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书 2007.12.26a 文思:插队伙伴

插队伙伴


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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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  序 上山下乡运动──整整一代中国人的恶梦      .
第 一 章 征程漫漫                    .
第 二 章 秋暑冬寒                    .
第 三 章 困守空房                    .
第 四 章 回城过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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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上山下乡运动


整整一代中国人的恶梦

延绵十几年的上山下乡运动浪费了一代人的宝贵光阴。死于非命或惨
遭奸淫的男女知青数不胜数。对于文化大革命年代的高、初中毕业生
而言,那是一个永世无法摆脱的恶梦。直到今日,在事隔40多年之
际,只要一想到当年那颠簸流离的岁月和骨肉分离的生活,他们仍然
不寒而栗。

一、毛泽东发动上山下乡运动的原因

1、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中国农村贫穷落后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毛泽东没有从历史上和制度上
研究原因,也不从政治上和政策上寻找对策,却妄想单纯通过改变农
村人口的知识结构来从经济上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他以为只要把大
批有知识、有文化的青年人派往农村、“与贫下中农相结合”,就可
以“战天斗地、改造自然”,就可以“拦河筑坝、围湖造田”,就可
以“把秃岭变成花果山,叫河滩变成米粮川”。他的最高指示是: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党的
喉舌”喊得最响亮的口号之一就是“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
需要的地方去”。

2、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毛泽东所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实际上就是对他的个人意志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的人。毛
泽东出身于农民家庭,对农民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听天由命、任劳
任怨、逆来顺受等作风有深切的感受。在某种意义上,农民可以说是
命运的“驯服工具”。如果中国的年轻人能象农民那样安于现状,那
么自然也就是共产党、也即他个人的“驯服工具”,就可以成为“革
命的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他的无产阶级的铁打江山就不会受到挑
战,就可以永世长存。所以他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
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党的喉舌”则蛊惑人心地帮腔,“农村
需要知识青年,但是知识青年更需要农村。”

3、对少数民族地区进行汉民族的扩张和同化

少数民族的人口虽然不多,但是却占据着广袤的西北和西南等地广人
稀的边远地区。汉族虽然人口众多,但基本上都居住在东北、华北、
华东、华中和华南等人口稠密的地区。在中共建政之际,新疆只有50
万汉人,西藏则几乎没有汉人。中共建政以后,在新疆成立生产建设
兵团,1950年解放军大军入藏,并且鼓励汉维通婚、汉藏通婚,使新
疆和西藏的人口结构(特别是城镇人口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上山下乡运动中,大批知识青年去新疆、内
蒙、和云南西双版纳地区插队落户,使汉民族进一步扩充至少数民族
地区。

4、解决失业和失学问题

中国人口众多,经济落后,青年人的就业和升学问题是中国政府必须
解决的难题。作为一个落后的农业国,中国80%的人口都就业于第一
产业(农、林、牧、渔业),即直接从自然界获取产品的产业。第二
产业(采矿业、制造业、电力、燃气及水的生产和供应业、建筑
业),即形形色色的工业,基础都相当薄弱。第三产业(交通运输、
邮政、信息传输、计算机服务和软件、批发和零售、住宿和餐饮、金
融、房地产、租赁和商务服务、科学研究、技术服务和地质勘查、水
利、环境和公共设施管理、居民服务和其他服务行业,如教育、卫
生、社会保障和社会福利、文化、体育和娱乐、公共管理和社会组
织、国际组织等等),即包罗万象的服务业,则更加落后(例如,电
话网在广大农村基本处于空白状态)。由于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当
时还没有第四产业──信息产业──的概念)的就业人数有限,毛泽
东在无形中产生了错觉,以为农村对于剩余人口和剩余劳动力有无限
的消化能力。

升学本来是青年学子的一条正常出路。但是,中国的高等教育事业也
十分落后。在“文化大革命”前,包括高等专科学校在内全国总共只
有700多所高校,在校学生约80万人(当时印度的高校在校学生约150
万人)。“文化大革命”中,全国高校停止招生,更把升学这条路彻
底堵死。当时,毕业即失学和失业是所有中国青年学子的共同命运,
而毛泽东解决这个问题办法就是把他们统统赶到农村去。

二、上山下乡运动的历史

1、第一阶段:自觉自愿的个人行动

在中国共产党统治下,上山下乡运动最早可以追溯到1955年。在中华
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的革命豪情的鼓舞下,60名北京青年组成了青年
志愿垦荒队,远赴黑龙江省去垦荒。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央于8月
30日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会。团中央书记胡耀邦在欢送会上把
“北京市青年志愿垦荒队”的队旗授予这批热血青年。由于这种革命
行动有利于减少城市闲散人口,缓解就业压力,所以中国共产党对此
大肆宣传和大力表彰。在共产党的提倡和鼓动下,在随后的岁月里,
陆续有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上山下乡。随着全国人口日益增多,就
业形势日益恶化,共产党政府的宣传和鼓动逐步升级,越演越烈。报
纸、杂志和广播电台等“党的喉舌”树立了一些知识青年标兵,以诱
惑更多的失业失学青年上山下乡。虽然每年都有少数天真无知的理想
主义青年上当受骗,但是直到1964年初,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基本上是
一种自觉自愿的个人行动,(尽管他们一旦下去就不能再回来,)而
不是一种由各级政府强制推行的政治运动。

2、第二阶段:移民垦边的宏图大业

1964年4月24日,中共中央批转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央的《关于
组织城市青年参加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报告》,正式决定动员大批知
识青年上山下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变成了一
个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推行的政治运动。毛泽东的指示“农村是一个广
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被广为宣传。“到农村
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成了报刊杂志上出现得最频
繁的口号之一。一个又一个的知识青年先进典型侯隽、邢燕子、董加
耕……被树立起来,变成了尽人皆知的英雄。据说他们都是品学兼优
的好学生,要么是根本没有参加高考就主动下乡,要么是考取以后不
去上大学、却偏要上山下乡,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

湖南省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毛泽东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
少奇的家乡,在别的省份对党中央关于上山下乡的批示还没有来得及
充分反应之际,湖南省就闻风而动。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迫不及待地
要做党中央号召的第一个响应者,决定在当年就把不能升学的中学毕
业生全部组织到乡下去插队落户。因此,湖南省的上山下乡运动早于
全国其它省市。当时,湖南省各中学对学生和学生家长全力以赴地展
开上山下乡动员。一时间,没有考取学校就必须下乡好象成了天经地
义的事情。谁要是胆敢说不愿意下乡,那就是落后,那就是反动,那
就是大逆不道。笔者是一所湖南名校的64届高中毕业生。被中国共产
党剥夺了升学权利的笔者的同学几乎全部去了湖南省最边远的农村─
─湘桂边境的江永县。

那时,大学还在按照阶级路线招生,出身好或统战对象的子女还有机
会升学。因而,当时的口号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一颗红
心”是指“听共产党的话,跟共产党走”。“两种准备”是指共产党
让你读大学,你就读大学;共产党不叫你读大学,你就听从党的召
唤,党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共产党不喜欢大批失学失业的青年
留在城市给它的太平盛世抹黑。因此,它的召唤简洁而单一,就是要
求他们去它自以为对剩余人口有无限消化能力的农村──去当知识青
年。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大专院校从6月份开始就停课闹革命,招
收新生的工作也随之停顿。连毛泽东自己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一停就
停了11年。1977年7月,邓小平复出。次月,1977年8月,他就迫不及
待地召开了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会议决定恢复自愿报名,统
一考试,择优录取的传统招生办法。至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高等教
育才算逐步纳入正规。

在大学关门的这11年里,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起初并没有想好如何安
排失学又失业的高、初中毕业生。从1966年起到1968年止,接连三年
的高、初中毕业生都积压在城市,既不能升学读书(大学关了门),
又不能就业做工(工厂在闹革命,生产时断时续)。他们形成了一支
庞大的年轻力壮的城市失业大军。年轻人天生好动好斗,天下大乱的
形式使他们变本加厉。他们变成了一群无法无天的脱缰之马,为所欲
为地横行在校园内外和大街小巷。他们组织和加入了形形色色的群众
造反组织,给动荡不安的局势推波助澜、乱上加乱,对社会安定造成
了极其不利的影响。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认识到,长此下去,局面将
变得无法收拾。他们只好故伎重演,以对付城市闲散人口的老办法来
解决问题,那就是把这三届高、初中毕业生统统赶到农村去。这是全
国范围内进行的一次规模最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国老百姓
和国内外学术界后来把这三届被一锅端到农村去的高、初中毕业生通
称为“老三届”。对于这次粗暴的强制性的全国移民运动,中国共产
党也给它创造了一个十分动听的口号──“一个面向”。所谓“一个
面向”是相对于原来的老口号“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而言的。学校
不招生,谁也不能升学,当然只剩下了“一个面向”,面向广阔的天
地──农村。

当时,毛泽东和共产党的如意算盘是:通过把大批年轻力壮、有知识
有文化的年轻人移民到边远地区去,在实现汉民族的扩张的同时,也
把剩余劳动力变成了社会生产力,促进边疆地区和边远地区的社会主
义建设。因此,各省早期的知青都被送到了该省最边远的地区。北
京、上海、天津这些大城市自己没有边远地区,它们的知识青年就被
送到北大荒、西双版纳和内蒙古草原。

3、第三阶段:应付失业失学的权宜之计

但是,毛泽东和共产党逐渐发现这种安排问题很大。这些从小在城市
长大的男女学生,在突然远离家庭,来到边远的农村或少数民族地区
以后,无法适应那里的艰苦生活和繁重劳动,在经济上无法自立,长
期需要家庭的资助。作为成年人,这对于他们个人和他们的家庭都是
不可接受的。他们需要恋爱、结婚、生子。他们的父母已经多年没有
增加工资(在“文化大革命”前后,全国干部职工在长达14年的时间
里没有加过工资),而物价却在持续稳定地增长,在把孩子抚养成人
之后,还要扶养孩子的孩子,这是绝对无法承受的重负。这种局面,
造成了知识青年在农村不安生,知青家长在城里不安心。把知青流放
到边远地区或少数民族地区的做法被事实证明行不通。

但是,毛泽东还是没有办法解决新毕业生的升学和就业问题。为了减
少社会积怨,方便家长对孩子就近照顾、便利孩子与家长就近联系,
他只好放弃了移民垦边的雄心壮志,改为把知识青年就近安排在城郊
或者城市附近的农村。于是,移民垦边的宏图大业就退化成了应付失
业失学的权宜之计。

然而,这种解决方案又产生了新的问题:在城郊或城市附近的农村,
劳动力本来就过剩。农民不欢迎知识青年到他们的家园来分享他们有
限的资源。他们的日子本来就过得不宽裕,他们不愿意知识青年到他
们家来夺取他们口中的食物。农民和知青的关系恶劣,在知青和农民
之间,聚众闹事,打架斗殴的事件层出不穷。

4、第四阶段:知青回城潮

毛泽东终于认识到,农村对剩余劳动力并没有无限的消化能力。当
时,各级地方政府都基本瘫痪,毛泽东能稳住江山的两大支柱就是军
队和农村。如果农村这一支柱由于知青问题而轰然倒塌,那么剩下的
半壁江山是不是仍然牢不可破就很成问题。万一知识青年中再有高瞻
远瞩者,引导知青和农民认识到使他们陷入如此贫穷和绝望的困境的
真正原因,发动知青和农民联手揭竿而起,重新走毛泽东自己当年走
过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那么,哪怕就是出动军队恐怕也无济于
事。毛泽东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要夺回他失去的权力,
但是却绝对不愿意失去他的江山。知识青年在农村既然到了成事不
足、败事有余的地步,那么就不如让他们逐步撤回,让他们看到前
途、看到希望,逐步安定下来。与此同时,城里的家长之心和乡下的
农民之心也就得到了安抚。

于是,进入70年代以后,共产党逐步放松了紧箍咒,开始允许知识青
年以招工、招干、入伍、病退、顶职、独生子女、身边无人、工农兵
学员等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名义逐步返回城市。共产党把回城之门刚
刚打开一道缝,知识青年就迫不及待地使出浑身解数往城里挤。出身
好的、有关系的、走门路的,几个月就回家了。出身不好的、忠厚老
实的、没有门路的,则要花一、两年,甚至三、四年。至此,知识青
年上山下乡运动在无形中归于失败。

三、上山下乡运动失败的原因

在历史上,实行屯田制,搞移民垦边,有不少成功的例子。最早的移
民垦边是由汉朝的晁错提议、汉文帝采纳实行的。其后,唐、宋、
元、明、清各个朝代都实行过各种各样的屯田制,通过移民垦边来开
垦荒地,获取税粮。三国时,曹操任命典农官搞募民耕种是屯田制大
获成功的典范。

毛泽东拥有比历代帝王更加强大的不受任何约束的权力,还拥有无处
不在、无所不及的意识形态机器为他摇旗呐喊,为什么他的上山下乡
运动反而以失败而告终呢?其基本原因如下:

1、不尊重人

古代成功的移民垦边,无论规模多么大,都是只涉及到全国少部分人
的有组织、有计划的全家移民。大部分老百姓还是在其家乡过着安定
的生活。对于移民,政府给予土地、农具、种子和最初几个月的口
粮,免除他们最初几年的地租和劳役,使移民获得实惠、安居乐业。
而毛泽东搞上山下乡却完全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他把家庭活活拆散,
用豪言壮语和崇高理想把青年人骗到乡下。到乡下以后,知识青年衣
食无着,生活困难,长期需要家长资助。家长在城里担心,知青在乡
下不安心。在上山下乡运动中,毛泽东先后把1,600多万知识青年赶
到乡下。那时的中国,几乎每个城镇家庭都有一、两个孩子在乡下,
多的有四、五个孩子在乡下。上山下乡运动搞得全国怨声载道,民不
聊生。

2、不尊重科学

在毛泽东的领导下,中国共产党的口号是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却从
来不提尊重自然、保护自然,从而必不可免地遭到了大自然的惩罚和
报复。就以“拦河筑坝、围湖造田”为例。湖泊本来是最好的天然水
库。在汛期,湖泊积蓄洪水;在旱期,湖泊释放湖水,以此保障河道
的畅通、禾苗的浇灌。共产党的“拦河筑坝、围湖造田”,使河道截
流、湖面减小,严重破坏了自然生态中的水循环作业。以全国第一大
淡水湖洞庭湖为例,经多年的“围湖造田”,洞庭湖早已徒有虚名,
在实际上分割成了东洞庭湖、南洞庭湖、大通湖等许多大大小小的湖
泊以及连接它们的河岔港湾。水面面积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昔日的
“八百里洞庭”消失了,洞庭湖由全国第一大淡水湖变成了全国第二
大淡水湖,落到了鄱阳湖后面。

对天然水库的大规模破坏,使得中华大地水患连年。汛期一到,全国
的河流湖泊几乎无不泛滥成灾。民间对联“长江嫩江松花江江江泽
民;太湖巢湖洪泽湖湖湖惊涛”就是对此状况的精确写照。反之,在
旱季,许多河流又会断流。连中华民族的发源地黄河都会在多处断
流。知识青年奉旨参与的这些“改天换地、征服自然”的工程不但没
有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反而严重破坏了传统的农村经济。

3、再教育适得其反

毛泽东原以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学习农民艰苦朴素、勤劳朴实的
品质,有利于把知识青年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可以让
他们象农民一样世世代代做顺民(“党的驯服工具”、“革命的永不
生锈的螺丝钉”)。他万万没有想到,贫下中农对他的领导早就心怀
不满。他们在内心里也早已不再是顺民。他们给知识青年的再教育
是:在大跃进时期,共产党命令他们听任成熟的庄稼烂在地里,却把
树都砍光去炼钢。为了显示干劲冲天,在数九隆冬干部还强迫他们光
着膀子去修堤筑坝,连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都不许例外。接着,在随
后的三年里,成千上万的人活活饿死!

在全国各地,许多老农作忆苦思甜报告都说最苦的时候是1959年。江
西和湖南的老农告诉知识青年,毛泽东是个六亲不认的虐待狂,张辉
瓒是毛泽东在长沙第一师范的同学,在围剿红军失败被俘以后,毛泽
东照样把他斩首示众。安徽的老农告诉知识青年,新四军不打日本鬼
子,专打政府军,皖南事变是政府军被打急了才进行的正当自卫。山
东的老农告诉知识青年,他们生活最好的时候是30年代西北军军阀韩
复榘当山东省省主席的时期。

知识青年在农村的亲眼所见也没有帮助他们坚信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
制度。他们发现,农村不是一个广阔的天地,而是农村干部们无法无
天、为非作歹的地方。他们还发现,尽管农村贫穷落后,他们的知识
和才干却丝毫也无法得到施展和发挥。

知识青年所得到的这些逆向再教育不利于毛泽东巩固和维持他的政
权,毛泽东和共产党必须终止这种事与愿违的再教育。

四、长篇小说《插队伙伴》的创作

中国共产党为期十几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浪费了整整一代人
璀灿的青春年华──有的人稍短,只有一、两年,有的人很长,长达
八、九年〔笔者的妻子八年(1964~1972),妻妹九年(1968~
1977)〕。但是,这一代人并没有消沉。他们中的许多人在熬过漫长
的插队岁月之后,又返回当初下乡时的原点,从头开始了他们人生的
壮丽历程。经过刻苦的努力和顽强的拼搏,许多人变成了作家、画
家、作曲家、歌唱家、教授、科学家、博士生导师等。他们的成就告
诉我们,即使处在共产党统治的逆境中,人们仍然具有多么顽强的生
存力和创造力。

邓小平进行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国门打开了。中国人看到了西方国
家的人民在过着民主、自由、平等、富裕的生活。“世界三分之二的
人口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原来是骗人的鬼话。而他们自己却恰
巧是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于是,盲目地
往外跑就成了一时的风尚,好象外国的大街上都可以捡到金子似的。
留学、探亲、劳务输出、合法移民、非法偷渡,许多人以各种各样的
合法的或非法的手段来到了国外。这种风潮被调侃人士称为洋插队,
而原来由共产党政府组织的上山下乡则被称为土插队。

洋插队和土插队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种移民运动。土插队是在共产党
逼迫下进行的,而洋插队则完全是插队者的自愿行为。但是这两种插
队的共同点就是都具有很大的盲目性。有些被迫参加过土插队的人,
后来又自愿加入了洋插队的行列。这种历史现象引起了笔者的深思。
笔者认为,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洋插队也是共产党逼的。如
果共产党集团的官僚及其亲友没有侵吞全中国人民所创造的财富的绝
大部分;如果共产党集团的官僚及其亲友没有骑在全中国人民头上作
威作福;如果中国也象西方国家一样民主、自由、平等、富裕;如果
中国政府也象西方国家一样尊重人权、爱护生命;中国人为什么要背
井离乡、到连话都听不懂的西方世界来讨生存和求发展呢?在自己的
祖国安居乐业、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岂不更好!

为了用文学手段来表达这一认识,笔者决定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在写
作长篇小说《弱者》的同时,笔者就开始进行与上山下乡有关材料的
收集、整理、思索和加工。经过几年的深思熟虑,又考虑到笔者已经
年届花甲,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于是决定不再延误,尽快动笔。这
就是现在奉献在广大读者面前的长篇小说《插队伙伴》。笔者谨以此
书献给与自己同辈的饱经风霜的老年人、下一辈不曾下乡的青壮年和
再下一辈子有可能摆脱中国共产党的统治、过上民主幸福生活的少年
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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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征程漫漫


一、

1968年9月18日,一只客轮停靠在长沙市客运码头。除了几个教师打
扮的中年人,船上的乘客全是年轻小伙子和大姑娘。他们是芙蓉中学
66、67、68届初、高中毕业生。从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
他们就没有真正上过课。毛泽东在那年8月10日向他们发出了伟大号
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于是,造反夺权,把领导打成走资派,把老师打成牛鬼蛇神,就成了
他们的伟大革命行动。他们的口号是“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坚
决捍卫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誓死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
线、誓死保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

青年学生对毛主席忠心耿耿,毛主席对他们的前途却满不在乎。他既
没有安排工厂让他们就业,也没有开放大学让他们升学。在三年中学
阶段,革命是他们的唯一使命,革完三年命以后干什么,忙于争权夺
利的毛主席和党中央却顾不上考虑。哪怕在这三年里什么也没有学,
只要熬到了年头,毛主席和党中央就还是照常让他们“毕业”。“毕
业”以后的中学生回到家里,进入社会,加入形形色色的革命群众组
织,变成了一伙无所事事、横冲直撞的无业游民。在连续积压了三年
中学毕业生之后,毛主席和党中央终于认识到,如果继续听任这些年
轻人为所欲为,他们很可能会由当初“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战斗力量逐渐变成社会动乱的潜动力。于是,毛泽东想到了对剩余人
口似乎具有无限消化能力的农村。他一声令下,要求66、67、68三届
高、初中毕业生“一个面向”,全部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
育。就这样,这批“老三届”的毛泽东的忠诚战士,在一夜之间就统
统变成了知识青年。这些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孩子,突然被伟大领袖告
知,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才是他们的当然归宿。

芙蓉中学的知青点设在洞庭湖区西北部的安乡县。安乡与长沙的直线
距离不过320里,坐汽车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但是,从长沙到安
乡没有公路,必须沿长(沙)常(德)公路先到常德再转安乡。绕道
而行还在其次,车票也要贵十几元钱。如果在常德没有转上车,再住
上一夜,那就劳民伤财,连时间都省不了。所以,一般人宁可坐船,
哪怕在船上要熬整整20个小时。再说,芙蓉中学三届初、高中毕业生
共有五、六百人,起码要包十几部车才能把他们运走,谈何容易!经
过协商,长沙市知青办和芙蓉中学革委会一致认为,还是包一只船最
省事。20个小时就20个小时吧,他们连整整三年都混得过来,还在乎
这一天?中国人的时间反正也不值钱!

在下乡动员会上,长沙市知青办张主任用空话、大话、套话、假话胡
吹乱侃了一通。除了毛主席的教导“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
年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这套不着边际的口号之外,还特别有针对性
地强调了洞庭湖区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同学们,”张主任充满
激情地说:“你们是省重点中学的学生,是我们国家、特别是我们省
的宝贵财富。我们特意把你们安排在我们省最好的地方去劳动锻炼、
接受再教育。‘洞庭鱼米乡’,这是自古以来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的名言。有机会到安乡去插队落户,这是你们莫大的荣幸!”

孩子们不知道前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对于终于能够结束无所事事
的动乱岁月、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他们甚至感到期盼和欣喜。他们
胸前戴着大红花,怀着响应党的号召的光荣和豪迈,雄纠纠、气昂昂
地告别亲人,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客轮,一时甚至忘记了与亲人离别的
痛苦。九点正,气笛长鸣,客轮开碇起航了。直到这时,他们才突然
意识到,他们正在离开他们慈祥的父母和甜蜜的家。有人开始小声抽
泣,接着有人哭出声来,最后变成了集体的哀嚎。没有人再感到难为
情,每一个人都真情毕露、声泣交加地与送行的父母兄妹挥泪告别。

没有人给萧素文送行,但是她哭得比谁都伤心。解放前夕她爸爸在长
沙县乡下当过保长。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人民政府抓去坐牢。一去
十几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妈妈是一个小学教师,活生生地急出
了精神病,靠每月24元五的病休工资为生。妈妈清醒的时候体体面面
和常人没有差别,一旦发病连吃喝拉撒睡都无法自理。萧素文是独生
女儿,妈妈又有精神病,她满可以以照顾妈妈为理由留在城里。但是
妈妈说什么也不同意:政府要求“一个面向”,连续三届高、初中毕
业生一个不落地集体下乡,咱背着历史反革命家属的包袱,还要求留
城,你小小的前程还要不要?萧素文说不过妈妈,更拗不过政府,只
好跟大家一起来了。她怕妈妈伤心,受到刺激没准又犯病。无论如何
也不让妈妈来送她。但是,把妈妈留在家里她就能放心吗?说不定她
现在已经犯病了呢!她想。想到这里,她哭得更加伤心了。

别人都在忙着与亲友连呼带叫地告别,顾不得管她。只有高志远站在
她身旁,搂着她的肩膀,轻声细语地安慰她。也没有人送高志远。
1957年,她刚十岁,她妈和她爸就离婚了。邻居的叔叔阿姨后来悄悄
地告诉她,爸爸妈妈本来是一对恩爱夫妻,双双被选为岳麓小学的优
秀教师。妈妈响应党的号召,帮助党整风,说了一句“共产党好象不
太懂教育”,就变成了右派分子。然后,积极要求进步的爸爸就与妈
妈离了婚,妈妈受不了政治上和生活上的双重打击,寻了短见。爸爸
忍受不了孤独,经别人介绍又娶了一个后妈。后妈是带着一个比她还
大的拖油瓶来的,一进门就把她看成了眼中钉,母子俩一起欺负她。
后妈在她家又生出弟弟妹妹之后,她的亲爸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后
爸。她就象没爹没妈的野姑娘一样无人疼爱。她是一个坚强的姑娘,
他们不疼爱她,她就不稀罕他们疼爱。她不叫他们来送行。其实,他
们也没有打算来。

客轮离开客运码头,送行亲人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五一路轮渡码
头、潆湾镇、中山路、兴汉门、长沙北站,都慢慢地退到了船后。客
轮离开市区,进入了北郊。银盘岭、裕湘纱厂、三叉矶,又从眼前缓
缓向后飘去。孩子们渐渐从与亲人离别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又显示出
青年人好动好笑的天性。他们满怀革命豪情地唱着语录歌、跳着忠字
舞、背着老三篇……

闹得最欢的是洪玉靘。她鄙薄萧素文的满面愁容。她没有什么可忧愁
的──除了在乡下看不到电影以外。但是,最多就是半年,有什么了
不起!老爸早就给她吃过定心丸了。“党要求这三年的所有初、高中
毕业生‘一个面向’,看来你也只好下乡去镀镀金了。去就去吧,到
那里去打个滚,这算不了什么。”他拍着胸膛对她说,“不出半年,
要是不能把你招到湖南省公安系统来,我这个副厅长就算白当了!”
老爸是谢富治的老部下,是湖南省为数不多的几个没有被打倒的厅局
级干部之一。现在,洪玉靘又唱又笑,大出风头,好象为自己响应党
的号召下乡插队感到无上荣光。

和洪玉靘的唱唱跳跳出风头正好相反,李美娇缩在船尾无人注意的地
方偷偷地嚼着牛肉干。她的伯伯是南洋富商,经常给她家寄外汇。她
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吃过苦,倒是吃过无数牛肉干。现在,她必
须离开父母,离开舒适的家,离开外汇商店的牛肉干了。这怎么能受
得了!妈妈疼她,把家里现有的全部外汇卷都换成了外汇商店的牛肉
干,给她塞在背包和书包里。但是,她心里清楚,无论妈妈给她带的
牛肉干是多么多,她吃一包就会少一包。为了使牛肉干维持得尽可能
长久一些,她只好一个人躲着吃。

三年没有在一起上课,男女生各有各的兴趣和爱好,各自形成了自己
的圈子,哪怕是高中毕业生也保持着三年前当初中生时的男女界限。
王宏伟是男生的头儿。他身强体壮、高大魁梧、出身于工人家庭。在
校时,他是造反派组织东方红兵团的司令。1966年“毕业”以后,又
在社会上混了两年,见多识广──在省委大院斗过省委书记张平化,
到湖南大学抄过老教授的家,跟在大学生后面到军火库去搬过弹药,
参加过“省无联”与“湘江风雷”的武斗……

男同学都很崇拜王宏伟,特别是那些初中毕业生,简直把他当作当代
英雄。校革委会也怕他三分,委派他当蛤叭咾大队第七生产队知青点
的负责人。他正在那里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身边聚了一大帮男生,
有高中生,也有初中生。马松如是王宏伟的崇拜者,他是一个不满16
的初中毕业生。他家就住王宏伟家隔壁。他本来没有达到必须下乡的
年龄,而且又是马家的一根独苗苗,按政策是可以不下乡的。但是,
党的号召激发了他战天斗地的革命豪情。他瞒着父母去派出所转了户
口,央求学校把他分到他的偶像王宏伟的知青点,跟着王宏伟登上了
这只客轮。

女同学都喜欢高志远。她中等身材,细眉大眼,清秀的瓜子脸上常常
挂着甜美的微笑,尽管她享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她是66届的大姐。在
家闲居两年,继母和父亲不关心她,邻居对她倒是特别友好和同情。
她上午跟住在左邻的美术老师练习毛笔字,下午跟住在右邻的体育老
师学打乒乓球。她正在和她的好朋友黄晓薇和萧素文闲聊。她不无遗
憾地说,在乡下也许再也没有条件打乒乓球了,但是毛笔字她还是要
坚持练下去。“旧报纸总找得到吧?”她自信地说:“就算没有旧报
纸,在沙土上也一样可以练字。”

带队的校革委会刘副主任不喜欢高志远的言论,她把伟大祖国的社会
主义农村说得太落后了。刘副主任压根儿就不喜欢这趟苦差事──坐
20个小时船去一个不相干的地方,把五、六百号学生送到他们的知青
点。多辛苦、多麻烦啊!虽然有五个老师当帮手,但是,负总责的毕
竟是他。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本来想找
个借口推掉这件差事。但是,他正在积极争取入党,他必须接受党的
考验。他没有胆量回绝校革委会指派给他的任务。他安慰自己,反正
就两、三天,把学生带到知青点,马上就打马回府,坐汽车从常德回
来,几个钟头就到长沙了。不,还是在常德呆一天。常德是湘西的门
户,是湘西土特产的重要集散地。顺便买一些香菇、木耳、竹笋等山
货回去。这是在长沙买不到的。哪怕逢年过节配购一点,价钱也贵得
多……唉,这船怎么走得这么慢?两个钟头过去了,还没有驶出长沙
市远郊。这哪里是航行,分明是爬行嘛!

“大家集中一下,”他觉得不能让高志远继续放毒了,必须立即对学
生展开正面教育。他把大家赶下甲板,集中到统仓里,站在一张长凳
上,等在大家围绕他站好以后,拉开嗓门喊话,“我们很快就要离开
长沙地区了。但是要明天早上6、7点钟才能到达安乡。大家都知道,
我们的目的地是安康公社。安康公社有十多个大队,每个大队又有十
几个生产队。大家分在20多个知青点里。在学校我们就已经分好点
了,也指定了各知青点的负责人。这是校革委会根据市知青办的指示
精神,充分考虑政治力量搭配、男女搭配、初高中毕业生搭配等等因
素,而作出的郑重决定,是绝对不可以更改和变动的。吃过午饭以
后,各知青点的负责人先开一个碰头会,然后各知青点的同学分别开
小会,大家互相熟悉一下……”

“有的人把农村说得很不象样子,”他瞟了高志远一眼,“不是那样
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我们知识青年非常关心。我们还没有到,安乡
县知青办已经给大家盖好了房子,等着我们大家去住。长沙市知青办
给大家包了船,连船上的午饭和晚饭都包好了,免费招待大家。这样
的事情,在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有可能发生吗?再说,我们去的是洞
庭湖区。那可是举世闻名的鱼米之乡啊!‘湖广熟,天下足’。这话
大家都听说吧。你们是祖国的未来、民族的希望,毛主席和党中央是
不会亏待大家的。大家下去锻炼锻炼,以后是上大学,还是进工厂,
是参军入伍,还是选拔提干,毛主席和党中央早有安排……”

他突然发现自己说走嘴了。他的话与党号召的扎根农村、与贫下中农
结合一辈子是矛盾的。他连忙打住,转移了话题,“毛主席教导我们
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
们必须认识到:‘农村需要知识青年,但是知识青年更需要农村’。
如果不到革命群众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去锻炼,你们怎么可能成为无产
阶级革命事业的合格接班人呢?”

对这种老生常谈的套话,同学们不感兴趣,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谈自
己感兴趣的话题。突如其来的一个大浪打得船身猛地一颠,刘副主任
身子晃了几晃,好不容易才勉强在长凳上站稳。统仓里响起了学生们
的哄笑。刘副主任羞红了脸。说不下去了,他只好草草收兵,终止了
他的长篇演说。

二、

洞庭湖位于湖南省北部,是中国第一大江长江中游的最大水系。其南
面和西面汇入湘、资、沅、澧四水,其北面纳入长江松滋、太平、藕
池三口在汛期泄入的洪水,于岳阳市城陵矶衔接长江。自古以来,洞
庭湖就是中国的第一大淡水湖泊。解放后,共产党号召农民战天斗
地、改造自然、向湖水要粮、向湖滩要田,逐步开始了对洞庭湖的蚕
食。随着合作化运动由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逐步升级,对洞庭湖
的侵占越演越烈。1958年,在大跃进的狂热中,农村实现了人民公社
化。共产党充分发挥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组织优势,大搞人海战
术,发动群众拦河筑坝、围湖造田,使洞庭湖在整体上已经不复存
在。徒有虚名的洞庭湖实际上被分割成了东洞庭湖、南洞庭湖、大通
湖等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以及连接它们的河湾港岔。洞庭湖的水面面
积缩小为原来的三分之一。昔日的“八百里洞庭”消失了,洞庭湖由
全国第一大淡水湖变成了全国第二大淡水湖,落到了鄱阳湖后面。

夜深了,许多同学都在统仓各自的草席上睡觉。好几百人挤在一起横
躺竖卧在一起,仓里又热又闷。高志远和黄晓薇无法入睡,悄悄走上
甲板乘凉。萧素文惦记着妈妈,更是毫无睡意,也跟着她们上了甲
板。

“这船可走得真慢,”黄晓薇感叹道,“都十几个钟头了,连洞庭湖
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明天天亮能到安乡吗?” 

“别说外行话了,”高志远对黄晓薇的感叹不以为然,“我们都在洞
庭湖走了几个钟头了。过了湘阴就算进入了洞庭湖区。”

“是吗?”黄晓薇惊叫。她心目中的洞庭湖应该是一派“吴楚东南
坼,乾坤日夜浮”的景象。湖面应该天水相接、一望无际。可是,她
何曾看到过一块分坼大地、漂浮日月的大片水域啊!“我们早就到了
洞庭湖?我怎么觉得船好象老在窄水沟里钻来钻去,搞不好就会撞到
岸上似的。”

“这是拦河筑坝、围湖造田的结果。”高志远说:“你想象的洞庭湖
只能在岳阳附近看到。”

“岳阳?我们会过岳阳吗?”黄晓薇激动地说。岳阳楼是她心神向往
的地方。杜甫《登岳陽楼》中的名句“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她
耳熟能详。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她倒背如流,“居庙堂之高,则忧
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她向往地说:
“我真想看看‘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啊!”

高志远的背功不如她的朋友黄晓薇。她记不住那么多名言名句。但
是,她也象黄晓薇一样爱好文学。她内心深处埋藏着一个不大不小的
野心──她要在有生之年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把自己的一生写进去。
她弄不明白,在党反复动员帮助党整风以后,妈妈只说了一句“共产
党好象不太懂教育”,为什么就会变成人民的敌人?为什么就会冤里
冤枉地送掉性命。

萧素文在想,不知道妈妈现在是不是睡了。她会不会也在因为想我而
睡不着。她可千万别想出病来啊!

“喂,你们想什么呢?”久久得不到朋友们的回答,黄晓薇又问:
“我们到底过不过岳阳啊?”

“当然不过,”高志远理所当然地说。行前她查过地图,从长沙到安
乡是从东南至西北斜穿整个洞庭湖,“岳阳在正北,我们往西北走,
方向都不同。”虽然背功不如黄晓薇,她的知识却不比她的朋友少。

“太可惜了。”黄晓薇叹息,“岳阳楼、二妃墓、龙涎井、封山印、
柳毅井。多少名胜古迹啊!我们都看不到了。”

“当然看不到,”萧素文理所当然地说:“破四旧把它们都破掉
了。”

“破不掉的,这些名胜古迹肯定都会修复。”高志远胸有成竹地说,
“任何民族都不可能永远抛弃它的传统文化。”这是她的书法老师对
她说过的话。她在不知不觉中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你这么有把握?”黄晓薇疑惑地问,“你认为我们还看得到?”

“肯定看得到。”高志远毫不含糊地回答,“到时候我组织你们一起
去,你们可不能推脱!”

“为什么要推脱?”黄晓薇反问,“我还担心你不组织呢!”

“我也保证去。”萧素文也应声附和,“不去的是小狗。”虽然她被
生活的重担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是偶而仍然会流露出纯真少女的天
性。

“那好,这件事就定下来了。”高志远满意地转移了话题,“我在想
我们明早就会到达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在那里,我们将怎样生活?”

“不管别人怎么生活,我还是要抓紧每分每秒钟读书,”黄晓薇出身
于书香门第,父亲是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她喜欢读书,尽管当
时许多人对读书都十分鄙视,她还是在她的被包里裹带了十几本中外
名著,还有英语词典和英语语法书。“包括英语在内。学一门语言多
不容易啊,丢了太可惜了。”

“我记不清楚是谁说的,反正不是马克思、就是列宁,”萧素文接过
话头,“语言是人生斗争的工具,多一门语言就多一种工具。”由于
妈妈经常生病,妈妈一病她就得请假照顾妈妈,所以她缺课较多,学
习不如她的朋友们好,课外书籍也不如她们看得多。但是,她也有她
的特长。在长期照顾妈妈的过程中,她练就了一手好家务活。缝补浆
洗、做饭做菜,都是她的拿手好戏。所以,在组建知青点的会议上,
大家一致选举她当知青点的炊事员。

“原文应该比你说的简练。”黄晓薇咬文嚼字地说:“你说的哪里象
警句?你把警句通俗化了。而且,你怎么可以忘记是谁说的呢?”

“我的记性不好,就象一个破筛子,记住的少,忘掉的多。”萧素文
自谦地说。

“不,素文,”高志远不同意萧素文的自卑,她鼓励她的朋友,“你
的记性不比别人差。你的家庭负担太重。你要是有我们这么多时间看
书和学习,你会比我们还强。”

萧素文感激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也要坚持学习英语。”高志远对黄晓薇的看法甚为赞同,“我就
不相信一个国家可以永远不要知识。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这是
昏人说的胡话。”

“小声点,”高志远的话吓了萧素文一跳。她机警地环视四周。还
好,大家都在睡觉,甲板上没有别人。妈妈交代过她,咱家出身不
好,你爸又被抓走了,你出门在外,千万不要乱说乱动。

“我不愿意虚度光阴。”高志远接着说她没有说完的话,“我要坚持
练字,认真读书。我还要尽量收集生活素材……”

“生活素材?”黄晓薇不知道朋友在说什么,“干什么?”

“我要……”她想把她埋藏在心底秘而不宣的理想告诉她的朋友们,
但是说到一半她又改变了主意。不是不信任她的朋友,而是因为这个
理想太远大、太崇高。她不愿意过早地把它抛出来哗众取宠。她更喜
欢的是脚踏实地。“难道你们不觉得生活也是一本书吗?一本更伟
大、更厚实的书。”

“当然,”黄晓薇和萧素文似懂非懂地说。

“你们不好好睡觉,跑到甲板上来干什么。”刘副主任起夜上厕所,
顺便查了查铺。发现少了三个女生,吓了一跳。要是她们投湖自尽
了,那可负不起责任啊!现在总算在甲板上找到了她们,他松了一口
气。

“仓里太热太闷……”高志远说。

“我们出来透透气。”黄晓薇接过话头。

“随便聊聊。”萧素文胆怯地低声补充。

“透什么气、聊什么!”刘副主任没好气地说:“都后半夜了。明天
早上船到安康以后,还要扛着行李走十多20里路才能到知青点。还是
老老实实回仓里睡觉,留着精神走路吧!”

他把她们押送回统仓,才转身返回他和另外五个老师合住的三等仓。
他摇了摇头,嘟喃道:“就象放羊一样,一只也不敢丢。真麻烦。”

他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三、

凌晨5点多,天还没有亮,船就靠岸了。

“起来了!起来了!”刘副主任催促大家起床,“上岸以后不要乱
走,按知青点集合。各位老师和各知青点的负责人要切实负起责任,
一个人也不许丢。各生产队已经派人来把大家领到各知青点去。大家
千万不要走散。”

学生们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象幽灵一样拎着各自的背包鱼贯走出统
仓。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太阳还没有升出地平线。

“这么早就把人家催起来,”李美娇不满地小声嘟囔,“又不是要赶
去投胎。”

“谁在说怪话?”刘副主任偏偏听到了。“客轮还另有任务,你不下
来,难道让它把你再拉回去。”

“要真拉回去那才好呢。”李美娇在心里说,这回她可不敢说出声
了。

500多学生上了岸,乱轰轰地按知青点集合,就象一群群分巢的蜜
蜂。折腾了半个小时,总算才兵找到将、将收拢兵。天终于大亮了,
但是生产队派来领人的农民却并没有到。县知青办忘了通知安康公社
这些“毛主席的客人”是乘包轮来的。安康公社通知各生产队今天派
人来接知识青年。各生产队以为是要接每天下午3点钟到码头的客
轮,当然不会一大早就派人来码头等着。500多学生呼拉拉的一大
片,天一亮就到了,真把公社的更夫吓了一跳。他连跑带颠地赶到公
社文教助理老谢家,把老谢活生生地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老谢又有什么办法。临时通知各队赶快派人来吗?来不及了,生产队
没有电话。派人去通知,来回一趟要一、两个钟头。让学生自己找到
各个知青点去吧?刘副主任死活也不同意,“走丢了谁负责?我可把
人都交给你了。”没有办法,谢助理只好在公社拉伕。通讯员、炊事
员、勤杂员、办事员都动员起来了,每人带一批学生去知青点。人手
还是不够,到公社来办事的农民也被老谢抓了差,叫他们丢下自己的
事情,先带去他们队的知识青年回队。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消逝。早饭时间到了,大家还是没有出发。500多
名学生异口同声地叫肚子饿。王宏伟等知青点负责人找刘副主任交
涉,请他在出发前给大家买点吃的。市知青办没有授权刘副主任再招
待大家一顿早餐,他哪里敢做这个主。无论学生怎么叫饿,知青点负
责人怎么交涉,他都置之不理,只是一个劲地催谢助理赶快派人带知
青上路。在学生一拨接一拨地被人带走时,刘副主任本来想象将军一
样,与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一一握手告别,说几句鼓励的话。但是,
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少男少女们没有一个人给他好脸色看。他没有心情
再装将军了。他心里想的就是尽快结束这件倒霉的差事,越快越好!

知青们一批一批地被带走,码头再次安静下来。可是太阳也升到了半
空,时间已经是9点多钟。安康汽车站就在码头对面。在刘副主任眼
前,去常德的汽车进站、上客、又开走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离
去,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却又不能丢下学生走。听说在安乡县城下午
1点钟还有一班车去常德,但是从安康到县城有60多里路,就是有力
气走到那里,车也早走了。看来,只好在安康公社招待所呆一夜了。
刘副主任气得满肚子冒火,却又不好发作。

王宏伟、黄晓薇、高志远、洪玉靘、马松如、李美娇、萧素文等20人
分在蛤叭咾大队第七生产队知青点。给他们带路的是蛤叭咾七队的贫
农小伙子王满仓。他来公社卫生院给妈妈买药,被谢助理抓了差。

作为知青点负责人,王宏伟和小王并肩走在最前面。高志远想尽快了
解新生活环境,走在小王的另一側。黄晓薇、洪玉靘、马松如、萧素
文等人尾随其后。李美娇嘟嘟哝哝、牢骚满腹地落在最后面。

“见鬼去吧,什么党的关怀!”她在心里怒骂,“把人推出门就不管
了,连一顿早饭都不管。”

大家行进在湖堤上。小王自豪地向初来乍到的知识青年们介绍他美丽
的故乡。“你们看,我们这里风景多好哇。一边是亮闪闪的湖水,一
边是水汪汪的稻田。你就看这土地有多么平整吧。一马平川的,哪里
要是有一堆垃圾,就算是一块高地了。”

前面的人都听得入神,没有人往后看。李美娇抓住机会,从衣袋里掏
出一块牛肉干,飞快地塞进嘴里。她无声地蠕动着口舌,两眼警觉地
监视着前面的人。就这么多牛肉干,吃一块就少一块。她想,我必须
细水长流。这不能怪我自私、也不能怪我小气。要是今天我把它们拿
出来和大家分享,明天我自己就没有东西可吃了。

“美娇,快跟上,”王宏伟回过头来关照她,“别掉队。”

李美娇即时地停止了口舌的蠕动。她并不答话,快跑两步,跟在队
尾。

“糟糕,我踩着牛粪了。”萧素文惊叫。她低声自语,“这可怎么好
呢,我连一双换洗的鞋都没有了。”

“不要紧,”高志远安慰她,“我们俩的脚大小差不多。你穿我的就
是。”

“踩着牛粪有什么关系,”小王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牛粪可是我们
农民的宝贝啊。我们用它做田里的肥料,作盖房子的材料,有的时候
还用它煮饭!”

“作盖房子的材料?”黄晓薇不解地问。牛粪怎么能用来盖房子呢?
她不明白。

小王没有听见她的提问。他离开大家,走下湖堤,俯身于水田旁的排
灌渠,捧起水就喝。喝够以后,他返回同学之中,俏皮地说:“跟你
们说个不停,口都说渴了。”看到学生们都惊愕地看着他,他有些诧
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和裤子,上面没有牛屎,也没有泥土。
他挠着头,想了想,突然明白了学生们异样的目光。“我喝排灌渠里
的水,你们觉得太不卫生,对吧?”他笑了,“大家都是这么喝的。
我们湖区柴火矜贵。没有什么树,也没有多少草,能烧的就是稻草、
棉杆、牛粪和芦苇。这些东西全用来煮饭都不够用,谁还专门烧水
喝!做饭的时候,把烧水壶吊在灶台口,利用灶口冒出来的火烧水。
饭做好了,水也就算烧好了。不管是开了还是没开,反正就喝它。”

“可是,”萧素文在他身后冲动地喊叫,“在半开不开的水里,细菌
繁殖得更快,细菌也更多啊!”

“所以我就在排灌渠里滔水喝啊!”小王回过头来看着这个美丽的姑
娘,俏皮地回答。“下地干活和出门在外,人人都滔排灌渠里的水
喝。”

知青们都陷入了沉思。难道这就是我们今后的生活环境!

“怎么,害怕了?”小王宽慰这些少男少女,“习惯成自然,没有什
么大不了的。”

“渠水里不会有血吸虫吧?”萧素文还是不放心。这个问题事关重
大,大家都焦急地等待着小王回答。为了听清楚小王的话,走在最后
的李美娇也停止了嚼牛肉干,差一点被噎着。

“没有,我们这里没有。”小王叫大家安心,“听说湖区有的地方
有。”

四、

在知青到来前几天,大队主管知青工作的副大队长姜富贵给所属各生
产队下达紧急命令,立即为知青点盖房子。蛤叭咾七队听说要来20个
知青,就给他们并排盖了两幢稻草顶房子──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
每幢房子被隔成六间。五间做卧室,每间住两人,共住十人。在五间
卧室之外还有一间空房。男生宿舍那间空房用作会议室──20个青年
男女就在这里开会学习。女生宿舍那间空房用作厨房──这是为20个
青年男女做饭的场所。早在长沙,大家就选举了炊事员。萧素文是烧
饭做菜的好手,大家一致认为炊事员非他莫属。

萧素文把行李往木板床上一扔,就走马上任,进厨房给大家做午饭。
坐了一天一夜船,又走了两个多钟头路,连早饭都没有吃,大家都饿
坏了。生产队李队长得意地告诉萧素文,厨房里有生产队给你们准备
好的一担粮食、一筐白菜、一堆萝卜和一垛稻草。你们先用着,到秋
收分配以后再扣还。

一走进房间,李美娇就抱怨有一股臭气。大家都不喜欢她象资产阶级
臭小姐那样娇生惯养,但是对她说有一股臭气却没有人表示异议。高
志远和黄晓薇在她俩合住的房间里认真研究起来。她们认为,既然无
论哪一间房子都有这种臭气,那么就一定不是偶然的。她们抬头往上
看,看到房梁和椽木都裸露在外,不象城里的房子有一层天花板给它
们遮羞。椽木上钉着一排排窄木条。木条上承载着稻草屋顶。对于湖
区的农民来说,水稻浑身是宝。种子碾成大米,是他们的主食。稻杆
不但是煮熟主食的燃料,而且还充当遮风避雨保暖的屋顶材料。

屋顶没有问题。臭气肯定不是来自屋顶。她们又低头往下看。毫无修
饰和遮掩的泥土地面显然也不会有问题。地面的四角是四根粗柱,这
是支撑屋顶的主柱。在主柱之间等距地分布着许多嵌入墙内的细木
柱,它们加强了主柱支撑屋顶的力量。紧挨地面两尺来高的墙是土坯
墙,参差不齐的土坯毫无遮掩地裸露着,一点也没有自惭形秽。两尺
以上的墙面又由另一种比土坯还要便宜的材料制成,完全没有隔音能
力。隔壁房间里李美娇和洪玉靘也在研究臭气从何而来。她们的讨论
在这边听得一清二楚。黄晓薇轻轻敲了敲墙面,墙面居然在她的敲击
下微微抖动,显然是一种软材料!

“墙的上部是芦苇做的。”黄晓薇恍然大悟,“稻草把芦苇缠起来做
底子,上面敷了一层东西。看,还掉渣呢!”黄晓薇弯腰捡起从墙上
掉下来的小薄片。浅灰色,还没有干透。看来生产队在他们到来之前
刚把房子赶造出来。她把小薄片拿到鼻子前嗅了嗅,“是它,臭气就
是它散发的。”

高志远接过小薄片,嗅了嗅,又看了看。看了看,又嗅了嗅。“是牛
粪。”她作出了结论,“墙是用牛粪敷的。”她终于完全明白了:木
桩是房子的支架。芦苇杆子是墙的骨干。芦苇杆子细长而又光滑,必
须用稻草把它们缠在一起,从而把一根根的芦苇联结成整体,同时又
形成了牛粪可以附着的粗糙面。牛粪敷于其上,则起着密封剂的作
用,保证了墙面不会透风漏雨。

“什么?墙是用牛粪敷的!”黄晓薇赶紧掏出手帕擦手。她觉得想
吐。手帕从指缝滑下,掉在地上,她却不知道。

“让我们住牛粪敷的房子?”听到她们的对话,隔壁的李美娇大叫起
来,“我不干。我要回家。”说着,她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嚎哭把所有女生都招进了她的房间,也传到了男生宿舍。男生也
赶了过来。

王宏伟厌恶地教训她,“你嚎什么嚎!当着初中的小弟弟、小妹妹,
你这么大吵大闹,就不害羞!”他转向大家说:“一听大家说房子里
有气味,李队长就象我解释了,墙壁的确是牛粪敷的。这里家家户户
都住这样的房子。我们的房子赶造出来才几天,牛粪还没有干透,所
以有一点气味。他说:干透就好了,什么气味都没有。他本来想自己
告诉大家。美娇这样大惊小怪的,把他给吓跑了。”

李美娇还是哭。

王宏伟不再理她,接着对大家说:“坐了一天一夜船,连早饭都没吃
就又走了大半上午路,大家一定是又累又饿了。先回屋休息一会儿
吧。等素文把饭做好,我们就开饭。李队长刚才对我说,大队管知青
的副大队长姜富贵有通知,今天下午休息,大家可以在周围走走,熟
悉一下环境。明天一早和农民一起上工!”

大家逐渐散去,只有李美娇还在哭。

“老哭有什么用。”洪玉靘冷冷地说:“还是解开背包,把床铺好,
躺下来歇歇吧。别以为还在家里,有妈妈给你铺床。”

李美娇一面抽泣,一面开始解背包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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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秋暑冬寒


一、

起早摸黑地和农民一样干了十来天农活,中国人的两大节日──国庆
节和中秋节就到了。每年这个时候,政府都要给城市居民按人口特别
供应一点过节物资──半斤鸡蛋、二两猪肉、一个月饼、二两花生、
一两瓜子……要是在家里,哪个知青不是父母的宝贝?父母就是自己
不吃,也要让孩子们先吃!现在到了乡下,不但没有过节物资──尽
管农民比城里人还重视中秋节,但是政府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应该给他
们供应任何物资──而且连父母都见不到了。俗话说,“每逢佳节倍
思亲”。这句话用在吃得不好、累得半死、远离家庭的知识青年特别
贴切。

为了安定人心、表达党的关怀,安乡县知青办早就下了通知,要求各
大队在国庆和中秋期间召集知青开会庆祝。在宣传党的政策的同时,
也准备一点土产品,让知青在有吃有喝、有说有笑的气氛中度过这两
个节日。对上级机关的指示,农村各级干部从来就不敢怠慢。况且,
蛤叭咾大队的龚大队长也觉得很有必要开一个会!一见到这帮城里来
的娇声嗲气的细伢嫩女,他就心烦。他早就懒得管他们了。开完这个
会,他把他们正式推给姜副大队长管,就是再有天大的事情,也与他
无关了。他叫管理员准备了一些南瓜粑粑、炒蚕豆、红薯片、葵花
籽,通知各知青点10月1日下午放假半天,把全大队八个知青点的160
个知青都招集到大队部来开庆祝国庆节暨中秋节双节茶话会。

所谓大队部,就是一个四邻不靠的小房子。房后是一个芦苇荡,房前
是一个空坪。平时,这个小房子基本上没有人光顾。各位队长和队干
部连自己家里的事都忙不过来,到这个空房子来干什么!到收割季
节,空坪用作晒谷场。粮食就在这里晒干装袋。开社员大会的时候,
空坪用作会场,从屋里搬出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当主席台。社员就
站在空坪里听队干部讲话。那天,各种土产零食放在作为主席台的桌
上,知青们谁想吃就上前抓上一把,然后再退下来。农民的孩子听说
大队部有好吃的,都跑来了。龚大队长怕他们影响开会,每人给他们
抓了一把葵花籽,把他们赶跑了。

“知青同学们,我代表蛤叭咾大队全体贫下中农和革命社员们祝大家
国庆和中秋好!”龚大队长开始说话,知青们热烈鼓掌。“大家来十
几天了。我忙东忙西,一直没有抽出空来看大家,对不起。”他举手
到额前,眼睛环视一周,给大家敬礼。姿势很标准,不愧为复员军
人。“我是蛤叭咾大队的大队长。我姓龚。今后就叫我老龚好了。”
其实他并不老,最多30出头。“我负责大队的全盘工作。知青工作另
有姜副大队长全权负责。富贵,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从桌后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才50出头,但是看上
去却老得多。额头上爬满了皱纹,就象一块洗衣板。面颊下陷,好象
两边对称地刳掉了两块肉。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皱,就象刚从腌菜缸里
掏出来的腌菜叶子。

“他就是我们今后的顶头上司?”李美娇低声对她的室友洪玉靘抱
怨,“可真够恶心的!”

洪玉靘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没有回应。

“不要以貌取人。”高志远不同意李美娇仅仅根据相貌就歧视未来的
顶头上司。

“不要说小话,请让我把话说完好吗?”知青们对姜富贵的尊容议论
纷纷,几乎淹没了龚大队长的声音,“考虑到女知青有特殊问题,不
便请姜副大队长解决,大队安排妇女队长秦素娥协助他工作。素娥,
请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一个五官周正、浓眉大眼、身材高挑、两腿颀长的中年妇女从桌后站
起来。常年的风吹日晒使她的皮肤有点粗糙釉黑,但是她拥有第一流
的身段,特别是那对乳房,高高地耸在胸前,显得十分健美。

“我就说这么多。”龚大队长说完了,“下面请姜副大队长谈工作,
大家欢迎。”

知青们再次鼓掌。

“大家已经下地干了十天活了。”姜富贵开始讲话。人虽然长得萎
缩,说话倒还是蛮干脆利落的,这是多年当干部磨练出来的,“各队
已经把你们的劳动情况报上来了。大队进行了汇总,为同学们确定了
工分底分。”

中国农民是没有工资的。他们终年劳动,都以工分的形式记在生产队
记工员的工分簿上,一直要等到年终分配那一天才知道自己的劳动所
得。全劳动力的底分是十分,也就是说,他们每劳动一天记十分工。
半大孩子算半劳动力,底分是五分,也就是说,他们劳动一天记五分
工。对于农民来说,底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它是计算年收入的
乘法因子,底分差一分,年终分配的时候就会少300多分。知青们都
顾不上鄙视姜富贵的尊容了,大家都耸起耳朵听他说话。

“研究的结果,”姜富贵停顿片刻,以加大他话语的份量,“我们认
为大多数男知青比全劳动力差一些,比半劳动力又强一点,所以底分
暂定为七分。女知青的力气连半大孩子都不如,底分暂定为四分。”

知青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对于自己的底分定得这么低,大家
都不满意。

“请安静!”姜富贵大声吼叫,以图压过上百人的低语,“我说的是
暂定。在一年以后,我们会根据大家的劳动能力和劳动态度进行调
整。”

对未来有了希望,知青们安静了一些。

“对于个别不到16岁的男知青,”听到这句话,马松如低下头来,脸
涨得通红。姜富贵接着说:“他干活连半大孩子都不如,我们不能给
他男同学的底分,他只能和女同学一样拿四分。”

“这不公平,”王宏伟吼叫着打断了姜富贵的话。马松如是为了追随
他才下乡的,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他,“你们农民的伢子十二、三
岁就算半劳动力,拿五分底分了。为什么我们快16岁的男同学才拿四
分。”

“这是大队干部集体研究决定的。”姜富贵憎恶地看了王宏伟一眼,
“我做不了主。再说,这是暂定。只要他干得好,我们明年就给他增
加底分。”

“既然他拿女同学的底分,”高志远也不同意这种安排,她打抱不平
地说:“那么他是不是也和女同学干一样的活呢?”

“我们会尽量这样安排。”姜富贵没有想到女生还会帮男生说话,而
且是一个这么漂亮的女生。他成心要耍耍她,“但是有些女生能干的
活,他并不一定干得了。”他淫笑着,“比如说生孩子。”

城里来的少男少女们绝对没有想到堂堂一个大队干部居然会在会议上
说这种粗话。大家羞红着脸,楞在那里,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恼。全
场一片寂静。

“你……”高志远无法忍受任何人如此轻佻地当众羞辱她。出自本能
的反应,她想骂姜富贵“耍流氓”。

眼看高志远就要恶语相对,紧挨她站着的黄晓薇连忙扯了扯她的袖
口。站在她另一侧的萧素文急得狠狠踩了她一脚。

高志远把已经涌到口边的“耍流氓”三个字咽了下去。现在,她也象
李美娇一样恶心这个未来的顶头上司了。

二、

王满仓说得对:“习惯成自然”。一个月过去以后,连李美娇都不觉
得牛粪敷的屋子有臭味了,尽管她还是在左右无人的时候偷吃从家带
来的牛肉干。她吃集体伙食吃得那么少,以至于炊事员萧素文不止一
次地关切地问她,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嫌她做的饭菜不可口,要不
要专给她煎一个荷包蛋调节一下胃口……后来,与她同住一屋的洪玉
靘半夜醒来,发现她在悄悄吃牛肉干。她的饭量那么小的秘密才终于
解开。炊事员萧素文对她吃得少也不再感到内疚。

与当地农妇一样,萧素文烧饭的时候也在灶口吊一个水壶。饭菜做好
就撤火,水开了还是没有开是没有人过问的。大家都从那个壶里倒水
喝。在知青点的“点务会议”上,李美娇曾经建议,在做好饭菜以后
把壶里的水烧开再撤火,却遭到了所有知青的一致反对。“队里一共
就分给知青点那么一点儿稻草和棉杆,做饭都要省着烧,你要烧开水
喝。好哇,稻草和棉杆烧完以后,由你负责走几十里路去苇塘割芦苇
来煮饭。”“我负责走几十里去苇塘割芦苇来煮饭?”李美娇一面尖
叫,一面连连摇头。于是,她也和别人一样,从那个壶里倒水喝。

下地干活是没有人带水的,一是因为麻烦,二是因为那壶水不够带。
口渴的时候,知青们也象农民一样从排灌渠里捧起一把水就喝。排灌
渠是沿渠所有村民的生命线。饮水、洗菜、洗衣、洗澡、洗尿桶、洗
孩子尿布,全都靠它。排灌渠下游的村民喝的就是上游村民洗尿桶尿
布剩下来的水。想到这些,李美娇就恶心得想吐。她想和萧素文对调
一下工种,天天守在家里,起码可以给自己烧水喝。但是,萧素文起
早贪晚,保障20个知青的一日三餐,一点懒都不能偷,饭菜不够分的
时候,自己还要少吃。这种苦她受不了。再说,别的知青也不同意让
她当炊事员,明面上的理由是怕她做的饭不好吃,暗地里的理由是怕
她一个人在家偷东西吃。当不上炊事员,不能留在家里喝烧开的水,
李美娇只好在出门前把水喝饱,下地以后就忍着不喝。

立秋一过,24个秋老虎就登场了。太阳就象挂在天空的火球,把周遭
烤得发烫。空气中的最后一点潮气都被蒸发掉了,难熬的旱季开始
了。为了保住晚稻,车水灌田成了农民的首要任务。水车沿排灌渠摆
成一排长阵,就象俯首排灌渠中吸水的长蛇。吸水槽是蛇身,它是一
个两丈多长的长方形木槽。槽中有许多等距的隔板,穿成首尾相接的
长串。简陋的车架是翘起的蛇尾。它由一个直立的木制方框、一根横
梁和一根横轴组成。横梁是车水人支撑手臂的依托,横轴上均匀等距
地安装着脚墩,即馒头大小、互成90度角的小方木。车水人双臂撑着
横梁,双脚依次踏踩脚墩,迫使横轴转动,带动吸水槽中的隔板上
移,把水由排灌渠中提升上来,注入稻田。

千万不要藐视这种原始的引水方式,它是湖区农民抗旱保收的唯一手
段。千万不要以为这种原始单调的劳动轻而易举。它既需要气力又需
要技巧。开始的时候你也许以为它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看准脚墩,
一步一个脚印地踏上去,大不了就象一种负重行军。但是,想一想
吧,你要这么一连干几个小时、几天、几十天啊!水从渠里提升上
来,哗哗地注入田里。每一滴水都是你的汗水!你累了,想躲懒吗?
根本不可能!无论多累,你也必须和同伴一致行动!只要你的脚移动
得稍慢一点,你就失去了与同伴的同步,脚墩就会从你脚底下一溜而
过,使你踏空。这时的你只能靠双肩撑在横梁上、悬在空中,等待下
一个脚墩转过来时才可以踏上去。狼狈和吃力还在其次,还会引起不
懂得同情的孩子们的嘲笑,“快来看啊,吊蛤蟆了!”

太阳悬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就象头上顶着一个大火炉。空气好象被
晒得失去了活力,连一丝风也没有。俯身趴在横梁上,弯着腰弓着背
车水,整个背部都是垂直受热面,好象背上的皮肤都被烤焦了。体内
存储的每一滴水早就变成汗珠冒了出来,身上的每一根纱线都被汗得
透湿。农民都是光着上身车水的,既比较凉快,又节约衣服。受不了
酷热,男生也象农民一样脱光上身,下身只穿一条短短的内裤。女生
无权光膀子,上身还是得裹得严严实实,比男同学更苦。

李美娇居左,洪玉靘在中,黄晓薇居右,三人合踩一部三人水车。干
一个多钟头了,李美娇真想停下来,到大树下去趁趁凉。但是,李队
长没有宣布休息,大家都在一刻不停地踩水车,知青伙伴们也没有一
个人躲懒,连初中毕业生都不例外。她不能独自一人去休息。她咬紧
牙关继续硬挺下去。离家前喝的水早就变成汗水蒸发掉了。她口渴得
要命,却又不敢喝排灌渠里的水。她的嘴唇开裂,舌头和口腔粘膜上
都干出了水泡,嗓子眼好象在往外冒烟。突然,她两眼发黑,双臂发
软,身体失去支撑,扑通一声从水车上摔下来,跌倒在地上。

横轴还在转动,脚墩方木贴着李美娇的脸掠过。黄晓薇奋不顾身地纵
身跳到地上,把李美娇从水车下拉出来,抱在怀里。还好,李美娇没
有被仍在转动的脚墩方木碰伤。

洪玉靘顾不得下地,站在水车上,双腿叉开,一脚踏住一块脚墩方
木,停住了水车。她大声惊叫着,“不好了,美娇晕倒了。”

王宏伟、高志远、马松如等人都停止车水,跳到地上,飞快地跑过
来。

“快,”高志远大声说:“把她抬到树阴下面去。”

光着上身,下身只有一条兜着屁股的短裤,男生都不敢碰李美娇。黄
晓薇、洪玉靘、高志远等四个女生只好自己俯身去抬昏迷中的李美
娇。女生的力气到底不大,手脚是抬起来了,脊背却没有离地。

高志远急了,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男生,怒吼起来,“喂,你们还算
男人吗?看着女生晕倒了都不伸手帮忙!”

高志远的怒骂惊醒了众男生。他们突然认识到自己不再是小男孩,而
是男人了。他们肩负着保护女生的责任。

“快,大家动手,”王宏伟第一个响应,“把美娇抬到树阴下去。”

说着,他和三个男生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把李美娇抬到了树
下。

“散开,”高志远指挥大家,“不要围住她。她需要风。”

一丝凉风吹过,李美娇的嘴唇在蠕动,似乎在说什么。高志远单膝跪
在她身边,右耳贴在她嘴边仔细地聆听。听出来了,她说的是,
“水!水!”

“水!”高志远大声重复。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别人要水很好办,从排灌渠给他
捧来一把就是。但是,现在要水的是李美娇,她是从来不喝排灌渠里
的水的。

“她要水,你们没有听见吗?”高志远大声吆喝。不待别人反应过
来,她倒看到了身边的一个小土坑。土坑里面有一小洼水。显然,这
是淘气的孩子们的杰作。在水车把排灌渠中的水注入稻田的同时,渠
中的小鱼苗偶尔也随水进入了稻田。排灌渠里溶有各种农药和化肥,
生态环境恶劣,这些自然孵化出的小鱼苗不象大活人有那么强的生命
力,长不大也活不久。进入稻田以后,就更加在劫难逃。稻田水浅,
孩子们轻而易举地就能把小鱼苗抓到手。他们在地头的树阴下挖好
坑,灌上水,抓到小鱼苗存在里面,让它活着,走的时候再带回家去
玩。孩子们的这种活动是不利于水稻生长的,他们只顾抓鱼,哪里会
管水稻的死活!所以,生产队有规定,不许小孩下田抓鱼。鱼很小,
只有半寸来长,根本不能吃,所以孩子们的家长也不让他们抓。但
是,孩子们可不管这么多,只要附近没有大人看见,他们就照抓不
误。

看到土坑里有水,高志远急中生智,伸手在土坑里掬起一把水,把手
放在李美娇焦灼的嘴唇上方,让水慢慢滴入李美娇口中。

李美娇叭哒着嘴,把每一个水滴都呡进了喉舌。“这水真甜,”她终
于清醒了。她抬眼看着聚集在她四周的插队伙伴,“出什么事了?我
怎么了?”

“你渴得晕倒了。”她的室友洪玉靘告诉她。

“是吗?”李美娇完全明白了。她逐一地环视着插队伙伴们,又看了
看身边那个只有脸盆大的小水洼。由于刚才受到触动,水面还泛着微
小的渏涟,浮起泥沙使它显得更为混浊……

从那一天起,李美娇和她的插队伙伴们一样,在下地干活口渴的时候
也喝排灌渠里的水了。从那一天起,男生们认识到他们不再是小孩,
而是男人。他们负有保护他们的插队女同胞的责任。他们甚至可以向
她们表白他们的爱慕。从那一天起,高志远脱颖而出,取代王宏伟,
成了蛤叭咾七队知青点插队伙伴们公认的领袖。文化大革命搞得党团
组织瘫痪了,哪怕大队主管知青工作的姜副大队长在许多知青心目中
也只是一个办事员。因此,谁的魄力大,谁的个人魅力就高,谁就是
大家公认的领袖。

三、

不管是丰收还是欠收,公粮必须给国家缴足,征购粮也必须如数卖给
国家。而且,公粮和征购粮的定额是那么高,所以秋收以后,谷子在
场院里晒乾,往往还没有进生产队的谷仓就直接运到安康的国家粮库
变成了公粮和征购粮。农民自留的口粮不足又怎么办?为了不把农民
饿死,让他们来年继续为国家生产粮食,政府又把收上来的粮食再卖
一部分给农民,美其名曰返销粮。农民自留的口粮和返销粮只够他们
在新的一年里过上半稀半干、半饥半饱的生活。这种奇怪的粮食政策
不仅使种粮的人吃不饱饭,而且把粮食运来运去、买来卖去,毫无理
由地增加了粮食的运费和中介费用。

秋收之后是传统的农闲季节。自古以来在农村流行着一个顺口溜,
“三个月种田,三个月过年,还留半年休闲。”但是,在共产党的领
导下,湖区的农民从来就没有享受过农闲。秋收刚一结束,修堤的任
务就下来了。想当年,修堤的目的是为了拦河筑坝、围湖造田、向湖
水要粮、向湖滩要田。这么做,田是要了不少,但是湖面却等量地缩
小了。湖泊本来是大自然为人类设置的天然水库,具有理想的防洪蓄
水能力。湖面缩小了,防洪蓄水能力也就减弱了。一到汛期,全国的
江湖都水满为患。为了防止洪水泛滥,就只好加高堤坝。于是,在向
湖泊要了一些田以后,修堤的目的就由“要田”变为了防洪。洞庭湖
是围湖造田的最大受害者,所以修堤防洪成了洞庭湖区农民每年冬季
必须投入极大人力物力的常规活动。

修堤是大兵团活动,每年秋收后县防汛办公室都为此专门组织起修堤
指挥部,统一指挥全县的修堤补坝工作。把由各生产队抽调来的青壮
年劳动力集中在年久失修的堤坝上,以人海战术,在几乎没有任何机
械设备的情况下,依靠锄头、推车、扁担、箢箕、箩筐,从远处运来
泥土沙石,把堤坝加高加厚加固。今年修这一段险堤,明年修那一段
险堤。有的时候修堤工地可以离家几十里,十天半月都不能回一趟
家。大家都住在四面透风的一座座临时搭起的简易工棚里。在其中的
一个工棚里搭个土灶,外加一张木头长桌作案桌,这就是修堤民工们
的伙房。

尽管工地开集体伙食,有伙食补助和粮食补贴,吃得比家里好、也比
家里饱,但是许多人还是不愿意去。为什么?一是太累,从早干到
晚,难得有喘息的功夫。二是太冷,白天干活,湖风呼呼地从领口、
袖口、裤管往贴肉的地方钻;晚上睡觉,湖风穿透工棚,从被头顶和
脚端直往被窝里灌。不出几天,脸就冻得通红,手上就满是冻疮,脚
上会冻出一道道裂口。三是离家太远,十天半月不回家,家里就难保
不出事。村里的中壮年光棍汉有的是,他们作梦都想尝尝女人的滋
味。湖区的农民穷,干一天活只能挣两、三毛钱。水降船低,所以女
人也很便宜,五元钱就可以睡一觉。自己的女人和别人睡觉,这是大
多数丈夫都十分忌讳的。但是,也有的丈夫却很想得开:一个男劳力
要干20天农活才能挣五元钱。女人家睡一觉就能挣来,有什么不好!
她想卖就卖吧,挣了钱还不是用在家里!再说,她卖归卖,既不掉绑
又不漏底,什么也没有少。她还是她,还是我的女人!只要不搞出孩
子,我才不在乎呢!

知识青年无家无业、无牵无挂,当然是修堤的理想劳动力。大队主管
知青工作的副大队长姜富贵一声令下,每个知青点只许留一个体弱有
病的女生看知青点的房屋、在生产队作活,其他的知青必须一个不落
地去修堤工地。蛤叭咾七队的知青当然也不例外。在修堤工地上,萧
素文还是当炊事员。现在,蛤叭咾七队的集体伙食不但要管知青,还
要管七队修堤的农民,总共有60多人!萧素文一个人忙不过来,姜副
大队长就派农民王满仓在伙房帮她做一些粗活脏活累活。

王满仓从修堤指挥部后勤处给蛤叭咾七队的集体伙食分来一担湖藕。
看到王满仓把湖藕挑进伙房,萧素文终日愁苦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
的笑容。湖藕本来是湖区的土产。围湖造田的结果,搞得农民哪怕在
湖藕丰收的季节也吃不到湖藕了。由于湖面减小,湖藕的种植面积大
减,产量自然也大为减少,许多湖藕挖出来以后就直接进了藕粉厂。
现在,他们分到的正是藕粉厂淘汰下来的次料──表皮已经发黑,上
面还带着糜烂变质的斑点。但是,不管怎么说,把表皮削去、挖掉烂
斑,它毕竟还是湖藕,比整天吃的干芋头荷、干茄子片、干萝卜条、
干咸菜丝、干豆角可强多了。看着插队伙伴和农民兄弟干那么重的
活、吃那么差的菜,作为炊事员,萧素文觉得自己简直在犯罪。现在
可好了,总算可以给大家改善改善生活了。

他们流水作业,王满仓从筐中拿起一截截藕,用刮刀刮去发黑的表
皮,再用尖刀剜去藕上糜烂的斑点,把它浸在水盆里洗净,然后递给
萧素文。萧素文用菜刀把它切成薄薄的藕片。两个人干得很欢。想到
伙伴们很快就可以吃到雪白的炒藕片,他们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要是再有一点肉丝炒在一起就好了!”萧素文向往地说。

“肉丝,那还不容易,”王满仓开玩笑说:“我去抓几只老鼠来不就
有了。”

“恶心,”萧素文挥舞了一下菜刀,作出朝王满仓头上砍去的样子,
“搞得我都没有胃口了。”

王满仓缩了缩脖子,作出一付怕砍的可怜相,心里却把萧素文的威胁
当成了友好。从他把知青领回生产队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注意这个
纯朴美丽的姑娘。到修堤工地以后,他们都在伙房做事。在朝夕相处
的日子里,他发现她不但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很善良。他爱看她。看
她一眼,心里就觉得甜丝丝的,就觉得还没有看够,还没有看清楚,
就想马上再看第二眼。

王满仓的可怜相,把萧素文逗笑了。看着这个年龄比自己才大两岁的
小伙子,她不禁为他感到惋惜。他穿得很破,肩膀、肘头和膝盖上都
有补钉。他的脸黑漆漆的,浑身脏兮兮的。他爸爸在1959年的大饥荒
中饿死了。体弱多病的妈妈守寡把他拉扯大。他很小就下地干活了,
连小学都没有念完。但是,他的一言一行都体现了他的朴实、善良、
真诚和机灵。如果生在城市,受过教育,萧素文想,他无论如何也不
至于是一个斗大的字都认不得几升的半文盲吧!

“别闹了,”萧素文是知青点的老炊事员,在无形中好象也是工地伙
房的负责人,“加紧干活,别误了开饭。”

王满仓停止了打闹,又恢复了紧张的工作。他把湖藕刮出一片片薄薄
的灰色刨花,然后用尖刀一翘一翘地剜去藕上一个个的斑点。萧素文
菜刀剁得飞快,砧板附近出现了一大堆薄薄的藕片。它们是那么薄那
么匀,随便拿起一片来对着阳光一照,好象片片都透明。

“哎呀,”萧素文突然惨叫一声,“我切着手了。”

王满仓赶紧扔下手中的刮刀。他一把抓过萧素文切破皮的手指,毫不
迟疑地放进嘴里猛吸起来。

“你干什么?”萧素文吓了一跳。

“把脏血吸出来,就不会化脓了。”王满仓理所当然地说。

“胡闹,”萧素文用力抽出手指,脸涨得通红。

“我们都是这么做的啊!”王满仓委屈地辩解。“你看,还在流
血。”他不敢再吸萧素文受伤的手指,却从内衣衣襟撕下一条布,要
为她包扎止血。

那条衣襟布油迹麻花、黑不溜秋的,吓得萧素文赶紧把手往背后缩。
她用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掏出自己的小手帕,用牙咬着撕下一条,对王
满仓说:“满仓,还是这个布条大小正合适,你就用它吧。”

王满仓帮萧素文包好手指。萧素文真诚地感激他,“满仓,谢谢你。
你看,你把自己好好的衣服撕破了,多可惜啊!”

“什么好衣服啊!”王满仓满不在乎地说:“破得都没法补了。”

“谁说的?”萧素文不同意他的说法,“晚上脱下来,我给你补上,
保证不耽误你明天早上穿。”

“那敢情好。”王满仓高兴地说:“我妈眼睛不行,早就看不见缝缝
补补了。”

四、

社会主义的经济方针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这个方针在别的地
方执行得如何姑且不论,在修堤工地的知青中是毫不含糊的。姜副大
队长亲自监督执行。他规定,男生挑担子,每人挑两个箢箕。女生抬
筐,两个女生抬一只箩筐。如果装满,一只箩筐大致和两个箢箕装得
差不多,女生拿的工分基本上是男生的一半,所以,这么安排看起来
很合理。姜富贵和妇女队长秦素娥亲自给他们装土。对那些调皮倒
蛋、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男生,姜富贵把他们的两只箢箕装得满满的,
再压得紧紧的。看着他们迈着艰难的步伐,一步一晃悠地挑着一担堆
得象两座小山一样的箢箕,攀登陡峭的湖堤,他高兴得想唱花鼓戏。
“叫你们看不起我!我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

对于女生,他却相当宽容,一般只给她们装大半筐。漂亮的女生,他
特别优待,只装小半筐。他知道这么做不公平。不公平又怎么样?女
生就是比男生娇嫩可爱嘛!多照顾她们一点,赢得她们的好感,没准
就能得到某种意想不到的好处!女生们发现他给她们装的比秦素娥装
的少,也喜欢把筐抬到他前面让他装。只有高志远不买他的账。她和
黄晓薇合抬一个筐,明知道让他装筐可以少抬土,却偏偏要把筐抬到
秦素娥那里去装。他觉得别扭,在心里暗骂,“小骚货,装什么正
经,老子迟早要把你搞到手。”

洪玉靘和李美娇合抬一个筐,他给她们装得特别少。一看到李美娇他
就心跳得慌。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高鼻梁,不高不矮、不胖不
瘦,两个奶子高高地翘在胸前,天仙也长不了那么漂亮。特别是那张
樱桃小嘴,笑起来都能把你的魂勾走。听说女人嘴小则阴小,如果她
的阴部也那么小巧玲珑,干起来又紧又暖,该多么舒服啊!姜富贵想
入非非。有时侯他觉得自己很可笑──都50好几的人了,干过的女人
也不是一个、两个,对一个女学生娃怎么还会迷成这样。

“累不累呀?”姜富贵正在胡思乱想,洪玉靘和李美娇抬着筐来了,
他关切地问。

“怎么不累,”李美娇回答,“从早抬到晚,一抬就是好多天,骨头
架子都要累散了。”

“可别这么说,”姜富贵嘻皮笑脸地说:“你要是累散了骨头架子,
我可负不了责。”

“每年冬天都要这么修吗?”洪玉靘问,“又冷又累的!”

“当然,打从公社化以后,一年也没有停过。”姜富贵决定跟她们多
聊聊。他心里清楚,对于洪玉靘来说,这是她第一次修堤,也是最后
一次修堤了。湖南省公安厅来了一个招干指标,点名要招洪玉靘。但
是他把它压下了。还没有得到她一点好处,怎么能就这么让她跑掉。
把她搞到手玩一玩的风险太大,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千金,弄不好会送
掉老命。但是,家里还缺一个挂钟,让她买个烟台钟来总不成问题
吧。“是啊,又冷又累,也不知道几点了?还要多久才收工?”

“还要多久收工还不是你说了算!”洪玉靘不无讥讽地说:“你什么
时候管过几点钟?”

“话不能这么说啊!知道钟点不是更科学吗?”姜富贵说:“我真想
搞个烟台钟挂在我家堂屋里。”

洪玉靘觉得可笑,一个典型的乡巴佬居然大言不惭地谈科学。再说,
把烟台钟挂在他家堂屋里与他科学地掌握收工时间又有什么关系?

“没法知道时间,那就只好‘又冷又累’地熬着了。”姜富贵旁敲侧
击地说。他不愿意把话说得太白,于是转移了话题,“你说‘又冷又
累’,我告诉你吧,你们还赶上好时候了。”

“我们还赶上好时候了?”洪玉靘和李美娇异口同声地重复,语气中
充满了狐疑。

“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许多人响应党的号召,为了表示干劲冲天,
光着膀子修堤。”姜富贵说:“想想吧,湖面上结着冰,湖风吹在身
上就象刀子割肉一样痛……”

“光着膀子修堤?”李美娇觉得无法想象,“连女人也……”

“当然,”姜富贵色迷迷地看着李美娇隆起的胸膛,“不信你就问问
我们妇女队长。”他向在身边装土的妇女队长秦素娥努了努嘴,“那
时候她才18,还没有结婚。她光着大膀子修堤,火线入了党……”

洪玉靘和李美娇看了看妇女队长。那么说她才28岁。虽然不象城里姑
娘一样细皮嫩肉,她的身材和五官都是第一流的。她的乳房结实圆
滚,显得十分健美。

“去你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还提它干什么!”秦素娥不许姜富贵
继续往下说。但是,她既没有否定他的话,也没有流露出羞怯的表
情。“喂,我说,你们也歇够了,快干活吧!”

洪玉靘和李美娇抬起筐,向湖堤走去。她们无法理解,在隆冬腊月,
18岁的大姑娘怎么可以不穿上衣在众目睽睽下干活!共产党怎么可以
这么号召?姑娘们又怎么可以那样响应!

马松如还没有完全发育,又矮又瘦,十足一个半大孩子。姜富贵只给
他女生的底分。王宏伟和高志远为他感到委屈,和姜富贵争吵。他自
己倒是想得开,“反正我是来农村锻炼的。工分拿多拿少有什么要
紧,毛主席说,我们下乡是为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工分拿得多、
钱挣得多、也就花得多,反而不利于思想改造。”

来到修堤工地以后,王宏伟和高志远又向姜富贵提出要求,马松如拿
的是女生工分,应该也干女生的活,和女生一样抬筐。对这个要求,
姜富贵反驳不了。但是,十个女生,一个在伙房,一个留在生产队,
剩下八个正好四对,没有人和马松如抬筐。跨队组合吧,姜富贵说没
有办法管理:吃睡在一个队,干活在另一个队,那怎么行!他叫王宏
伟和高志远放心,“小马找不到抬筐的对象,就还是挑担子好了。我
只给他装半担就是。”话虽然是这么说,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那俩刺头为了这个蔫小子一连和我闹了两次了,搞得我又恼火又丢
面子。今天落到我手里,非得好好治治他。”他给马松如装得不仅不
比别人少,甚至比别人还多。

马松如不计较他拿的是女生的工分、干的是男生的活。他老老实实地
和别的男生一样挑担子。第一天下来,他的肩膀就压得发痛。但是,
毛主席的好战士是不当逃兵的。他在肩头垫上毛巾,第二天照样咬紧
牙关坚持。晚上钻进被子,他摸了摸肩膀,肿得就象两个长面包,轻
轻一压就痛得他掉眼泪。第三天他还是一声不响地跟别人一样吃了早
饭就上工。他挑起一担土,连一步都没有迈出去就倒下了。

“松如,你怎么啦?”王宏伟关心地俯身问他。

“没什么,肩膀痛。”马松如挣扎着站起来。

王宏伟把右手伸进马松如的棉衣领口,摸了摸他的肩膀。虽然隔着毛
巾,马松如却痛得打了一个哆嗦。“哎呀,都肿了。你不能干了,回
去休息休息吧。”

“不行,”姜富贵一口否决,“你们知识青年是来劳动锻炼、接受贫
下中农再教育的。没病没灾的,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

“你!”王宏伟造反派的性子又上来了,他握紧拳头就想冲过去。

马松如赶紧挡住他,“宏伟哥,我干得了。刚开始有一点痛,干一会
儿就习惯了。”说着,他弯下腰去拿扁担。

“我来,”高志远一把夺过扁担,“你去和晓薇抬筐。”

“志远姐,”马松如脱口而出,称一个女生做姐姐,这是他毕生第一
次,但是他一点也没有觉得不自然,“你行吗?”

“怎么不行,”高志远理所当然地说:“我比你大五岁哩!谁象你,
还是个半大孩子。”

“志远姐……”马松如有满腹的感激,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默默
地走到黄晓薇面前,和她抬起了地上的大筐。

马松如的个子还没有黄晓薇高,抬土上堤当然只能走前面。黄晓薇把
箩筐尽量拉到自己跟前,迈步都磕脚。马松如默默无言地走在前面,
两行眼泪顺着面庞往下流淌。他没想到应该伸手擦去。他在想:我们
是响应党的号召自愿下乡的啊!难道这就是贫下中农给我们知识青年
的再教育!我们知识青年犯了什么罪,要进行这样的强制劳动改造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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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困守空房


一、

虽然不再是“三个月种田,三个月过年,还留半年休闲。”但是年还
是要好好过的。哪怕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从腊月二十四日小年到正
月十五元宵节这20天农民也是不干活的。无论共产党怎么移风易俗、
把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破坏怠尽,但是农民在这一习俗上却没有让
步。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从腊月二十四日到正月十五正是数九隆
冬、天寒地冻,破衣烂杉的农民无法御寒、不便干活,另一方面是因
为农民也是人,他们一年忙到头,在一年终了新年开始之交也需要稍
事休息。

听说从腊月二十四日到正月十五放20天假,知青们个个欢天喜地。下
乡四个多月了,吃吃不好、睡睡不香,每天累个贼死,年终分配一结
算,挣的工分值领了来年的口粮就所剩无几。男生的基本工分高,剩
下的钱买一张去长沙的船票还不成问题。女生的基本工分低,领了来
年的口粮以后连一张三元多钱的船票都买不起。因此,不管男生女
生,一进腊月,就不约而同地写信回家叫父母立即寄钱来──只买一
张船票总不行,多少总要买一点乡下的土特产回去孝敬父母和亲人
啊!

别人都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家,萧素文却在心里暗自着急。她不知道精
神病时好时犯的妈妈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真恨不得能立刻飞到妈妈
身边去,陪妈妈开开心心地过一个好年。但是,她摸着兜里的两元多
钱,这就是她辛辛苦苦、起早摸黑四个多月的全部收入,连一张船票
都买不起啊!这可怎么办呢?

腊月二十四日一天天临近。虽然白天修堤累得半死,一到晚上,那些
已经收到家里汇款的插队伙伴们还是紧锣密鼓地准备回家的年货。所
谓年货,说起来也可怜,就是到附近的村子里去买农民自己舍不得吃
的母鸡和鸡蛋、农民自己舍不得用的棉花和芝麻。买卖双方必须小心
翼翼地进行交易,因为这是政府绝对禁止的。如果事情败露,卖方
(农民)的东西会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变成生产队(实际上是
队干部)的财产。买方(知青)也会受到批评教育、甚至批判斗争。
成交以后,为了保密和防止失窃,知青并不把货拿回工地,而是仍然
寄放在农民家里,等到腊月二十四日上船之前再去取货。

晚上,李美娇和洪玉靘到村里转游一圈,回到工棚以后,免不了要悄
悄谈论她们又买了什么好货。萧素文心里烦恼,不想听她们的喜报,
但是她们的话老往她耳朵里钻。她真佩服高志远,她可以把废报纸摊
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练毛笔字。她更佩服黄晓薇,光线那么暗,周围
那么乱,她还能心安理得地看书。这是她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为了不
听李美娇和洪玉靘悉悉索索的悄悄话,她钻进被窝,把头蒙在被里。
她想早早入睡。睡着以后,就不累了、就不饿了、就不烦恼了、就不
想妈妈了、就什么问题都消失了、就什么都忘却了、就什么都好了。
但是不行,她睡不着。她想妈妈、她想得厉害。有20天假都不能回家
去看看妈妈,她不甘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睡着了。刚刚入睡,她就梦见了妈妈。妈
妈的病又犯了。屎就拉在床上,然后又抓起来吃,因为她肚子饿。
“妈,别吃,”她在梦里大声喊叫,“女儿给你做饭来了。”她被自
己的叫喊惊醒,再也睡不着,把头蒙在被子里呜呜地哭了。

“素文,你怎么啦?”高志远被萧素文的梦话惊醒,来到萧素文的地
铺前,“做恶梦了?”

“我要回去看妈妈,”萧素文掀开被子向高志远哭诉。

高志远钻进萧素文的被子,“当然,”高志远胸有成竹地说:“我都
给你准备好了。我花一元钱叫王满仓给你买了20个鸡蛋。我还有一元
多,凑上你的两元多足够买船票了。”

“那你呢?”萧素文在惊喜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别人。

“我留在这儿给大家看房子,”高志远满不在乎地说。她对她那个家
没有丝毫挂念。继母和爸爸都不关心她,回到那里只会增加她内心的
痛苦。

“可是……”萧素文还是犹豫不决。

“别说了,快睡吧。”高志远打断她,“明天你还要起早给大家做早
饭呢!”

“以后我有钱了一定还你。”萧素文激动地说。

“好吧,我等着你还。”高志远开玩笑,“可别忘了付利息。我放的
债可是高利贷啊!”

萧素文在被窝中紧紧地握住了高志远的手,“志远,你的大恩大德我
一辈子也忘不了。” 

“你呀,越说越不象话了。”高志远掀开被子站起来,“我回去睡
了。你也快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萧素文倒真是浮想连翩了一阵子。然后,疲劳终于战胜了她。她在不
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她梦见了已经从她记忆中完全消失的父亲,那
是一个伟岸英俊的中年人。在他的爱情的滋润下,妈妈的病完全好
了,又变成了一个美貌端庄的中年妇女。她和爸爸妈妈抱成一团,蹦
着、跳着、放声欢笑着,全家人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二、

蜡月二十三日,修堤告一段落。大家从修堤工地撤下来,回到蛤叭
咾。

蜡月二十四日是小年,也是知青伙伴们离开蛤叭咾回长沙的日子。知
青点的两幢牛屎敷壁的茅屋从天刚蒙蒙亮起就充满了生气。人欢鸡叫
的,好不热闹!无论是男宿舍还是女宿舍,响彻着一片歌声、笑声和
谈话声。和大家一样,高志远也一早就起来了。她帮这个收拾行李,
帮那个打背包,比谁都忙。

萧素文内心矛盾得很。对于明天就能见到妈妈,她内心里充满了无限
的期盼。对于高志远孤身一人留在知青点两栋空房子里20多天,她感
到无比的愧疚和担忧。她把高志远带进伙房,告诉她锅碗瓢盆的分
工,柴米油盐的位置,盛着干芋头荷、干茄子片、干萝卜条、干咸菜
丝、干豆角的坛坛罐罐。她又亲自“监工”,从生火到煮饭到做菜,
看着高志远做好一顿早饭,她才终于放心一些。

“志远,就20天,”她眼中含泪说:“我们就回来了。”突然,她拖
着哭腔唱了起来,“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
头。”

这是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当时是家喻户
晓,尽人皆知的。但是她没有唱出李玉和的豪迈气概。她的声音发颤
发沙,不象唱,倒象哭。

“素文,你怎么啦?”高志远的意志很坚强。她不明白萧素文为什么
这样动情,“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这么婆婆妈妈的。振作起来,可
不能哭丧着脸去见妈妈啊!”

一句话说得萧素文破泣为笑。她拉长调门向伙房门外高喊,“开饭
了。大家来尝尝志远的手艺。”

插队伙伴们三三两两地拿着饭碗筷子进伙房打饭。马上就要踏上回家
的旅途了,大家的心情都很好,伙房里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仿佛所
有人都在同时说话。黄晓薇、洪玉靘、李美娇、萧素文……每个人在
打饭的时候都进行了最后一番努力,劝高志远回长沙去过年。在打好
饭吃了第一口以后,谁也没有忘记夸奖高志远做得好吃,连李美娇都
不例外。听了大家的劝说和夸奖,高志远感到了集体的关怀,心里暖
洋洋的。对于大家夸奖高志远的饭做得好吃,萧素文不但不嫉妒,反
而对高志远具有高度的独立生活能力而由衷地感到欣慰和宽心。

“志远姐,你为什么不回去过年?”马松如打完饭没有离开伙房。他
依恋地站在高志远身边,对志远姐要一个人留在蛤叭咾,他觉得无法
理解。

“我在这里清清静静地练字、看书,多好啊!”高志远平淡地说。

“你就不害怕?”

“怕什么?”高志远笑着说:“我可不是一个毛头孩子。”显然,她
在暗指马松如是一个毛头孩子。

“可是,一个人过20天,多孤单啊!”自从高志远替他挑担子,帮他
闯过了修堤这一关,他就把高志远当作大姐姐一样崇敬和爱戴,“要
不我留下来陪你吧。”

“你?”高志远笑了,“你陪我?我还得照顾你,那不是给我添乱
吗!”

公然受到如此藐视,马松如撅起了嘴。

王宏伟狼吞虎咽地扒完早饭,拎着一捆旧报纸回到了伙房。他知道对
高志远再作任何劝说和安慰都已经无济于事了。他不打算为此再多费
口舌,“志远,我把男生宿舍的旧报纸都给你搜罗来了。练字的时候
要先看看,千万别写在毛主席的照片上。”当时的报纸,没有一天不
登毛泽东的照片。有毛泽东的照片印在上面,那张报纸上就成了圣
物,你要是不小心在上面写了字,或者用它垫了坐,或者用它上厕所
擦了屁股,那是现行反革命行为,会立即逮捕,科以重刑,有的人甚
至还送掉了小命。

“谢谢你,我会小心的。”高志远含笑致谢。

“松如,我们走吧。让志远和姐妹们再说几句知心话。”王宏伟推着
马松如的后脑勺,把他赶出了伙房。马松如顺从地跟着王宏伟走了。
走到左右无人处,王宏伟的态度骤然严厉起来,“小毛毛头,”他厉
声警告马松如,“你可不要在老子面前耍花招。志远是我的女人。”

马松如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王宏伟,“宏伟哥,你在说什么呀?”

三、

人都走光了。高志远一个人守着知青点的两幢房子,做一次饭吃几
天,剩下的时间爱看书就看书,爱练字就写字,倒也悠闲自在。好心
的农民可怜她一个人孤单,请她到家里去玩,拿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
鸡蛋、糍粑、蚕豆来招待她。她知道农民的日子苦,所谓的“鱼米之
乡”早已是徒有虚名。鱼是根本就吃不到了,米也根本就吃不饱。只
要有办法,她就找借口推脱。

但是,王满仓的邀请她却不好推脱。他说是他生病的老妈叫他来请
的,要是请不动,他妈妈就会亲自出马。高志远不敢劳动风烛残年的
老人,只好跟着王满仓去他家作客。高志远心里明白,满仓固然是要
请她,但是他更想请的人是萧素文。素文从来没有与她谈论过满仓,
她也不知道素文是不是了解满仓的心意。但是,她总觉得这件事情的
希望不大。城里姑娘和农村小伙子,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政府实
行的户口制度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哪怕城里姑娘被政府强制
性的赶到了乡下,这道鸿沟也无法填平。这不能怪城里姑娘,而要怪
政府,是它把乡下人变成了国家的二等公民。

看着满仓把高志远领进家门,苍老多病的王妈妈高兴极了。她忙里忙
外地拿出所有家当招待她──鸡蛋、糍粑、南瓜粑粑、炒蚕豆、红薯
片、葵花籽、腌黄瓜……,还给她下了一碗又香又辣的米粉。虽然没
有多少油水,米粉上也没有盖浇肉丝,但是高志远觉得自己这一辈子
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美可口的米粉。

看着老人步履艰难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地为她忙碌,高志远不禁从内
心深处感到愧疚。她想,如果满仓把自己对素文的心意已经告诉了妈
妈,他与素文的事情最后又没有成功,那对这个慈祥的老妈妈将是多
么沉重的打击啊!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禁泛起一股负罪感,眼泪在不
知不觉中掉进了米粉碗里。

大年三十晚上是吃团年饭的时刻,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一年里最丰盛的
晚餐,然后聚在一起一面吃红薯片、磕葵花籽,一面聊天、讲故事。
全家老小都要守岁到后半夜才各自上床睡觉。一般家庭都不会请外人
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盛大家庭集会。想到今晚不会有人请,高志远内
心里由衷地感到轻松。她愿意到农民家去拜访,但是农民都那么贫
穷,又那么好客,她口里吃着他们的,心里在流泪。

她胡乱就着咸菜吃了一碗剩饭,点起油灯,摊开旧报纸开始练字。每
天晚上她都先在桌边写一阵子毛笔字,接着坐在被子里看几十页书,
把被子捂热了再脱掉棉衣棉裤钻进被子睡觉。生活有规律,日子就不
显得单调。可惜方圆几十里内没有一个乒乓球桌,也没有打乒乓球的
对手,要是每天再能打几场乒乓球,那就更棒了。她惋惜地看着她心
爱的乒乓球拍。她把它带到乡下来,放在枕头边,除了晚上睡觉时抚
摸一阵子,还没有派过一次用场。

湖区的冬天是湖风肆虐的季节。由于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屋里和屋外
差不多一样冷。墨水瓶里的墨水表面冻出了一层薄冰。她先用补鞋的
锥子把薄冰捣碎,才用毛笔沾着墨水写字。受冻的墨水很稠,她发挥
不出正常的水平,写出字来墨迹不匀,字边带着锯齿,笔调不象平时
工整和圆润。她感到有些沮丧,无意中哼起了在知识青年中广为流行
的《知青之歌》。

  我坐在煤油灯旁,低头思故乡。
  风儿吹得灯苗儿晃,我们的生活多么凄凉。
  啊,亲爱的爹娘,请不要为儿悲伤。

  我坐在煤油灯旁,热泪往下淌。
  痛苦的生活何日尽?亲人啊何时欢聚一堂?
  啊,亲爱的爹娘,请不要为儿悲伤。 

想到她并没有值得怀念的爹娘,她止住歌声,心中油然产生出一种难
以名状的惆怅。她问自己,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在忧伤和孤独中度
过?她的鼻子发酸,眼睛发红,几乎要哭起来。就在这时,突然响起
了敲门声。是谁呢?大年三十晚上,又这么晚了。她觉得奇怪。

“谁呀?”她大声问。

“是我,姜富贵。”

“啊,是姜副大队长!”高志远快走几步打开了门,“快进屋暖和暖
和。大年三十晚上,都这么晚了,你不在家暖暖和和呆着,到这里来
有什么事吗?”

“今晚该我在大队部值班,”姜富贵说:“我是分管知青的大队长,
想到你一个人在这里,过来看看你。”说完,他从左边衣袋里掏出一
瓶酒,右边衣袋里拿出一包卤肉。“来,一起吃一点。”

“谢谢,我吃过了。”高志远平淡地说。她可不欢迎姜富贵在这里饮
酒作乐,“姜副大队长,你老要是有什么事,就请赶快吩咐。”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和你聊聊。”姜富贵解开卤肉
包,用牙咬开酒瓶盖,“来,一起吃点儿。”

“谢谢,我吃过了。”高志远还是那句话。

“那好,我自己吃,”姜富贵拿起一块卤肉扔进嘴里,对着瓶嘴喝了
一口酒,既不用筷子,也不用杯子,省事得很,“我是分管知青的大
队长。你们知青从城里来,没有一个党员,团组织也不起作用了,谁
也管不了谁。就看谁在群众中有威信。”

“王宏伟是我们的负责人。”高志远纠正他。

“那是学校临时指定的。早就不起作用了。”姜富贵还是顺着自己的
思路往下说:“我发现你的威望很高。大家都听你的。”嘴里嚼着
肉,口齿有些不清,他对着瓶嘴又喝了一口酒,“所以我来找你,请
你对我的工作提提意见。”

“意见?”高志远一心想快些把他打发走,“我觉得你对知青要求太
严格了。知青是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来接受劳动锻炼、来接
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不应该强制他们做力所不及的事情。”

“是吗?有那样的事情?”姜富贵对着瓶嘴咕嘟咕嘟一连喝了好几
口。

“例如,修堤的时候,马松如的肩膀都肿了,你还不许他休息。”

“可是……”姜富贵舌头有点不好使了,“可是我对你们女生还是很
将就的呀!”

“那就更不对了,”高志远认真地反驳,“无论男生女生都是毛主席
的战士,怎么可以对男生严、对女生松呢!”

“因为……”姜富贵无话可答。他看见了摊在桌上的毛笔字,故作惊
讶地说:“你写的?真漂亮。和人一样漂亮。这么冷的天练毛笔字,
不冻手吗。”说着,他一把抓住高志远的手,“来,让我给你暖
暖。”

高志远用力缩回手,大声呵责,“姜副大队长,请你自重。”

“我自重?”姜富贵一仰脖子把酒瓶里剩下的酒都喝光了,把空瓶子
呯的一声摔在地上,“我是看得起你,才在大年三十晚上来找你亲
热。”说着,他向高志远扑了过去。

高志远转身闪开,“你再无理取闹,我喊人了。”

姜富贵又是一扑,“我就不信,还跑了你了!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
在过年,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没有人听见。”

高志远不得不承认,姜富贵的威胁有道理。别人是指望不上了,要靠
自己。老隔着一张桌子躲来躲去迟早会失手,必须想个快刀斩乱麻的
法子。当姜富贵又向她扑来时,她突然不再绕着桌子转,反而向床上
扑去。姜富贵喜出望外,以为她要顺从了,想也不想就跟着往床上
扑。没想到高志远猛一翻身,轮起乒乓球拍,不等他落到床上就给了
他左脸一下子。他感到嘴里涌出一股血腥味。在重击下,他的头向右
偏去,不等他反应过来,右脸又挨了一乒乓球拍,嘴里又涌出一股血
腥味。

高志远手握球拍,跳到地上,威风凛凛地站在他面前,“滚起来,不
要弄脏了老娘的床。”

姜富贵双手捂着两腮慢慢站起。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吐出了一大口血
和两个牙。“好哇,算你厉害!看老子整不死你!”

“你整吧,”高志远早已忘记了什么叫害怕,“从我妈起,我们家就
是挨整的命。我也要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打我们知青姐妹们的主意,
我就要了你的狗命。”

姜富贵不愿意就这么败下阵来。他站在那里,还想说几句狠话,但是
两腮肿得越来越大,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滚,”高志远大吼,同时挥舞着乒乓球拍,“你还等着老娘再扇你
一记吗!”

姜富贵转过身来,一溜烟地逃跑了。

高志远连门都顾不上关,把球拍对床上一扔,趴在床上大哭起来。寒
风呼呼地从敞开的房门往屋里直灌,卷进来大朵大朵的雪花。这场鹅
毛大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要下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呢?

祖国啊,要到哪年哪月,阳光才能照暖你的大地,春天才能来到人间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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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城过年


一、

“妈妈,我回来了!”还没有进门,萧素文就高声喊叫妈妈。多年
来,妈妈和她相依为命。她想象不出妈妈重新见到她会有多么高兴。

“谁啊?搞外调的同志吗?”林碧玉正坐在卧室的床上。她们家只有
两个直通无门的狭小房间,外间是厅房兼厨房兼餐厅兼客厅,里间是
卧室。屋外有人说话,坐在卧室里就可以答腔。现在听到有人在屋外
说话,妈妈惊恐地喊叫,“我都交代过了。我对组织忠诚老实,没有
任何隐瞒。那个老头子当保长的时候干过什么坏事,我真的不知道。
你们去问那个死老头子吧。20多年了,也不知道他死到哪里去了。但
是人民政府应该知道啊!是人民政府把他带走的。外调同志,你去问
问人民政府,那个死老头子现在在哪里?去那里调查他好吗?”

“妈,是我啊!”萧素文万万没有想到,四个多月不见,妈妈已经不
认识她。她哭喊着,“妈,我是文儿,你的女儿啊。”

“文儿?我的女儿?”林碧玉惊叫,“她怎么啦?没有出事吧?她不
会象那个死老头子一样,让人民政府带走就再不回来吧?”

“妈,是我。”萧素文扑到妈妈怀里,放声大哭,“我回来了。我回
来和你老一起过年。”

“文儿,是你。真是你。你回来了!回来和我一起过年!”林碧玉终
于明白过来,“过完年还要走吗?”

“不,不走了。”在这种场合,萧素文不能让妈妈失望,只好用假话
蒙混过关。“妈,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20个鸡蛋!我们今晚做蛋炒
饭吃。”

“蛋炒饭?蛋炒饭好吃啊!好久没有吃过蛋炒饭了!”林碧玉笑了,
露出残缺不全的牙。妈妈才40岁啊!萧素文抱着妈妈,母女俩脸贴着
脸,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分不清是从谁的眼里流出来的。

就这么拥抱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碧玉终于睡着了。萧素文把妈
妈平放在床上,把枕头塞在她头下。枕头松松垮垮、疲疲蹋蹋,许多
地方露出了枕絮。她给妈妈脱下棉裤,发现裤挡里有湿渌渌的,显然
是未干的尿迹。她又给妈妈脱下棉衣,棉衣又硬又重,就象铁甲。空
筒棉衣下面只有一件脏得发黑的内衣。内衣当胸处缝着一个贴心口
袋,口袋里装的是一个环状硬物。她知道,那是妈妈精心保存的玉手
镯。妈妈永远把它贴心放着,躲过了土改时的挖浮财,逃过了文革期
间的破四旧。无论多难多穷,妈妈都舍不得卖掉它。她打开棉絮四绽
的棉被给妈妈盖上,被子是那么重,上面到处都有斑斑尿痕。她又伤
心地哭了。她在心里轻声喊叫:妈妈,你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哟!
她不敢放声痛哭。她怕吵醒妈妈。

安顿妈妈睡好以后,她开始在厅房用简易手提煤灶给妈妈做蛋炒饭,
这是她答应过妈妈的。厅房里只有一个方桌、四张长凳围桌子放着,
墙角还有一个碗柜。饭锅就放在既当饭桌又当物架的方桌上。揭开锅
盖,里面居然有剩饭。饭上已经长了绿霉,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她把
霉饭掏出来,扔进垃圾桶。桶里争先恐后地钻出几个老鼠,把她吓了
一跳。她把锅洗干净,在米桶里打两杯米。淘米的时候才发现米里有
许多黑色的老鼠屎和白色的米虫。老鼠屎随水漂动,米虫在四处奔
逃。她把米中的黑白异物全部清除,把锅坐在蜂窝煤灶上,打开灶门
煮饭。同时,她察看家里有什么材料可以做菜。她惊讶地发现碗柜柜
门上的玻璃都没有了,蟑螂在碗柜内外畅通无阻地飞来走去。碗柜里
放着两碗剩菜,上面的蟑螂成群结队,黑乎乎一片。在蟑螂躯体的间
隙中,她看出来一碗是白菜,一碗是萝卜。她把它们都倒进了垃圾
桶。因为已经有思想准备,所以这一次她没有被跳出来的老鼠吓着。

她拎着垃圾桶去垃圾站倒掉垃圾。倒完垃圾回来,饭也焖好了。妈妈
还在酣睡。她盛出一碗,自己就着咸菜吃了。余下的饭正好可以炒一
碗蛋炒饭。她打了一个鸡蛋,把它捣碎搅匀,在菜锅里放了一点油,
把灶火开足,把油烧热,把鸡蛋汁倒进油锅,又放了适量的盐。炒熟
鸡蛋,她把它盛回搅鸡蛋的碗里。再把饭从饭锅盛到菜锅中压碎压
匀,最后把碗里已经炒熟的鸡蛋倒进菜锅,把米饭和鸡蛋拌匀,一碗
香喷喷的蛋炒饭做好了。但是她并不满意,蛋花太少,应该再多打一
个鸡蛋。可是,她只有20个鸡蛋。在家20天,她要让妈妈天天吃到蛋
炒饭。

妈妈还在睡,萧素文不忍心叫醒妈妈,守着那碗蛋炒饭等妈妈醒来。
她要防止老鼠和蟑螂祸害了妈妈的蛋炒饭。这可是我自己都舍不得吃
的啊!她想。突然,她惊恐地想到,唉呀,要是妈妈叫我和她一起吃
怎么办?不要紧,她宽慰自己,我就告诉她,我已经吃过了。看着沉
睡的妈妈,她考虑着如何让妈妈过一个愉快的春节。她给自己订了如
下计划:

1、每天给妈妈做一碗蛋炒饭。
2、把妈妈的所有衣物被褥都拆洗一遍、缝好补好。
3、买老鼠药和蟑螂药消灭老鼠和蟑螂。
4、给碗柜的门装上玻璃。
5、买一个带盖的垃圾桶。

可是,哪怕做到了所有这一切,难道妈妈的状况就真能改变吗?她是
一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病人。车祸、触电、落水、失火……任何一
种意想不到的意外事故都可能要掉她的命。她需要的东西很多很多,
但是最根本的是需要女儿在身边照顾她。“我必须回来,无论如何也
要回来,”她对自己说:“我不能让妈妈这样自生自灭。让所谓的前
途见鬼去吧!妈妈的生命比我的前途重要得多。”

就这样,她下定了决心。她看了看苍老憔悴的妈妈。妈妈,你才40岁
啊!她在心里再次哭喊。妈妈还在睡,没有听到她发自内心的呼叫。
女儿终于回家了,她睡得很安然、很踏实。

二、

回到长沙,把行李往家里一丢,洪玉靘就忙开了。她要把四个多月没
有看过的电影都补回来。但是,她料想不到的是,她几乎什么都没有
误掉。所有影院仍然在放映那九部老掉牙的革命样板戏──七部革命
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
团》、《海港》、《龙江颂》、《杜鹃山》和两部革命现代芭蕾舞剧
《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她早就看过无数遍了,但是没有别的
东西可看,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复习”它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的伟大旗手江青同志说,革命样板戏要增加一倍。这句话在民间已经
流传一年多了,革命样板戏却一个也没有增加。拍一部电影就那么难
吗?他们还在等什么?莫不是在等我去当主演!

洪玉靘宁可整天在外面跑、一遍又一遍地“复习”革命样板戏,也不
愿意呆在家里,因为她对老爸有气。当初,老爸动员她下乡的时候说
得轻松,“不出半年,要是不能把你招到湖南省公安系统来,我这个
副厅长就算白当了!”现在,四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她想
当面质问老爸,“你这个副厅长是不是算白当了!”但是,回来一趟
不容易,不好见面就和爸爸吵架。再说,今后许多事情还是要靠老
爸,不好得罪他。她问妈妈把她招到湖南省公安系统来还有没有希
望。妈妈一口咬定不成问题。但是问她为什么还没有动静,她却说不
出一个子丑寅卯来。烦躁!真是烦躁!

吃完晚饭,把碗筷一丢,洪玉靘又要往外跑。

“玉儿,又出去吗?”洪副厅长忙得很,只要哪里出现一条攻击毛主
席、林副主席、中央文革小组的反动标语,就是特大反革命案件。特
大反革命案件层出不穷,搞得他疲于奔命,难得在家吃一顿饭。见女
儿要走,他关心地问。

“对,去看电影。”洪玉靘没好气地说。

“出新片子了?”

“哪有什么新片子?还是那九个老掉牙的革命样板戏。”洪玉靘说。

“看多少遍了。别去了。”洪副厅长劝阻她,“爸爸今天晚上没公
事,在家陪爸爸聊聊。”

“有什么好聊的,陷在乡下出不来。日子苦得还不如死掉。”洪玉靘
话里有话。

“局里早就把招干指标下到安乡县了!”洪副厅长诧异地说:“点名
要招安康公社蛤叭咾七队知青点的洪玉靘。没有通知你?”

洪玉靘摇了摇头。

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卡住了。现在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令下行的
渠道不畅通,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卡壳。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父
女俩一起认真分析起来。湖南省公安厅到安乡县公安局不会出问题,
是洪副厅长的老部下亲自去办的。安乡县公安局到安康公社的公安助
理也不会出问题,是老部下的老部下亲自去办的。安康公社的公安助
理到蛤叭咾的知青主管?对,问题就出在姜富贵那里。县官不如县
管,他完全可以对安康公社的公安助理阳奉阴违、拖而不办。

“他扣住你干什么?”洪副厅长恼怒地说:“他不怕我把他抓起
来?”

“他肯定是想占什么便宜。”洪玉靘自言自语地说。突然,她恍然大
悟了,“他想叫我送给他一座烟台钟!他对我说,他想搞个烟台钟挂
在他家堂屋里。还说,没法知道时间,那就只好又冷又累地熬着
了。”

“那就是了。”洪副厅长鄙视地说:“就卡在这个小贪官手里了。如
此明目张胆地索贿受贿,真是恬不知耻!”

“那我们怎么办?”一直没有说话的洪妈妈开腔了。她是一个家庭妇
女,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遇事拿不出主意。

“给他买个烟台钟好了。”洪副厅长无可奈何地说。他想,有什么办
法,现在就是这么个世道,不送礼办不了事。要说索贿受贿,我比他
还厉害得多。

“给他买个烟台钟?”洪玉靘轻蔑地怪叫,“我不干。”

“玉儿,”洪妈妈劝导女儿,“为了一个钟,你就愿意继续在蛤叭咾
受罪?”

“给他买一个吧,”洪副厅长说,“把钟送给他,几天以后你就可以
回家了。先去公社打个长途电话到厅里来,我派小车去接你。”

“派小车去接我?”洪玉靘高兴地重复。她有主意了,“好,我们就
给他买一个烟台钟。”

三、

回到长沙,王宏伟就象鱼儿回到了水中。他的父母都是长沙市部级大
厂矿山通用机械厂的老工人。父母的亲戚和同事一大堆,本人的朋友
和同学数不清。他跟父母到处拜年磕头拿红包,和朋友四处集会聚餐
看电影,忙得不可开交。马松如的父母和王宏伟的父母同事多年,是
老朋友和老邻居。马松如和王宏伟从小就在一起玩。他比王宏伟足足
小五岁,从小就象王宏伟的跟屁虫,跟在“宏伟哥”的屁股后面跑。
他们进的幼儿园和小学都是矿山通用机械厂的附属幼儿园和附属小
学,不过前后相差五年而已。然后,他们又一前一后地考进了同一所
重点中学──芙蓉中学。马松如的每一个脚步好象都踏在了王宏伟五
年前留下的脚窝窝里。五年的时间差距,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差别。
1966年6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王宏伟在芙蓉中学念高
三,马松如在芙蓉中学念初一。王宏伟当上了芙蓉中学造反派组织东
方红兵团的司令,马松如却只能在东方红兵团当一个普通战士。看着
宏伟哥抛头露面,批走资派、斗反动学术权威,搞得轰轰烈烈,马松
如对他无比敬佩。宏伟哥就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就是他理想中的偶
像。所以,当毛主席和党中央要求66、67、68届初、高中毕业生“一
个面向”全部下农村的时候,尽管他还不满16岁,可以不下乡,他还
是毫不犹豫地瞒着父母到派出所转了户口,跟着他的宏伟哥去了蛤叭
咾。

马松如跟着他的“宏伟哥”跑了。这件事一度引起了他的父母对王宏
伟怨恨。他们认为,如果不是王宏伟唆使,既是独子又不到年龄的马
松如是绝对不会自愿离家出走的。这种怨恨一度影响到两家父母多年
建立起来的友谊。直到后来,马家父母获知王宏伟在乡下象照顾小弟
弟一样照顾马松如,马家父母对王宏伟的怨恨才逐渐消除。两家父母
之间的隔阂也跟着冰释了。马松如和王宏伟双双回家过年,两家父母
都乐得合不拢嘴,两家的共同活动自然不少。两家人在一起讨论得最
多的问题就是如何尽可能快一点把儿子搞回来。讨论的结果是,矿山
通用机械厂是属第一机械工业部的大厂,每年夏天都有招工指标。两
家的四位家长又都是厂里的老师傅。只要拧成一股绳,大家一起使
劲,打通所有有关关节,估计在夏天招工的时候把儿子招回来不成问
题。

两家人在一起有说有笑,谁也没有注意到马松如的思想已经发生了实
质性的变化。四个多月的插队生活使马松如认识到,和宏伟哥一样,
他也是一个知识青年。尽管他拿的是女生的工分,但是他和男生──
包括他的宏伟哥──干一样的活。他不再是宏伟哥的跟屁虫,宏伟哥
也不再是他崇拜的偶像。他们是一模一样的知识青年。他们是平等的
插队伙伴。他感谢宏伟哥对他的关心和照顾,但是这并不表明他就比
宏伟哥低一等,就象他感谢志远姐对他的关心和照顾,但是这并不表
明他就比志远姐低一等一样。在他表示要陪志远姐在蛤叭咾过年以
后,宏伟哥骂他“小毛毛头”,还宣告志远姐是他的女人。对此,他
耿耿于怀。他认为,第一、他不是“小毛毛头”。第二、他不是宏伟
哥的下属,宏伟哥没有权力教训他。第三、志远姐也不是宏伟哥的女
人。

想到志远姐,马松如心中泛起一丝无法描述的甜蜜。他想起了修堤的
艰难时光。他的肩膀压肿了,万恶的姜富贵不许他休息,逼着他继续
挑担子。是志远姐一把抢过了扁担,自己挑起了担子,让他和晓薇姐
抬筐。晓薇姐把筐拉到自己跟前,减轻他的负担。他终于熬过了修堤
那一关。他是多么感谢志远姐和晓薇姐啊!但是,对晓薇姐的感谢与
对志远姐的感谢好象还不太一样,对志远姐的感谢中好象多了一份甜
蜜和思念。是不是因为晓薇姐回来了,而志远姐还留在蛤叭咾?他说
不清楚。早几天见到晓薇姐,问她给志远姐写信拜年没有,她说整天
忙着乱跑,没顾上。他知道,宏伟哥是给志远姐写了拜年信的。
“对,”他想:“我为什么不给志远姐写一封信拜年呢?”

王宏伟邀马松如一起去参加一个同学集会。马松如拒绝了,“都是你
们高中生,我夹在里面,也不认识几个人,我不去了。”王宏伟惊讶
地看着这个“小毛毛头”,心里感到奇怪:以往不叫他去,他还象跟
屁虫一样吵着要去。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王宏伟没有勉强他,自
己悻悻地走了。爸爸妈妈也觉得奇怪,他们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他
好象突然长大了。

马松如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练习簿,开始在上面写。

“松如,”妈妈关心地问:“你在干什么?”

“写信,”马松如头也不抬地回答,“给我一个信封和一张八分的邮
票。”

写信?又是大人做的事情。老两口交换了一下目光。爸爸从五屉柜里
拿出一个信封,帮他贴好八分的邮票。“我们去看胡伯伯,就是你小

“我不去了,请代我向他拜年。”马松如还是没有抬头,“我要写
信。”

“你要是急着把信发出去,”爸爸告诉他,“厂门口的邮筒在下午5
点还收一次信。”老两口本来也没有指望他一起去,他们自说自笑地
走了。

马松如继续全神贯注地写信。

  志远姐,你好吗?

  对不起,直到今天才想起来给你写信。但是请相信我,我心里一
  直是惦记着你的。虽然再过十来天我们就回蛤叭咾了,我还是要
  在此给你拜一个晚年。谢谢你在以往四个多月里对我的关心、帮
  助和爱护。

  我们在家都过得很愉快。一天到晚就是忙着走亲戚、看朋友、拜
  年、聚餐、看电影。我们蛤叭咾的插队伙伴们在这里也常见面。
  我和宏伟哥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早几天我还见到晓薇姐了。她很
  关心你的情况。

  你一个人在蛤叭咾是怎么过的。我知道你天天都会看书练字,可
  是你不孤单吗?在有的时候你会不会也象我们想念你一样想念我
  们?再过十来天我们就要见面了,我问这种问题是不是很傻?

  我建议你小心提防姜富贵。我总觉得他不象一个好人。但是我知
  道,你比我强。他要是敢象欺负我那样欺负你,你一定饶不了
  他。但是,小心一些终归是好的。

  最后,我送你一句话,其实不是我的话,是《红灯记》里李玉和
  对李铁梅说的话,“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
  枝头。”等我们回来的那一天,喜鹊一定会在枝头上向你唱歌
  的。

  祝
  好!

  你的小弟弟
  松如

深思熟虑,写了两个多钟头,马松如终于把信写完了。他从头看了一
遍,决定在所有的“你”字下面都加上一个“心”字。他又看了一
遍,在思考再三之后,终于决定在“志远姐”前面再加上“亲爱的”
三个字。不能再迟疑了,他对自己说。如果想赶上下午5点钟的那一
班邮递,就必须马上行动。他小心地从练习簿上撕下他两个多钟头的
劳动成果,把它装入信封,写好地址,以百米赛跑地速度向厂门口跑
去。当他赶到时,邮递员正从邮筒里往外取信。于是,他把信直接交
给了邮递员,亲眼看着邮递员把它放进了邮包。

目送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向东塘方向驶去,他心里象完成了一项伟大的
工程一样轻松和愉快。他算计着志远姐什么时候可以收到这封信。突
然,他惶恐起来。全国各行各业都在搞革命,生产却没有人当作一回
事情,邮局也一样。一封信在路上走十天、20天是正常情况。有的信
甚至永远都到不了收信人手中。那么,也就是说,无论在什么情况
下,在他返回蛤叭咾之前,志远姐都不可能收到这封信。

“邮递员叔叔,你们可别把我的信搞丢啊!”他不敢再有更高的期
盼。只要不丢,他的心意就迟早能够让志远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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