好!
看了你的来信,我哭了。你真是一个好姑娘。作为一个顶天立地
的男子汉,我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
在三年前的诺言当然还有效。现在是重续我们中断的爱情的时候
了。
听说你可以顶职回城,我很高兴。这比靠矿山通用机械厂通过照
顾未婚夫妻关系招工回来要可靠得多、也迅速得多。正如你说
的,连几百万已婚夫妻都还在两地生活,他们哪里顾得上照顾未
婚夫妻!你什么时候回来?请提前通知我,我到码头去接你。
志远还好吗?她的继母有自己的孩子要顶职。哪怕她父亲和她继
母都退休,也轮不到她。她还得在蛤叭咾呆下去吗?都快四年
了,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请代我谢谢她。谢谢她在这三年里
对你的关心和照顾。请告诉她,马松如也顺利地完成了学徒期。
不过,她肯定已经知道了。听松如说,这几年他们一直没有中断
联系。看来,我是太小心、太听党的话了,让你白白苦熬了三
年。
吻你、拥抱你!
热爱你的
宏伟
怎么才写这么一点点长?他很不满意。但是,他实在没有心情、也不
好意思再写更多的豪言壮语或者甜言蜜语了。他欠晓薇的实在太多。
他又从头至尾检查了一遍,用校正液把“让你白白苦熬了三年”中的
“让你”两字涂去,在原位置写上了“我们”两字。虽然在内心深处
十分愧疚,他还是把它塞入信封,寄了出去。
四、
毛泽东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色情狂,其荒淫无耻的程度超过古今中外的
任何封建帝王!他厚颜无耻地对他的私人医生李志绥说,他的第一个
性伙伴是一个12岁的农村姑娘(漏网的奸淫幼女犯!)。在长沙第一
师范,他诱奸了恩师杨昌济的女儿杨开慧,先孕后娶。杨开慧正在长
沙为他坐牢,他就又在井岗山和贺子珍一见钟情。长征途中,一大帮
人挤在同一个帐篷里躲风避雨,毫无隐私可言,他照样搞得贺子珍怀
孕生子。到达延安山窝窝以后,他成了土皇帝,又把贺子珍赶到苏联
去治病,和女演员江青、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女秘书吴莉莉等多人鬼
混。他的女人们争风吃醋,把延安窑洞搞得一片乌烟瘴气。中华人民
共和国成立以后,他当上了真正的“皇帝”,更加为所欲为,肆意奸
淫他看中的女人,不管是电影演员、文工团员,还是话务员、服务
员。他强占他人之妻张玉凤,还压制她的丈夫喊冤告状。到了晚年,
为了延年益寿,他又虔信道家采阴补阳的荒诞学说,奸淫了无数阶级
感情深厚的十六、七岁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的幼女。
上行下效,共产党的许多高、中级干部也利用职权、甚至暴力,以奸
淫和诱奸妇女为乐。王震用手枪强迫他执意要奸淫的女人就范。苏振
华在尽兴之际心脏病发作,压在被他奸淫的女人身上一命呜呼。陈再
道与两个妙龄女郎一起玩3P。萧华在隔离审查期间照样奸淫女服务员
……当大批城市女知青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来到农村以后,
连农村基层干部也得到机会了。公社干部、大队干部、小队干部,各
级芝麻官都可以利用招工提干为诱饵,大肆奸淫女知青。知青家长们
个个人心惶惶。全国共有1,600多万知青,其中的一半是女知青,她
们牵扯着全国每一个城镇家庭成员的心。如果继续听任各级农村干部
拿女知青来享乐、最终导致城镇居民骚乱或暴动,就有可能动摇共产
党的毛氏江山。这种前景使中国共产党认识到,高、中级干部玩玩女
人也许小节无害、无伤大局,但是此风断不可蔓延到农村基层干部队
伍中去。于是,中国共产党决定要狠狠管一管了。毛泽东的夫人、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旗手”江青发出狠话:“强奸知青就是
强奸我”,并且作出了“杀一儆百”的批示。
其实,有没有江青的批示并不重要。中国共产党的行为法则一贯就是
无论事情大小,要么就不管,一旦管起来,管的方式就是杀。党中央
要“杀一儆百”。全国上下就闻风而动、雷厉风行,开始抓捕和惩处
奸污女知青的罪犯。安乡县公检法派出三结合调查组到各个知青点深
入调查,蛤叭咾大队的各知青点当然也不例外。高志远是蛤叭咾七队
知青点资格最老的知青,又是知青们公认的领袖,调查组十分重视她
的意见,第一个约谈对象就是她。高志远如实汇报了她掌握的情况。
1969年大年三十晚上,姜富贵钻到知青点来强奸我,她说,被我用乒
乓球拍子打跑了。同年夏天,他又利用招工指标作诱饵,奸污了我的
朋友萧素文。
有了这些事实,调查组二话没说就对姜富贵进行了隔离审查。姜富贵
这一辈子睡过的女人不止三个五个,只要没有把对方的肚子搞大,今
天睡过,明天就没事了。从来没有出过问题。他万万没有想到,五年
前睡过一个女知青,居然有这么长的后遗症,直到今天还会发作!共
产党怎么会这么神通广大呢!它既然这么明察秋毫,他想,它又有什
么不知道、又有什么能瞒得过它呢?在调查组的严刑逼供和党的坦白
从宽政策的召感下,他又供出了他诱奸李美娇等女知青的罪行。他满
以为他坦白了,应该从宽。副大队长做不成了,劳改几年回来做社员
总可以吧!他怀着求生的希望,在县公安局的拘留所等待着。白天,
他拖着被王满仓打瘸的腿积极地干活。夜里,他躺在铺在水泥地上的
凉席上,后悔自己的色胆包天。都50好几了、也睡过不少女人了、老
婆孩子孙儿都有了,为什么还不知足,还要去搞女知青呢!他骂自
己。她们是毛主席派下来的人啊!你怎么能去碰她们呢!
调查组向每一个被姜富贵奸污过的已经离开蛤叭咾的女知青发出了函
调。
安乡县检察院的函调也寄到了长沙市微生物制药厂化验室。李美娇在
那里当化验员。两年前,她熬完了三年学徒期,现在已经独当一面地
从事药品化验了。看着公函信封,李美娇觉得奇怪,是哪个插队伙伴
抽调到安乡县检察院了?他的消息还真灵通,连我的工作单位都知
道!安乡县检察院比蛤叭咾当然强多了,可是离长沙却还有300多里
水路呢!在她心目中,蛤叭咾的那一段难熬的岁月就象一场永远逝去
的恶梦──在地狱里做的恶梦。为了忘却那段可怕的经历,她很少与
插队伙伴们联系。况且,她本来就没有朋友。
和李美娇在同一间化验室工作的化验员叫武桂花。她也是老三届的高
中生,也下过乡,比李美娇晚两年招工回城。她俩年龄相仿,都是有
钱人家的孩子,都好吃好玩,有许多共同语言。日久天长,她们逐渐
亲密到了无话不谈的程度。李美娇毕生第一次有了一个知心朋友。
她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公函纸,上面还盖着安乡县检察院的公章。
不象是私信,她对自己说。她草草看了一遍。五年前的那个晚上,她
在大队部所遭受的屈辱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姜富贵,你也有
今天!”她激动地喊出声来,正在做化验的武桂花吓了一跳。
武桂花放下试管,关心地讯问:“小娇,你说谁?谁有今天?”
“没什么,我在想电影《卖花姑娘》里的地主。昨天晚上看过以后我
念念不忘。”李美娇回答,“你接着干活吧。”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
情,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包括爸爸妈妈。那是一页已经永远翻过去
的历史,她不愿意提及,更不愿意回忆。在乘船回长沙的途中,她就
把那张摁着姜富贵手印的字据撕碎扔进了洞庭湖。
她现在活得很快活。虽然她还没有找到中意的白马王子做如意郎君,
但是男朋友却不少。他们象苍蝇萦绕灿若桃花的红肿靡烂的腐肉一样
追逐着她,使她感到高贵和骄傲。她和其中一些人睡过。每逢她在外
面过夜,她就对父母说,她替武桂花代夜班去了。武桂花愿意给她打
掩护,因为她自己也需要被掩护。她们的共同爱好除了吃喝玩乐之
外,还有小伙子。她们俩都觉得,人类的一大遗憾是人类最快活的事
情、最强烈的感受不能个人独立获取,而必须依靠异型的合作才能实
现。她们甚至互相交流与男人睡觉的心得。她们一致认为,每一个男
人的滋味都不同,所以多尝试几个男人很有意思。但是,哪怕对武桂
花,她都没有透露过,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农夺走了她的第一次。这
是她永恒的痛苦,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
怎么答复这封公函呢?她想,不,首先还是想一想要不要答复吧?在
反复思考之后,她决定不予答复。我回这一封信不要紧,她想,就怕
后面跟着的是更多的信访和调查。万一哪一天被爸爸妈妈或者同事看
到,那可就麻烦了。对姜富贵的判决绝对不会取决于我这一封信。不
管我是不是回信,那个老色鬼反正都死定了。街上贴的布告还少吗?
已经枪毙了一大批强奸女知青的罪犯,年纪最大的居然都72岁了。姜
富贵,你这个老色鬼,等着吃“花生米”吧!
“信?”武桂花看了看沉思中的朋友,又看了看她手中的信,“哪个
如意郎君来的?搞得我们的仙女思凡了?”
“少胡说,”李美娇从沉思中猛醒,连忙把信塞进裤袋,装作若无其
事的样子去摆弄一个广口瓶。
“公开一下嘛,”武桂花嘻皮笑脸地说,同时伸手去她裤袋掏信,
“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心腹之交!”
李美娇慌忙闪开。武桂花穷追不舍。她俩在化验室里围着房间中间的
化验台转着圈子追逐起来。几圈之后,武桂花突然回转身来从相反方
向抓李美娇。李美娇来不及掉转方向,和她迎面相撞,被牢牢抓住。
“老老实实地把情书公开!”武桂花威胁她,“不然我可搔你的痒痒
了。”
“好,我告诉你。”李美娇在诈降,“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看信干
巴巴,听我说生动得多。”
武桂花松开手。于是,李美娇给她活灵活现地津津有味地向她讲述了
她最近和一个新男友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从偶然相识到上床睡觉的详
细经过。武桂花的好奇心和听淫欲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她完全没有想
到,这是一个与那封信毫无关系的故事。
李美娇现在过得很快活。她要把离开蛤叭咾前夕在大队部所受到的屈
辱以及与它有关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包括安乡县检察院来的公函。
五、
萧素文决心忘却屈辱的过去,安乡县检察院的来信却把她带回了那不
堪回首的年代。刚吃过晚饭,她还没有洗完碗,邮递员把信递给了坐
在门口歇凉的林碧玉。看到安乡县检察院的公函信封,林碧玉既害怕
又期盼。她害怕它又是外调信,提出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她根本就
不知道如何回答。但是,她期盼它是检察院对丈夫的起诉书。丈夫被
抓走20多年了,没有听到过丝毫音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如果是起
诉书,起码说明他还活着,起码表明政府要按照法律来惩罚他。无论
如何,总比象这样从人间蒸发要强多了!
她不敢拆信,何况信是写给女儿的。她对萧素文说:“文儿,安乡县
检察院给你来信了,看看是不是你爸……”对外人,她称丈夫为那个
死老头子。对自己的女儿,她称他为你爸。
萧素文从洗碗盆里抽出手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信,怀着忐忑不
安的心情把信拆开,匆匆看了一遍。一时间,她不禁悲喜交加,眼泪
夺眶而出。
“怎么啦?”林碧玉看到了女儿的感情变化,紧张地问。
“没什么,”压抑住感情的冲动,萧素文对妈妈笑了笑,用善意的谎
言让妈妈宽心,“是私信。”
“是不是上一回到家里来的那个好小伙子写的?”林碧玉关心地问。
“不是,”妈妈也看中了满仓,萧素文心里一片愁苦,“是别的事
情。”
“文儿,做人要本份,”林碧玉说:“可不能三心二意啊。”
“妈,你说什么呀!”萧素文想劝止妈妈的胡思乱想。
“咱家世世代代是老实人,”林碧玉继续自说自话,“那个年头,兵
荒马乱的,谁愿意当那个保长哟!乡亲们信得过你爸,硬是推着举着
地叫他当保长。谁想到就这样成了反革命。抓他那天,乡亲们都拦着
不让抓。可是人家端着枪,你拦得住吗?你爸就这样被抓走了。”说
着,林碧玉从内衣贴心口袋里掏出了那只形影不离的玉手镯,“这是
你爸给我的定情礼物。本来是一对。趁着乡亲们把大兵拦在门外的当
儿,我把一只镯子塞到你爸怀里。我们夫妻一场,‘公不离婆、秤不
离砣’,恩恩爱爱地过了六、七年,转眼就象这一对手镯给活活拆散
了……那时候,你还不到五岁。乡亲们见我们娘儿俩可怜,我又有周
南女师的毕业文凭,就连夜把我们送到城里,托一个南下干部──他
原本也是我们乡里人,后来从村里跑出去闹革命了──给我找了一个
小学教师的工作。那时候,乡下人还可以随便搬进城……”
“妈,”萧素文一把搂住妈妈,放声大哭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妈妈
讲家史。原来爸爸是一个好人!这么多年,妈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这是一个什么社会哟!为什么好人要受冤枉,为什么好人反而受难
呢!
“开始那几年,乡下还经常有人来看我们,给我们送个三瓜两枣
的。”妈妈还在接着述说:“后来,集体化了,他们的日子越来越紧
,但是还有人来看我们。哪怕是空着手来,关心关心我们,打探打探
你爸的情况,我心里也觉得好受啊!后来,革命越闹越凶,再也没有
人敢来看我们了。我就是病死也没有人敢来了,要划清界限啊!”
“妈,别说了。”萧素文怕妈妈再说下去又会犯病。
“不说了。都扯到哪儿去了?妈原本是劝你做人要本份来着。”
“妈,你累了,歇歇吧。”萧素文扶妈妈睡下,给妈妈盖好被。妈妈
还不知道我刚回城的那几年是怎么养家的。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
她知道,不然,非得把她气死不可。可是,妈,你要知道,这不是女
儿不本份,是女儿被逼得走投无路啊!这个世道,这个社会,这个国
家,这个政府,都逼着女儿往那条道上走啊!而这个该死的姜富贵就
是把我逼上绝路的第一个人。
妈妈睡着了。萧素文坐在桌边给安乡县检察院回信。她一面写一面流
泪。
一个多月以后,她同时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高志远写的。高志远兴
奋地告诉她,她的仇已经报了,不是她个人替她报的,而是法律和正
义替她报的。一封是王满仓写的。他告诉她,他去县里参加了公审大
会,亲眼看着姜富贵被押上刑场。那个老色鬼本来有一条好腿可以瘸
着走路,但是他吓得连脚都迈不开了,是两个军人把他拖过去挨枪子
的。一路上留下了一道脚迹和一条水痕──那个家伙在恐惧中尿出了
好大一泡尿!
活该!她想,这就叫恶有恶报!
可是,善也应该有善报啊!她想,志远是一个那么好的人,事事处处
为别人着想!当年的插队伙伴们都回来了。晓薇最后回来,也回来几
个月了。志远啊,志远。只剩下你一个人在乡下忍受煎熬了。什么时
候你才能够得到善报,返回自己的故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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