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两次特殊任务
在中国人民的记忆里,在1971年“9.13”林彪事件前,全国各大城
市每逢“5.1”和“10.1”,都要举办盛大型的游行活动,一是显
示人民的团结,二是表达群众对党的热爱。此风沿于“老大哥”苏
联,凡是马列主义的社会主义国家都如此。每逢这一天成千上万的老
百姓和各企事业单位的干部,以及厂矿团体的工人、农民,都要穿戴
整齐,打扮得漂漂亮亮,手执红旗,肩扛领柚肖像,敲锣打鼓,欢天
喜地,大呼口号,高叫万岁,接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检阅,地方便是
接受省市委书记的检阅。对统治者是权力的享受,对老百是劳役的付
出。同时也是身份的检验,因为地、富、反、坏、右和无产阶级专政
视为“贱民”的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当然成都也不例外,每次我
都是参加者,也曾想过:要是有一天我也能站在城楼上该多棒!机会
终于来了。
1954年的“5.1”劳动节与往年的劳动节不一样,因为这次游行检阅
的不只有省市委领导,还有西藏头人达赖喇嘛参加。在此之前,领导
上就作了精细的布置,他们说:达赖是西藏最大头人,要去北京晋见
伟大领袖毛主席,四川成都是他第一站。我们一定要做好保卫工作,
不能出任何问题,这事关党的民族统一战线和稳定西藏大局的大事。
其真实目的是让达赖看看社会主义祖国的伟大力量和人民群众怎样拥
护热爱共产党。传说达赖十分夜郎自大,认为西藏很不得了,有枪有
炮有藏军,出藏时坐汽车要坐车头,说从来没有人和他平起平坐,怎
能和司机坐在一起?通司向他解释半天,后来虽不坐车头了却封了司
机为四品官,这样才同意坐上汽车。此传说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反正
他来到了成都。
为了做好达赖的接待保卫工作,办公厅专们成立了一个五人接待保卫
小组,我作为工作员名列其中。这个组主要负责达赖当天在城楼上检
阅的安全,包括送茶水、毛巾等服务事宜。那天游行有30多万人,把
巨大宽阔的人民南路挤得水泄不通,站在检阅城楼往下看去,全是黑
压压的人头和五彩翻飞的旗帜,无边无际蔚为壮观,歌声鼎沸十分感
人,真是波澜壮阔好一派景色,无怪当官的喜欢如此。你想几十万人
打从面前经过,又是欢呼又是喊口号,还有什么比这荣耀!?此时我
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年都要举办两次大游行,目的是为了满足权力
的欲望。
在游行前半小时,达赖和他的家人以及经师、随从,分乘五辆小车来
到城楼下,早守候在那里的市长李宗林、副市长米建书,即恭身上前
拉开车门,毕恭毕敬等候达赖下车。达赖昂着头直着身走出轿车,既
不与两位市长寒喧,也不向四周迎接他的人挥手,目不斜视,若无旁
人,气宇轩昂,迈着大步,挺胸前行。他时年还不足18岁,清清瘦
瘦,高挑个儿,头戴金丝编织的盆帽,身著玄黄长袍,在那白净的脸
颊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长长的袈裟拖在地上,由他姐姐牵在手中,
一大群随从紧跟身后。李宗林、米建书两位市长紧跟左右,态度极为
谦卑恭顺,一睑是笑殷勤至极,弯着身躯陪同达赖活佛一步一步,拾
级登阶城楼。我心里在想:“共产党真伟大,为了国家的利益,西藏
的和平,对他竟如此礼遇。”
达赖踩着红地毯,上得城楼,高高地坐在一张黄梨木椅子上,极其骄
傲地向四周环顾一眼,然后凝目端庄,象尊菩萨一动不动地定在那
里。我们送去茶水,他仅仅礼貌性地含首示谢,并不取用。后来才知
道,他从不轻易地服用民间食品。
三声礼炮后游行开始,两位市长恭请达赖移步城楼检阅。他在经师、
家人的参扶下来到城垛,细细地观看了半个多小时后才退身回去,依
然坐在那张黄梨木椅上,默默无语仰视天穹,一副尊贵气度。我们一
直屏立在左右伺候,距活佛不足两公尺,却不敢上前求他赐福。因为
我们都是共产主义的信徒,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从不相信鬼神与因
果,只是在完成一项工作任务。不过共产党的统战工作却没有征服这
位宗教领袖独立的人格,四年后他率众去了印度,此后一直在国外流
亡。我遗憾当时为什么没有上前向他致意,错过了人生中最难得的机
遇。
另一次是这年10月吧?准确日子记不清了,日内瓦会议结束,周恩来
总理取道昆明回北京,路经成都住在金牛坝招待所休息,这个消息大
家是不知道的。大概是星期五上午10点,廖家岷秘书长召集政法系统
党团员开紧急会,说:“今上午提前一小时下班,下午去人民公园游
园,男女同志都要穿上最好最漂亮的衣服,如果能化桩那更好。”大
家听后,一阵欢呼雀跃。待人们情绪平静后廖家岷秘书长又说:“同
志们,今天游园可有个政治任务,保卫中央首长安全,我们政法系统
负责的地段是从12桥到保路纪念碑,在这一地段里,凡有不认识的人
就要卡起来。”
回到宿舍后,大家急急忙忙的换衣服,王承锐和我喑地猜测,他压低
声音问我:“老黄你估计今天是哪个中央首长?”我擦亮皮鞋神秘一
笑,反问道:“你说哩,是哪个中央首长?”他结上领带对着镜子照
了照想了会儿,摇摇头说:“我要知道,还问你么。”我们走下楼
梯,我想了想说:“不是一号,也是二号,最起码也是三号首
长……”共产党等级制度十分严格,无论中央和地方的领导凡出现于
公共场所或报刊杂志,都按职务排定的顺序,50年代中央是毛、刘、
周、朱、陈,地方是第一书记、第二书记或书记。顺序的变动意味着
权力职务的变动,所以决不能错号的。
“何以见得呢?”我们沿着人民南路一边走一边说,大街上人来人往
很是热闹,深秋的阳光穿过梧桐树,把柔和的光点洒在行人脸上,使
你沉浸在生活的样和中。最后来到集合的指定地点。
“贺老总我们是常见的,陈毅副总理也来过成都,都没有组织专人游
园保卫。现在组织专人游园保卫,不是毛主席,就是刘委员长,或是
周总理、朱总司令。”到了目的地,我们两人按分配的地点守住岗
位,我巡视四周继续说完自己没有说完的话。王承瑞点点头表示同意
道:“你分析得比较正确,难怪同志们夸你是科学脑袋。那我再问
你,这一、二、三、四号首长中,今天来的又是那一位首长?”
“那位?──”我揣摸着:“说不一定是毛主席哩!”
“毛主席!”他高得跳起来叫一声,引得行人注目,我即忙提醒道:
“你怎么啦?这是公共地方啊!”他看看左右,把声音压得极低说:
“今天要是毛主席真来游园,我一定要上前去和他老人家握手,跳起
来高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怎么行,不能违犯纪律啊!廖秘书长不是说,我们的任务是政治
保卫,如果都跑上前去和毛主席握手,几千几万的同志能握得完么?
那会把毛主席的手都握肿,要是真的有坏人,他们就会借机捣乱。”
我这样说,心里何曾不是这样想:要真能握上毛主席的手,我这辈子
死了也不会忘记……
从翻身那天起,我就对毛主席怀着巨大的情感,正如领导同志讲的:
“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毛主席就没有社会主义!”没有毛
主席也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我们一切成就的取得都要归功于毛主
席,人民的幸福来源于毛主席。那时毛主席在我们心目中是何等崇高
伟大啊!但愿今天能见到毛主席。不过我清楚知道,今天不可能是毛
主席来游园,我这样说仅是一种希望而已。
人民公园位于市中心,过去叫少城公园,在它腹心地带有座高大的石
碑,是为了纪念在50多年前,四川同盟会发起反对清政府把民间集资
准备动工修建的成渝铁路收归国有的事件中牺牲的仁人志士而修建
的。石碑上有“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十个大字,成都人都叫”保
路纪念碑”。此时正是初秋季节,绿柳红花争奇斗艳,鹰飞燕舞百鸟
欢呜,我们两人横坐在小河的石栏杆上,望着近处的鸟园。“你最喜
欢那种鸟?”我问。他想也不想地道:“鹦哥,你呢?”我摇摇头
道:“鹦哥有什么喜欢的,鸟语人言,没有自己的风格,事事学舌,
我到喜欢百灵,它叫得脆、叫得响、叫得好,声音动人极了。还有就
是杜宇……”“杜宇叫得怪可怜的,”他岔断道:“听说这个鸟直叫
得嘴巴流血,才飞走是不?”
“是这样,文天祥有首诗就写道:‘从今别却江南路,化着啼鹃带血
归。’杜鹃又叫‘杜宇’、‘子规’,这鸟遭遇最苦了。”我叹口气
说:“它原本是个皇帝,后因宠听爱妃之言,弄得国破家亡,饿死在
逃难路上。为怀念它的臣民,便化为一只鸟飞回来,叫着‘我太对不
起,我太对不起……”他笑着道:“历代的统治者都是压迫人民的,
那会说对不起,这些全是你们写书人编造的。”正说着,公园门前传
来轿车的喇叭声,同志们不约而同地叫起来:“来啦!”大家的视线
迎着下车的人,不一会儿桥头出现了矮小微胖的李井泉政委,精瘦高
长的郭沫若副委员长,在他们中间走着一个精神奕奕,笑容可掬,左
手半握曲肘与胸线呈一平行的人。他步履矫健,一边和李政委、郭沫
若说着话,一边审视着园林秋色,我一下认出来,不由得高兴地叫出
声:“周总理!”
“周总理!”一片欢呼声此起彼伏,在花间纵树丛中荡去荡来,在溪
波流水里滚去滚来,顿时四周响起一片掌声。当他从我们身旁经过
时,我们秩序井然,只热烈鼓着掌道:“迎欢周总理!向总理问
好!”
周恩来频频点头,笑着挥手致意道:“同志们好!”周在人们心目中
是个风流倜傥,忠于爱情的明星形象,享有很高的威信。随着岁月的
迁变,时间的飞逝,以及不少资料显示,他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伪君
子,是毛泽东暴政的帮凶。无论“反右”或是“文革”都做了不少坏
事,为了讨好江青,他亲笔签批了逮捕干女儿孙维士的逮捕令,在私
人生活上也不干净,很早就有外遇,《叫父亲太沉重》那本书的作者
蓓蓓就是他亲生女儿。总之他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做了不少对
不起中国人民的事情。
一直待总理一行离开公园后,政法党委才发出自由活动的命令。当天
我们看见了周总理,可有的人连影儿也不见,纵是见着也远远地不能
朝前一步。在回归的路上我问王承瑞:“你说,今天周总理知不知道
这么多游园的人,全是国家机关干部?”王承瑞道:“当然不知道。
我在办公厅快两年了,只要首长一出去,四周围全是便衣保卫,如要
问什么事,找什么人,事前都有安排,不是你想接近就能接近的。”
原来是这样,由此可想而知,共产党无论做任何事情都善于作假,纵
是对他们自己的领导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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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资本家敢不公私合
中共在1953年所制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明确提出:
为了要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社会主义强国,要在最短时期内对私
营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即通过公私合营的道路,把私营资
本主义纳入国家轨道──即国家资本主义的道路。这种国家资本
主义,允许资本家在赢利中提取一定股息,其它则作为企业的再
生产和工人的工资与福利事业。
这项工作在1952年后就开始着手,如裕华、中新、宝元通等,国家就
派出干部到这些单位去作公方代表。先前还支付定息,反右斗争后就
再也不支付了,私营企业全成了国家财产,等于一切没收充公。
对私营工商企业的改造工作,远在1954年前就在上海开始试点,在取
得经验后向全国推开。按照中央布置,1955年是对私改造的高潮年重
点年。为了贯彻执行中央指示,四川省委成立了对私改造办公室,在
成渝两市试点。由于我不习惯办公厅清闲的工作,多次向领导要求,
不知是领导出于厌烦还是相信,1955年2月,调我进入中共四川省委
对私改造学习训练班学习。这个训练班有200多人,清一色的党团
员,以专市区为单位编成学习小组,由省委统战部直接领导。在学习
中,省委统战部程子华部长多次来训练班讲课,讨论多是中央文件,
其中主要是陈毅同志的讲话和周总理的指示,文件都印有“绝密”二
字。学习结束后,我柀分配到成都市工业局对私改造办公室,负责砖
瓦行业的对私改造工作。
成都市有上百家砖瓦制造业,均在近郊,集中点在东边的三瓦窑一
带。这是个传统的手工业,带有封建把头性质,利润虽然丰厚但劳动
强度大,一个窑主顾有几名或几十名工人,老板有时也参与劳动。经
过几代人的辛苦,好不容易盘攒下这份家业,现在叫他们交出来,不
等于要命么!工作开展起来确有困难。但我们这些共产党培养出来的
运动干部,哪有做不到的事,有的是办法。我们首先发动工人,大讲
马克思主义的剩余价值,然后再通过具体事证,揭露资本家残酷剥削
工人的血腥事实。在工人群众发动起来后,立即组织力量清理老板
(资本家)的财产。对资本家则是大讲公私合营的好处,国家发展形
势,以及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必然道理。动员他们放下财产包袱,轻装
前进,通过赎买和领取利息的办法逐步变成工人阶级一分子。但老板
们仍“爱钱重产”安然不动,谁也不愿把财产白白交给共产党。怎么
办?于是我们便采取贯用的杀一儆百的手段,找出一个坚不走公私合
营道路的老板,作为打击斗争的对象。
共产党拥有权力,找一个人的岔还不容易。老板们都来自旧社会,谁
个屁股上没有“把把”(大便的意思),只要花丁点时间就会找出一
大把问题。有个唐姓老板(名字记不清了),几代人都做砖瓦,有十
分过硬的烧窑技术,是一把汗一把血苦挣出来的“资本家”,自然爱
钱如命,加之对工匠和学徒要求严格,在产品上又讲求质量,不合乎
规格的砖瓦宁可毁碎也不出厂。我们主要抓住他在解放前当过袍哥与
一个工匠女人不清不白的关系,把他定为封建把头,罪恶是殴打工
人,强霸别人妻子,以及其它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无限地上纲上
线。经过几次的批判斗争,他不仅不认错不认罪,还是不愿意公私合
营。我们只好发动和支使工人写检举材料,然后通过公安局将其逮
捕。
在公捕那天,由工作组出面召开全行业的大会,先由参会的工人揭发
他的“历史罪恶”和“破坏抗拒公私合营的反动言论”,然后由公安
机关当众执行逮捕,雪亮亮的手铐,冷冰冰的铁环,谁个不怕?这一
招真灵,起到了杀鸡给猴看的作用,会后老板们纷纷表态:坚决走社
会主义道路,告别不劳而获的剥削生活。于是自动写出申请,要求公
私合营。我们却不急,还要对申清逐户审查,看是否合乎条件?这种
作秀的手段,应了杜甫一句古诗“盘马挽弓故不发”。待我们所谓的
审查后,再将对这些申请材料交给工人评议。经过多次来回折腾,才
十分慎重地批准几家。这些被批准“公私合营”的企业业主,胸前载
上大红花,厂门上的招牌也挂上红绸,还燃放鞭炮,敲锣打鼓以示庆
祝,光荣得不得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资本家全被热浪狂飙煽动起来,纷纷拿着申请
排着长队,向工作组要求走“社会主义光明大道路”。到了1955年5
月,不仅砖瓦业的业主要求公私合营,成都市各行各业的大小老板,
纵是街头巷口卖汤元。、烧腊以及卖葱葱蒜苗的小商小贩,也插上了
小红纸旗,宣布自己已经公私合营,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只听满城
锣鼓叮咚,遍街人声鼎沸,大家喜笑言开,人人庆祝社会主义取得伟
大的胜利!街道办事处向区政府报喜,区向市报喜,市向省报喜,省
向中央报喜。1956年1月,北京市在天安门广场召开有20万人参加的
庆祝社会主义改造胜利大会,报纸上也竭力宣扬中国已经“跑步进入
社会主义社会!”
“公私合营”的实质,是实现毛泽东对社会生产资料剥夺和占有,也
是一场对私营工商企业资产彻底的剥夺与抢劫,体现了中共“枪杆子
里面出政权”的霸道与威力。我是这次集团性的抡窃犯,50年后的今
天特地向那些失去财产的老板们说一声“对不起!”今天的中国又有
了不少资本家和有钱人,是否再被共产党暴力的抢劫就赖于法律的保
护了!但愿共和国的宪法上早日写上“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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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首小诗引出的麻烦
1955年在我们人民共和国土地上庆祝“三化三改”胜利的同时,另一
件不幸的悲剧发生了,这就是毛泽东一手制造和发起的、震惊中外的
“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以及由此在全国开展的“肃反运动”。我
这个不足20岁的小青年,为一首小诗也牵连其中。为了说明这个冤案
始末,须先作一个背景介绍。
胡风本名张光年,著名的诗人、作家与文艺评论家,早年参加革命,
是中围左翼作家联盟会“简称左联”的发起人,是中国共产党坚强的
支持人与盟友。他一直从事进步的文艺创作活动,写过不少十分激进
的作品,鲁迅先生十分赏识他,说他是有正气的知识分子。解放前他
主编的《泥土》《七月》等刊物,为共产党培养了不少作家和诗人,
同时也写过不少讴歌革命的诗。那首讴歌新中国诞生的长诗《是时候
了》在人民群众中广为传诵,烩灸人口,曾选入中学语文教材。解放
后他是全国文联常委,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在
国际国内享有盛誉。但他是个狷狂之士,“性格鲠直,易于招怨”
(鲁迅语)。不懂得迎奉与献媚,不屑于明哲保身的哲学。他在创作
上不仅拥有实力,而有一帮志同道合趣味相投的朋友,这却犯了毛泽
东和共产党的大忌。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只讲政治,只讲斗争,不允
许任何人有真心和共事的朋友,谁要有谁就是小圈子或小集团。自
1942年毛泽东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中国文学创
作便失去鲜活力,广大文艺工作者成了政治斗争的工具,歌功颂德的
吹鼓手,文艺作品变得千篇一律,再没有人性与个性的色彩,全是公
式化、概念化为政服务政治运动的宣传品。为了挽救中华民族的文学
艺术与创作,胡风先生于1955年2月向中共中央宣传部和毛泽东主席
写了30万言的上书。于是惹怒了毛泽东,开启了对“胡风文艺思想”
的批判,逐步逐步从“文艺思想”上升到“政治领域”,其后到搜查
私人信件,并由毛泽东亲自加批加注公布于《人民日报》上,在5月
13日毛泽东定型胡风为“反党集团”,接着胡风好友舒芜先生迫于政
治压力,“主动交出”解放前后与胡风先生的几十封通信的信件,于
是毛泽东再以《人民日报》编者按的名义,将这些信件斩头去尾的摘
录公布,并指出:“从舒芜文章所揭露的材料,读者可以看出,胡风
和他领导的反党反人民的文艺集团是怎样老早就敌对、仇视和痛恨中
国共产党和非党的进步作家”,全国立即掀起声讨“胡风反革命集
团”的运动。5月18日经过全国人大常委会批准,胡风等人以“现行
反革命罪”先后被捕入狱。接着《人民日报》又将胡风同一些人的来
往信件分类摘录,以“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二批、第三批材料予以
公布。之后,这三批材料又汇编成书,在国内外广为发行,置胡风先
生于死地。不难看出一国之君毛泽东,为了扼杀不同观点与见解的知
识分子,竟然捏造事实无中生有,加害一个有良心有正义感的中国
人。“胡风反革命集团”冤案遍及全国,使2100多位天辜的知识分子
受到诛连,其中92人被捕,62人被隔离审查,73人被停职反省。胡风
一案完全是歪曲原意,断章取义,无限上纲,行政干预,直至逮捕入
狱,给中国共产党执政春秋写下可耻的一页。
胡风被监禁了十年之后,1965年11月26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判处
他有期徒刑14年。十年已经过去,还有四年监外执行。12月底,胡风
走出秦城监狱,全家团聚过了一个春节。春节过后,胡风夫妇被通知
离开北京到四川成都去。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胡风夫妇被送
到成都西边的芦山县苗溪劳改农场监护劳动。1967年11月,胡风被四
川省公安厅押至成都,再度入狱。1970年1月,以胡风“写反动诗
词”和“在毛主席像上写反动诗词”(其实是在报纸空白处写诗)的
罪名,被四川省革委会加判无期徒刑,不准上诉。他被戴上手铐,押
至地处大竹县的四川省第三监狱服刑。粉碎“四人帮”后,1978年,
胡风被释放出狱。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1980年9月,中共中央做
出审查结论,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是一件错案。胡风在平反
后,担任第五届、第六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
中国作家协会顾问、中国艺术研究院顾问。1985年6月8日,这位中国
现代革命文艺战士、著名文艺理论家、诗人、翻译家,因病逝世,终
年83岁。他在最后五年中,“给我们写了几十万字,这里没有一点个
人恩怨,有的只是一篇历史的证言。一场悲剧落幕了,这不是个人
的,而是时代的历史的悲剧。
在声讨胡风运动的高潮中,我们们这些不明白真相的青年一代,认为
报上所说的都是事实,一个个义愤填膺,人人摩拳擦掌,认为胡风很
坏很反动,胆敢咒骂我们伟大的党,伟大的革命事业,妄图推翻社会
主义制度,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多么的可恶可恨啊!记得在四川省文
联组织召开的省市文艺界声讨“胡风反革命集团大会”上,我还争着
上台发言,以表示自己立场坚定和对党的热爱。
大约三个月后,在毛泽东亲自指示和领导下。全国开展了“肃反运
动”。上海最先揪出了隐藏在党内达30年之久的“反革命份子”、上
海市市长潘汉年、公安局局长杨帆。又在30年后才知道,潘汉年和杨
帆均是共产党的老特工,在抗日战争时期由毛泽东亲自指派去和大汉
奸汪精卫联系,商量如何联日倒蒋,现在为了灭口才将他们逮捕下狱
迫害致死。历史啊总是被权力不断歪曲不断改写,作为一个中国人常
常不了解真象,太可悲了。
为了保证“肃反运动”的顺利开展,所有国家机关一律停止办公,集
中吃、住、行包括在一起的学习。我们对私改造工作队也不例外,全
部人员归入工业局党办统管。由于我出身和政治条件好,历史清白年
龄又小的原因,当然是审干小组一员,最受领导信用和依靠的对象。
“肃反”主要清查三种人:
1、历史比较复杂的人(以留用人员为主要对象);
2、平时喜欢说二话,对党对领导有情绪不满的人;
3、喜欢写写画画与文艺机关有联系的人。
方法是:在学习小组会上,人人检查交代,从八岁谈到参加工作,然
后大家帮助分折提出怀疑点。其实这是一个走过场的形式,在这之前
党委就根据个人挡案与所掌握的情况早有了重点。我是运动冲锋陷阵
的打手,党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领导说谁有问题我就去揪谁,因此
在小范围内研究审查对象都有我参加。经过多次研究,最后确定重点
审查两人:一个是办公室主任詹大丰,他是华西大学学生,解放前就
参加地下党,多次发动反抗国民党“一党专政”的示威游行,曾被捕
出狱,领导上怀疑他有变节行为,便作为“老虎”交极积分子看管起
来。他的夫人叫贺惠君,也是地下党的,解放后曾任省团委学生部部
长,我们叫她贺大姐。他十分乐意接受“审查”,成日卷缩在办公室
里不言不语,态度好极了。虽然“肃反”这一关闯了过去,1957年
“反右”夫妻双双却成了右派,“十年文革”贺大姐经受不住批斗竟
然服毒自杀,听说詹大丰自今还一人生活。第二个叫蕴英,他是《四
川日报》的通讯员,经常向报社写消息通讯,笔头硬,工作上很有能
力,生性傲慢,对领导不恭,常说一些“二话”(即不满言论)。当
时,竭力主张揪他的是秘书室秘书刘善成,一个小白脸,参加工作不
久,处处想表现的人。他是高中生,能说会写,善于察言观色,看领
导表情行事。他和蕴英同个寝室,平时两人关系较好,无话不谈。可
是在“肃反运动”中,他最早站出来划清界揭发检举了蕴英的“反
动”言行,并把这些言行和胡风的“反革命言行”联系起来,加之蕴
英态度不好,很快走上了全局的批判斗争大会。我对蕴英是不了解
的,可是我根据大家揭发出来的言行,和某些读书读报时所说过的
话,我也认为他可能是一个暗藏在革命阵营里的“反革命分子”。在
全局几次揭发批判的大会上,我与刘善成都引经据典率先发言,很受
领导的重视。但谁也没有想到在揭发批判蕴英后的第三天,我却变成
了重点审查的对象,并作为“老虎”交由专人看管起来。
白云苍狗,万事转烛。事情是这样发生的:“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引
发和暴露全是文字,1955年7月的一天夜晚,全市各机关根据中共成
都市委的指示:进行了一次所谓的突击“保密大检查”,所有人的箱
柜、被卷、衣服、办公桌都搜查过遍。当然搜查的重点也是文字,除
了来往的书信外还有私人日记。在搜查我时发现了两个材料,一是中
共中央关于对私改造的14号文件。此文件是我在省委“对私改造训练
班”学习时领发的,按规定应在离开时归还,可我大意走的时候忘
了,一直放在皮箱中;另一个是老朋友梦觉为支持我的文艺创作,将
成都市郊区委每月编写的“工作简报”寄一份给我,要我看后归还,
巧好新寄来的《成都市郊地主、富农破坏活动的情况》我还放着未归
还,便有了盗窃“国家机密”的嫌疑。不过最说不清楚的是写在日记
本上那首打油诗:“菊花开放雀鸟鸣,年少心灵志向高。有朝一日风
云起,平步飞上九霄云”。
刘善成为了显示他的才能,又将我日记所记的一些日记,学着《人民
日报》摘取胡风书信来往的办法,加上他的注释予以公布。这下问题
大了,纵有九张嘴巴也说不清楚。在学习小组会上,大家要我谈清几
个问题。
1、为什么要保存这两个文件?
2、日记上为什么要写这首变天幻想的诗?
3、写文章的别名为什么叫晓枫,与胡风的“风”有何关系?
4、发表在刊物上的文章是否有人代笔?
在重点审查我之前,党委先进行过一场辩论。在辩论中刘善成的意见
却站了上风。他振振有词地说:“黄泽荣年龄虽然只有18岁,在历史
上还暂时找不出问题,可是这几件事却令人想不通,无法去解释:
1,他为什么要私藏中央绝密文件?
2,他日记上为什么写下变天幻想的诗?
3,他为什么把别名取叫晓枫?是否和胡风的‘风’字有联系?
4、根据他的文化程度,不可能写出那些小说,是否有人在背后代
笔?
5、为什么在斗争缊英中表现得那样积极?由此推论:我可能有重大
政治问题。”
机关肃反的目的,是清查暗藏下来的“反革命分子”。可是毛泽东在
做任何事情都先定调子,比如“镇反”城市要杀千分之零点五,农村
要杀千分之一,机关“肃反”95%是好人,5%是怀疑对相。为了印证
“伟大领袖”的“英明”论断,各单位就得按图索骥完成此任务“指
标”。在领导者的思想中,认为本单一定有潜伏下来的“反革命”。
而一些为了讨好领导以求得攀升的人,便有意无意地陷害同志出卖朋
友,以此表现自己工作能力和极积靠拢组织,刘善成就是这样的人。
他告密出之了蕴英,现在又揪出了我,怎么不算立功表现呢?在政治
斗争中人们不怕认真,怕就怕卑劣的个人私愿以正确的态度出现,即
披着红色的袈裟干着个人发财的生意。应该说这种卑劣的行径在“肃
反”中就已经大大地凸现出来了,可是却没有引起任何一级领导的重
视,相反,还把这些人当成革命的珍宝,甚至把他们提拔到重要的领
导岗位,导致出以后接连不断的悲剧发生。应该说这是一个重大的历
史教训,可是共产党没有吸取这个教训,还逐步加以发展扩大,以至
才有后来1957年的“整风反右”,1959年的“反右倾”,以及1966年
──1976年的十年“文化大革命”。这一切全因毛泽东好整人好恶
斗,不断搞伤天害理的“阶级斗争”,给中华民族带来如此重大的灾
难。可痛也夫,可耻也夫!
在这场斗争中,事先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共产党要审查我,我有什么值
得审查呢?可是,“阶级斗争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刘善成
以微笑的脸孔,得胜者的姿态,在工业局全体干部大会上宣布我有政
治问题时,我气得跳了起来,怒目拍桌而起,大声问道:“我有什么
政治问题?解放前我12岁当资本家童工,受尽压迫剥削,解放后15岁
追党参加革命,我历史不仅清楚,而且清白,一家三代没有人当过保
甲长……”事情竟这样微妙,他们不去查证我的历史问题,却一直纠
缠那关键的“四点”,我暴燥,我狂吼,可有什么办法呢?一群恶狗
咬着你,你又是赤手空拳,又无打狗伎俩,只能蹲着身子左右防范保
着安全。在这些时候我痛苦极了,我恨刘善成不顾实际,飞扬跋扈,
把一个简单问题弄得这样复杂,促使矛盾激化,另方面感到人格和尊
严受了莫大的污辱,来去行动受人监视。在情感波动的情况下,我做
了两种打算:一是打胡乱说地谈些莫须有的东西,让他们查去;二是
用自杀来表明清白。但反一想觉得不妥当,乱说不仅给组织增加麻
烦,也给自己带来不利,使问题更复杂化;自杀,是叛变革命自绝于
人民,我没有问题为什么要去自杀?可是刘善成并不放松我,步步紧
逼,似乎搞不出我的政治问题决不罢休。牯牛怎能下犊,硬逼所得的
结果又是什么?在我们革命阵营里,当一个人受着不公平的待遇或处
于怀疑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敢于站出来为你辩污和鸣不平,或伸来同
情的手拉拉你,而送来的只是无情斗争和众叛亲离的划清界线。原因
在哪里?运动是毛主席发动的,各级党委领导的,难道能和组织唱对
台戏么?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我何曾对柀斗争批判的对象有过同情?前
几天在揭发批判蕴英的会上,我不是那么慷慨激昴没有任何犹豫与有
任何同情么,现在却希望别人来理解和信赖我,这是否不太公正?完
啦,一切都完啦,组织不相信,同志看不起,还有什么前途?一个星
期天,我拉把椅子,坐在一株楠木树下冥思苦想,取出笔悄悄地写着
自杀绝命书,我希望有同志来发现,借此向组织陈述冤屈,可是一个
人也不来,我写了几页看一遍,苦笑一下便撕个粉碎。快到开饭时
候,机械设计科的王工程师,走来和我聊天。他是个留用人员,在机
关里从不树敌,成天客客气气笑嘻嘻,在这之前我对这类人既无好感
也无恶感,认为他们不是革命者,是靠拿工资养家活口的雇用人员,
对革命没有热情,那象我们有崇高的理想有上劲心,此时他端来张木
椅,在我对面坐下说:“小黄,你怎么啦,这几天瘦得象猴儿了,有
什么想不通的?年轻人呀要乐观愉快。”
我道:“我有什么问题,审查了半个多月还没有作结论。”
“就为这不吃不喝?”他哈哈一笑说:“这算什么,三反运动时把我
打成大贪污犯,批呀斗呀几十次,说我贪污了好多好多亿。各人的事
自己最清楚,我是搞工程设计的,怎么能贪污,但他们不依我说,分
析去分析来,分析得硬象贪污了。开初我也背过包袱,后来想通了,
共产党讲实事求是,我没有贪污你总定不上。于是我高兴起来,成天
照旧吃肉喝酒,嘻嘻!运动结束了,我的问题也结束了。这次他们也
审查我,我就不象你,又扳又跳。审查你的,我睡我的,不信能把我
搞成胡风分子?你有什么,胡子没长一根,又是工人出身,怪了,还
会有政治问题?冷静点,让他们审查去。”
我认为他开朗和达和人世间的真情所感动,点点头道:“我自知问题
早晚会结论,可一天来去有人跟着你,看起多不光彩。”
“小黄呀,这是领导上保护你的安全啊!”他明亮深沉的眼儿,狡黠
地一闪说:“你们年轻人脸皮薄,认为栽过尾巴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我才不管它,没说尾巴,就是来两个背枪的我也照常唱歌说笑。哦,
我知道了,你怕你小肖不爱你是么?这才是个好机会考验爱情的好机
会。要是她认为你受审查就变心了,这样的姑娘干脆早砍断,人生的
路长啊,一辈子要爬多少坡下多少坎,爱情也是这样,我想她不会
罢?”
他的谈话,解除了我的忧虑,此后我便按照他的办法办,再不把“审
查”放在心上,更不当成包袱来背。刘善成不肯罢休,用出各种哄骗
手段希望我能上套,我不理睬他只好将注意力转到詹大丰主任身上。
借这个空闲我每天不量看书,外国的中国的名著,没事便和钟工程师
谈天说地。
钟工程师的名字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一生有过的不平凡的历史和经
历,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书。他早年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国民革命,是四
川保路同志会的中坚,辛亥革命失败后他怀着救国救民的热情,远涉
重洋去到法国勤工俭学,专攻纺织,搞“工业救国”。在法国他曾和
周恩来总理和张东逊同住在一个公寓里,相交甚笃。周恩来向他宣传
共产主义,张东逊句他宣传三民主义。他对两者都不感到兴趣,用他
的话说:共产主义是鸟托邦的幻想,三民主义是不西不洋的东西,在
中国很难做到,他认为拯救中华民族的良方只有发展科学,发展经
济,提高人民物质文化生活水平,改变愚昧落后的状态,才是中国人
民应走的道路。所以,他致力于科学,十分勤奋的学习。大学毕业
后,曾在里昂一家纺织厂工作,并和法国一位女郎结了婚,生下了一
个孩子,1935年回国,在上海申新九厂作工程师,“8.13”抗战爆
发,申新厂遭日寇火焚,他十多年的书籍和笔记全化为乌有,法国女
人避难也返回了巴黎,于是他只身归川,东飘西荡,在成都立了家,
进入裕华纱厂,前年上调市工业局任总工。
我最喜欢打听的还是法国的风土人情和政治体制,常常提出一些问题
问他,他总是不耐其烦地向我解释。一天我这样问他:“钟工,你在
法国住了七、八年,留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他取下老光眼镜,搔搔斑白的头发想了想说:“当然是这个国家的民
主自由。法国民主极了,它是多党制共和国,任何政党都是公开存
在,公开工作,各自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它们国家最高的权力机关
是议会,议会议员由选民直接选举产生。议会制定国家法律,选举总
统。总统如在任职期间不称职,议员可以罢免,议员不代表公意,选
民可以罢免。总统任期五年,议员也是五年。我在法国,亲眼两次看
见他们选议员,那场面可闹热了。在选举议员前,各党派出动宣传机
器,通过报纸、广播车、报告会,在工厂、学校、企业、农村,大势
宣讲自己的政治主张,争取选票。最有趣的是议员们在国会开会,常
常为某一个问题争执起来互不让步,甚至在国会里大吵大闹,有时还
闹得掀桌子扔板凳,打成一团,然后又各自检讨。在巴黎经常看到工
人罢工。罢工队伍在大街上游行,向政府提出各项要求,政府如不答
应他们就静坐不上班。这时警察开来警车,用高压水龙头冲,冲得工
人四处跑。罢工的头头政府从来不追捕,但工厂可以除名开除。今天
在这个工厂开除除名,明天又到那个工厂去上斑……”
我听得很有兴趣,又提出一个新问题问:“法国人民的生活怎样?”
他道:“法国人最讲享受,就连最穷的家庭每天都有腊肠、黄油、面
包、水果吃,人人有牛奶、咖啡喝。他们一般吃五顿,最讲究的是晚
餐,一周总得吃一只火鸡。法国的女人喜欢打扮,平常都涂脂抹粉,
穿高跟鞋,腰杆紧得细细的。他们讨厌生孩子,认为生孩子会影响人
生快乐,所以人口一直没有增长,有几年还下降,最后迫使政府提倡
生育。人们不喜欢生孩子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的社会结构和我们国
家的社会结构不同,我们国家的最小细胞是家庭,法国却是个人。在
他们的宪法上规定,父母对子女必须承担抚养的权利,但子女对父母
没有赡养的义务,人老了有养老金和社会救济。这一切决定法国社会
的民主,自由……”
我又问:“你怎么到法国,什么又叫‘勤工俭学’?”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飞起笑容,欢快的往事使他年轻了许多。他说:
“‘五四’运动后,中国青年觉醒了,都为民族的命运担忧。‘国家
兴亡,匹夫有责’我怀着这样的希望,决心到西方去看看。可是我家
庭穷,根本没有这笔经费。那时法国的劳动力非常紧张,特别是一般
笨重的体力劳动根本没有人去做。我们通过外交途径,决定派一部分
留学生去法国学习,这部分留学生大多数是穷苦家庭,不能负担这笔
经费,便采用以工代账的办法解决。‘勤工俭学’就是现在的半工半
读。我们是坐邮船出国的,住在巴黎华侨公寓,上午时间去餐馆帮人
洗餐具、擦地板、抹门窗,下午去大学听课,晚上在公寓自习。生活
基本上过得去,不低于法国一般人民的生活。”
“巴黎美不美啊?”静一会儿,我再问。
“巴黎美极了,称为世界花都。它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到处繁花似
锦,简直象一座玉雕珠嵌的城市,不愧为世界八大城市之一。”钟工
说到这里,怕我不知道世界有哪八大城市,即竖着指头说:“这八大
城市是,美国的纽约,苏联的莫斯科,英国的伦敦,日本的东京,中
国的上海,印度的加尔各答,德国的柏林,法国的巴黎,但最美的最
漂亮的还是巴黎。所以巴黎又称欧洲的文化中心。它城市的建筑结构
不象我国,我国是铺面相连的街道,它全是一幢一幢的高大建筑,街
道就由这一幢一幢的建筑组成。它的街中心是花园,几乎都有喷泉;
在街的两侧是绿树,小食店就张伞设在绿树下,便利行人。一到晚
上,男女恋人都手挽手,在绿树下谈情说爱,或唱歌跳舞,充满着和
平安宁的景象。巴黎最有名的是六大建筑,卢浮宫、协和广场、埃菲
尔铁塔、凯旋门、巴黎圣母院、凡尔赛宫。单说卢浮宫,它是欧洲的
艺术之宫,收有40,000多件历代大师们的珍品,象米开朗基罗的《胜
利女神》、《恋爱之神》、《奴隶》,达.芬奇的《蒙娜莉沙》、
《岩间圣母》,看几天几夜都看不完。”
我听得入了迷又问:“听说还有什么埃菲尔铁塔,凡尔赛宫吗?”
他稍作回忆,继续往下讲:“埃菲尔铁塔又称巴黎的标志,高300
米,塔分三层,分别在离地面37米、115米、276米处建有平台,塔上
设有酒吧间和餐馆,供游人用膳、休息、观赏,上下有电梯,登上最
高处,整个巴黎尽收眼底。”
我不明白地问:“怎么叫埃菲尔铁塔?”
他说:“听我法国爱人讲,为庆祝法国革命100周年,法国人民提议
建修此塔,由工程师古斯塔夫.拉菲尔设计监造,花了两年时间才建
成。铁塔重达7,000吨,由12,000个金属构件焊接而成。你想想,在
70年前,法国的建筑已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在我国建一幢十层高的楼
房都感到困难啊!不学习别人的经济怎么行。”接着他又谈到凡尔赛
宫。凡尔赛宫的名字我是知道,只知它是1870年资产阶级共和党头目
梯也尔镇压巴黎公社革命的指挥部,而不知道它是法国人民的财富结
果。
他说,1932年我去参观过凡尔赛宫,它在巴黎西南18公里的凡尔赛。
这里原是一个小镇,在1642年路易13建筑城堡,作为狩猎场,后经路
易十四和十六的扩建,才变得金碧辉煌,富丽豪华。它有色彩鲜明的
庭院,金光闪闪的大厅,精美绝伦的雕像,典雅宁静的花园,地面光
滑照见人影,简直看得我眼花缭乱,好象到了水晶宫和瑶池园,不相
信还在人世间。
我对他的记忆感到惊讶,不禁叫出声来:“钟工,你是一个‘活法
国’。”他淡淡一笑道:“不行呀小黄,比起我好些同学还差劲,他
们才是真正的‘活法国’。人生最能记住的是悲惨和幸福,而在幸福
的时候常常忘记悲惨,而在悲惨的时候却常常记住幸福,我喜欢法
国,我热爱法国,这到不是我在他国土上生活了八年,或与法国女郎
有过恋爱,不是这些,是法国民主自由的国家政体和人民主高度的文
化物质生活吸引着我。我经常常梦想着那一天能重新到法国去,看来
不行了,只有等死后去收脚板印。”
这番谈话在我思想上印象很深,震动很大,一方面感到自己晓得的事
情太少,知识太贫乏,学习对于我太重要,于是自此我开始涉猎外国
的现状、历史和文学,大量翻阅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另一方面觉得
西方社会民主自由,人民生活得十分非满幸福,并不是在资本剥削的
重扼下挣扎。
共产党的运动总是来时气汹汹,去时一股风。10月国庆节后,市工业
局党委对我的审查不告知而结束,解除了“安全”的监护人。可我想
不通,多次找着党委严书记问:“你们为什么要审查我?凭什么审查
我?”严书记说不出任何理由,可又不承认错误,用所谓的原则来搪
塞我:“革命的要求,也是对你的负责。”我冷冷地一笑道:“这个
要求应该打上引号,负责应该加上损害。”两个月后才知道,我文学
创作的启蒙老师、省文联创作辅导部的方刚同志在“肃反”审查中可
能与胡风案件有关,在一个风雨之夜服毒自杀。哦,我骤然明白是株
连关系引起。两年后我调入成都日报社文艺组认识邱原、茜子后才知
道,方刚和胡风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在四九年前向胡风主办的
《七月杂志》投过稿挣了点稿费,而被省文联“肃反领导小组”认定
为胡风分子故自杀,可怜身后丢下一个五岁小女孩没人管教流浪社
会,写下人间又一曲悲歌。
解除“隔离审查”当我和肖俊华重见时,我笑着问她:“两月前你怎
样想的?”她不以为然说:“我相信你没有任何问题,看我们不是见
面了吗。”我道:“如果我那时真的有了问题呢?”她很爽快地回
答:“那当然要中断关系。”我没有多说,心里却在想:在我们的时
代没有忠贞单纯之爱,爱要稳固必须有政治前提。似乎在这个伟大的
时代,政治取代一切,根本没有个人空间。“阶级斗争”如影随形,
是个可怕的恶魔!
1955年“肃反”虽然扩大化,审查了好些不应该审查的人,伤害了不
少同志的情感,但它毕竟面积小,在处理阶段又较慎重,基本上都做
出了实事求是的结论,故后遗症较少。但是,它却开创了国家机关不
正常的政治生活之先例,为市侩小人提供了一条升官获荣的捷径,使
一些阿谀奉迎者找到了出卖灵魂的上升阶梯,为共和国的发度埋下了
许多祸根。另外,使我在情感上不能接受的是我父亲从1953年中风偏
瘫后,一直卧床在家,洽好在“肃反”中病逝。我姐夫来机关告知,
由于我是审查对象工业局党委竟然不准回家,入土时也未见老人一
面,使我成了不孝之子,为此抱恨终身。
出于对生活的敏感,我发现经过1955年的“机关肃反”,人和人的关
系开始变得不正常,审干中那批所谓靠拢党和组织的“极积分子”,
莫不纷纷入党和提干,那位死揪我不放的刘善成秘书,竟一跃而为市
工业局办公室主任,取代了詹大丰的职务且一路攀升。现实性活似乎
告䜣人们一个不宣的秘密:要当官就得整人,要入党就得出卖同志。
自此人们开始警觉:做人谨言慎行,说话环顾左右。机关原有的那种
真诚、直率、热情的和谐氛围不见了,人和人变得虚以委婉,过早的
冷静和成熟。出于对党的爱护,我不断向中共成都市委写信控告市工
业局在“肃反运动”中发生的偏差,而且措词越来越激烈,甚至说如
果市委不重视我的意见,我将向党中央和毛主席写信反映。这一招真
灵,在1955年岁末,市纪委张书记亲自接见我,花了近三个小时认真
听取了我的意见。他是南下老干部,参加过1942年的“延安整风”,
为人和善,不摆架子。他十分耐心地听完我的陈述后却哈哈一笑道:
“我的小黄同志呀!你这叫受了委屈吗?告䜣你,我在‘延安整风’
中柀斗了三个多月,还关了我半年多的牢房,要你遇上了该怎么办?
反抗还是自杀?什么叫干革命?组织相信不相信都要照干革命,由其
受屈、受诬,更应好好干革命。我们共产党从来都是如此,对每个干
部相信又不相信。因为世界是变化的,人也是变化的,今天可能是革
命的,明天可能是反革命的,所以我们要不断的搞运动,才能把那些
变节分子、各种隐藏下来的反革命分子,清洗出革命阵营。这次‘机
关肃反’全国就揪出了不少反革命分子,仅‘胡风集团’就几千人。
虽然把你审查错了,但不能抹煞我们工作中的成绩。你虽然受了一些
委屈,但对你来说何尝又不是好事。比如今后提干,组织上就不会再
审查你了。怎样,想通了吧?”。
共产党真会做思想政治工作,经他这么一说,我原来的满腹忿忿不
平,竟涣然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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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故纸堆里看到司法的公
我们国家在1954年秋才正式建立国家档案局,地市专区一级稍后一
点。这项工作开始并不引人重视,认为是可有可无的。后来随着政治
运动不断开展,解放前国民党留下的档案藏着不少玄机。据说胡风分
子阿龙、绿原等人的所谓历史问题,就是从故纸堆中找出的根据。于
是,历史档案也就成了“奇货可居”的材料。机关肃反告一段落后,
根据党中央指示,全国开展了对敌伪档案的清理工作。为什么要开展
这一工作,我们是不得而知的,现在回过头来分析,可能是“胡风反
革命集团”的发现和定罪,除了舒芜交出的百多封信件和胡风的自投
罗网的《我对文艺问题意见》(30万言的上书)外,可能都是通过敌
伪档案发现胡风集团某些人复杂的历史与有过的蜘蛛蚂迹。似乎共产
党有了警觉:历史挡案是革命的一笔财富,通过它可以挖出很多很多
的“反革命”。
事实上,我们国家通过一系列的政治运动,诸如镇压反革命、清匪反
霸、土地改革和城市的民主改革,国民党的残余势力已基本肃清,漏
网反革命极其个别。从1952年后到1957年“反右”前,全国基本上没
有发生过政治性的集团案。固然公安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根本的关键
是敌人基本肃清了,在高涨的革命和建设大好形势面前,有谁愿意去
逆历史潮流而动?人们都希望早日建成社会主义,过上幸福美满的生
活。可是在胡风事件后,我们各级领导增强了“敌情观念”,认为还
存在着国民党复辟的可能,这完全是一种主观臆断。如果社会再出现
动乱,多是新的势力,也说明这个政权不受人民拥护。解决的办法应
该是革新和变革,或者是退出历史。黑格尔说得好:“凡是存在的是
不合理的,凡不合理的都是存在的。”
清理敌伪档案,就是想从死亡的尸体上找出反抗革命的势力,这未免
有点杞人忧天。不知是党组织为了照顾我的情绪还是对我的相信,把
我调到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去清理解放前所有遗留下来的民事和刑事
的诉讼与审判档案。参加此一工作有12名男女同志,也是清一色的党
团员。市公安局戴星樵局长向我们讲:“国民党和他的军、警、宪、
特人员,并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之快的垮台,在他们的亲戚朋友吃了
官司时候,常常会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向推事(现称审判长)、检察
官(现在叫检察员)写信,从中疏通斡旋。我们清理的重点就是找出
这些人,看他们现在是否已经落网,如未落网,便要跟踪追击。所以
你们任务重大,工作艰巨。”,
我们12人每天上班,就是分头看卷案,寻找暴露在纸上的国民党敌特
工人员,然后将这些人的名字(包括他们的住址和担任过的职务)摘
录下来,每天送到公安局去归档查实。工作是很清闲的,各人看多少
卷宗没有定量,一切听凭自觉。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学到了不少
东西,如法律的诉讼程序,罪与非罪的界线以反法律的专门术语,留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关张昆冤案一案的原委。透过此案,也使我看到
了国民政府司法的公正和审判的独立,以及法律和法官的良心。他们
竟然不屈于权贵,不为金钱和利碌所动,使人久久难忘。
此案发生于1947年成都,轰动全川波及全国。张昆是国民党监察院院
长张正的儿子,又是蒋介石先生的干儿。张昆自幼放荡,寻花问柳,
不求上进,其父难以管教,便送来成都一位姓陈的老朋友家寄读。这
位老朋友也是有钱人,便安排张昆住在北门珠市街他的一位姨太太家
中。这位姨太颇有姿色,正是“30如狼”的饥渴岁月,干柴烈火相
遇,自然一触即发。那位老友并非不知,一则碍于情面,二则也是家
丑,便睁只眼闭只眼。除姨太外,家中还有位十八、九岁的丫头春
香,当然不甘寂寞也渗入其中,于是三人缠绵,同床同寝,白昼渲
淫。那张昆本来就有肾虚疾病,怎经得住两个女人的折腾吸吮,不到
半年时间,在一次交媾中突然脱阳休克而死。姨太太和春香不敢声
张,乘夜将张昆丢弃在驷马桥边的坟坝里。一个扒鬼皮的乞丐,便将
张昆所穿绸衣和所戴手表脱去,然后卖给一个王姓的收荒匠,收荒匠
又将这些东西卖给一家刘姓旧货店。
这位陈姓老朋友得知此事后,为掩家丑和推诿责任,便向警局报张昆
失踪。警局不敢马虎,立即派出侦探,四处寻觅查访。不出十天便在
旧货店发现张昆遗物,即按物追查,寻迹进逼,于是收荒匠、扒鬼皮
的乞丐,皆成谋杀张昆的凶手。警局遂将此案定成抡劫杀人案,移送
到成都地方法院,要求对凶手判处死刑。但是法官(那时叫推事)以
证据不足,疑点太多,不是它杀为理由,迟迟不加判决。为督办此
案,省府主席王陵基、南京国府主席蒋介石先生,均有严惩凶手的手
喻,也有张昆父亲张正给推事的信件,但法官还是顶着不办,故成了
一个既不放也不杀的悬案。在此期间,成都各大小报刊,连篇累牍,
跟踪报导,为受害者鸣冤伸屈,闹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我目审了
全案40多卷卷宗后抚案沉思:国民党反动派并非书上所写的那么黑
暗,那么腐朽,那么反动,那么横蛮,纵然面对至高无尚的权力,司
法仍有它的独立与公正。和今日共产党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啊!在
今天的中国,莫说最高权力者有手谕,就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局长和县
长歪个嘴巴,一般老百姓也休想活命。我们国家根本无司法公正、审
判独立一说,更无舆论监督一词,无论公安、检察、法院,统统归各
级政法委领导,试想共产党怎么判处共产党,正如一个人患了盲肠炎
能自己拿刀割去吗?由于司法不公正审判不独,社会的公义是非便难
以存在,法官也就没有良心,媒体自然不能监督。为此公平、正义、
是非,统统死了!它们死于政治运动,死于阶级斗争,死于专横,死
于独裁,死于腐朽的一党走政的制度!
|
六、古庙旧事总难忘
我不喜欢成天坐在机关里,过着一张报一杯茶平静而死亡的生活。我
希望我的生命永远充满活力,闪着青春的光。清理敌伪党案工作告一
段落后,新中国要招收第一批飞行员,省上委托成都市人委办公厅负
责此批飞行员入学前的政审和体检等项工作。这些由地市县推荐来的
飞行员,是清一色的高中毕业生和清一色的党团员,他们一个个虎气
生生活泼可爱,那时成都还没有一家招待所能解决这么多人的吃住问
题,市委便指定北门外的昭觉寺作为集中地。我负责这些人的住宿、
吃饭、调车,也就住在寺里。
昭觉寺是成都平原最大一座古庙,建于明代嘉靖年间。殿堂弘大,古
拍森森,金刚罗汉,暮鼓晨钟,香火袅袅,僧众多达千人。庙里那三
口大铜锅,直径一丈二尺,深约三米,每口可煮上百斤大米,纵是条
大牯牛也可整煮。昭觉寺的油炸锅魁闻名里巷,为酒客首选。解放前
每逢初一、十五,来这里烧香拜佛的居士,多达上万。庙里有几件镇
山之宝,一是释迦牟尼的舍利子;二是一尊用头发编织的观音;三是
陈圆圆送给果亲王的一双黄绫僧鞋;四是果亲王出家前所穿的黄袍马
挂。除此以外,这座古寺还有许多近似神话的传说,传得最家喻户晓
的便是那首民谣:“树包碑,摇钵飞,柱头落地,长老归。”其实也
就是昭觉寺的“广告”,通过民谣的传播,使它更蒙上一层神秘的面
纱,让古寺更有诱人之色。
所谓“树包碑”,就是大殿前一株巨大的黄桷树,把一尊石碑紧紧包
裹住;“摇钵飞”,就是佛堂横梁上铁索悬着一个斗大的摇钵;“柱
头落地”,就是一间偏殿有根中柱悬空可摇动;“长老归”,就是寺
庙开山祖师慧空,自乾隆年间出走后再未回来。前面三事又是长老慧
空引出的故事。
传说风流皇帝乾隆,在年轻时喜欢上了一个姓胡的宫女,生下一个儿
子,由其母养大成人。此子聪明过人,在宫里充当太监,经常给来宫
里作法的慧空和尚端茶送水,故心里十分忌恨,暗自发誓:“当我有
朝一日威镇一方,定把这些秃头杀净。”后来他长大成人,被乾隆皇
帝放到成都作知府,官虽四品,却享有一品待遇,比如衙门有紫阳
钟,进出有黄罗伞,威风八面,权似巡抚,被人尊为中堂。他从北京
起身,慧空大师即紧紧尾随而来到昭觉寺。胡中堂坐定成都后,闻说
最大庙宇是昭觉寺,便作好准备前去寻衅。那天他无声无息带着一帮
衙皂前去,远运地便有僧众前来迎接,他甚为奇怪,一问,众僧问答
是奉师父慧空之命。他度之:此秃头怎么知我行程?看来不能小觑佛
法。到庙后他即布施,每人发三个包子放斋。他眼见众僧把包子吞下
肚后,才问慧空长老:你们出家人是吃晕还是吃素?慧空答:“出家
人以慈悲为本,当然素食。”胡中堂闻言哈哈大笑道:“今日本官所
放斋,可全是狗肉包子啊!”慧空道:“大人所赏肉包众僧未动,我
们吃的是自备素食”。言毕从袖中取出狗肉包还给胡中堂。胡二难未
凑效,又出三难,问:“惮师,北京大道每天有几人行走?”慧空神
态自若一笑:“中堂,只有两人行走。”胡以为抓住了把柄,突然脸
色一变,勃然大怒道:“胆大狂僧,谁人不知北京大道,每日来千去
万,何止两人乎?”慧僧静静一笑道:“请中堂息怒,大人为名,小
人为利,故只有名利二人行走。”胡中堂柀打哑了,说:“好,我问
你。”说着从袖内抓出一只活物问:“我手中握的什么?”慧空见梁
上有燕,燕飞而鸣,便知所以,回道:“大人手握者乳燕也。”胡再
问:“是活燕还是死燕?”如说活燕,他只需用力一捏;说死燕,他
张指放行。真难!慧空不愧是高僧,捋须闭目,回道:“大人!书
云: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生与死全在大人掌中。”胡中堂哈哈
一笑,再无话可说,五指一张,乳燕凌空而去。自此胡中堂拜慧空为
师,皈依佛门。
由于有这些极附智慧的传说,所以昭觉寺成为蜀中名寺,不但香火
旺,还有四、五百亩庙产,甚为富有。解放后一样成为打击对象,减
租退押还田于农,六世主持慧智作为地主,照样被农民批斗打吊,只
好将庙中所存金银全数交出,但仍不够赔退。最后拿出镇山之宝“舍
利子”。减租退押工作组组长雷洪是个大字不识几斗的武棒棒,他拿
过“舍利子”看了看,嗅了嗅,居然将其扔到窗外草丛丛中,骂骂咧
咧道:“妈屁,什么镇山之宝?别骗老子,我要的是金银财宝!拿不
出,要你命。”可怜六世惮智就这样被逼死。到了1952年,中国在北
京发起召开了亚州和平代表大会,会毕,参会代表来成都参观,指名
要到昭觉寺看“舍利子”。可一问,才知柀队长雷洪扔了,气得时任
川西区委书记的李井泉擂桌大骂、叫人告知时任中共成都县委书记的
雷洪:三天之内必须找回,找不回枪毙你。吓得雷洪屁滚尿流,带着
百多名干部连夜排查草坪,花了整整三天时间,终于从乱草丛中找回
了那颗险些被扔掉了的舍利子。
1956年的昭觉寺乃空庙一座,上百间惮房不见和尚,也无居士前来烧
香,第七世主持慧能年近50,我两人还很投缘,有点无话不说。他白
天带着还未还俗的20多个弟子下田劳动,早晚又带着他们诵经念佛,
从不间歇。一次我悄悄问他:“慧能大师,你又种田又诵经不累
么?”他盘腿坐在蒲团上静如止水地回答“黄同志,佛法行天,天道
永存,存之在心,心之佛在,阿弥陀佛。”
共产党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宗教,宗教何曾被保护过?又说信教自由,
何人又敢去信教?土地改革已使蜀中第一惮林的昭觉寺萧条破败、冷
寂如冰,十年文革又将这冷寂如冰的寺庙化为乌有,那庙中的四宝已
不复存在,但“存之在心,心之佛在”的昭觉寺,却是永远毁不了
的。我相信终有一天会见“柱头落地,长老归”的日子。慧空惮师会
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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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陶醉在幸福中的青年人
成都的春天繁花似锦,垂柳依依,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不知名的鸟
儿在树丛中叫过不停,锦江河的水碧得象绸缎,潺潺地不停日夜兼程
地向东流淌。她象个无私的母亲,把乳汁哺润那片黑色的土地,使土
地上的小麦叮咚作响,使黄灿灿的稻谷粒粒饱满,使菜花千里金黄。
我爱故乡,爱这片生我养我的热土。为了回答党对我的培养,毛主席
的大恩大德,我夜以继日地学习和不辞辛苦的伏案写作,直到晨曦初
露的黎明。除此,一有时间我就大量阅读中外各种名著,视野有了很
大的拓展。在这如花似蜜的日子里,我每次与她见面多是探讨文学和
文学创作。这条红色的人生之线,成了爱与情交融的河流,也是50年
代年轾人的共同向往。
那天,我们在人民公园林荫道上散步,我望着身边挽臂相偕,走来走
去的对对情侣,情不自禁地说:“我们生活的时代是首伟大的诗,在
这个伟大的诗行里,我们就是诗的标点,符号,音节,旋律。”她望
望西下的夕阳,十分同意我的观点,有点如醉如痴地说:“尽管我出
身于资产阶级家庭,自幼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姐生活,但我
却恨那个制度。在那个罪恶的制度里,女同志没有一点政治地位,她
们仅是男人的消遣品和赏玩的花瓶。所以,我自幼担心受人侮辱,平
常一人不敢上街,来去都得哥哥作伴。你知道吗,北京大学女大学生
沈崇,就是因为一人在校园里行走,被美国兽兵奸污。”我挽着她柔
软的腰肢点点头道:“在市委干训斑学习时,为此事我们讨论了三
天,美帝国主义实在可恶,我曾向组织申请赴朝但不批准,组织上说
这里更需要你。”她紧紧地依偎着我,生怕我飞走似的说:“要你走
了我怎么办?”我轻轻吻下她额头道:“那时我们相互还不认识哩,
我去了朝鲜关你什么事?”她格格地笑弯了腰强辩说:“人家是说现
在,你走了,不就不能在一起了吗?”
年轻人就是天真纯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40年后才知道“沈崇事
件”,纯属子虚乌有,是共产党一手制造出来的一场反美闹剧。
我们来到一处僻静的树丛,择一块草地相偎坐下,我望着天上星斗
说:“一想到过去我们国家民族那些受压的事,我就更热爱今天,更
热爱党和毛主席!所以更要拼命学习”她借势躺在我的怀中,深情而
又激动地说:“祝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早一天成为我们新中国第
一代工农作家。”
我调皮地一笑说:“最好的祝贺,就是我们快点结婚。”
“不,我们还不能结婚。”她扭扭身躯,认真地说:“不是我拒绝你
这个爱的要求,我是怕结婚后有碍我们对前途的追寻。我还想读大学
哩,你能同意吗?”
“读大学?”我抱着她不相信地说:“革命阵营就是一所最好的大
学,何必一定要进入学校。你不是常说自学也能成为专家吗?”
“我说过,但是我还是希望能读大学。大学正规,精力集中,学的东
西系统,我将能更好地为祖国服务。”夜幕已笼罩城市,灯火在楼房
里闪烁,四周的物体渐渐看不清轮廓了。我听她说完,急忙道:“我
也去读大学。”她轻轻地笑起来,推开我向她胸脯伸去的手说:“大
学是要考的,现在你还缺乏系统知识。我的意见,你最好是安心工
作,在实践中学习。因为你热爱文学,创作所需要的是生活,生活越
丰富写出的作品就越好。”
“我不读大学可以,但你也不要读大学。”我把手伸回来抓着她的辫
子玩,把两条辫子绞成疙瘩,一边说:“你读了大学我不就成了和
尚,今后读书碰到认不得的字问谁去。”
她偏着脸蛋抓住我的两手说:“你是不是怕我读了大学会变心?我不
会,我永远也不会,我的心早属于你了,你不相信吗!你应该支持我
读大学,让我大学毕业后再结婚。”
其实,我不急于结婚,结婚仅仅是爱的一个阶梯,用法律去把情感固
定下来,但自此再没有爱的神秘了,一切将变得平平淡淡,失去吸引
双方的东西。再者,我年纪还轻,生理上对性还没有强烈的要求。我
喜欢保持一周一聚的爱,这一聚的爱,多么使人醉心呵!这时我不表
态,她催促道:“你说话呀!到底同不同意?”
我搂着她腰肢,让她依偎在我的怀中。她象个婴儿一动不动的卷缩
着,那双渴求的眼睛在树丛中一闪一闪,久久地望着我。好半天后我
才拉长声音道:“我──同──意!”
“真的?”她一下用两手圈住我的脖子,主动地狂吻我,然后附着我
耳朵小声说:“除了结婚一条外,我什么都同意你。”
我抚弄着她,把手向她胸口上移去她再不拒绝,那柔柔的海绵状圆球
让我狂醉,好一阵后我问道:“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样激烈?”她推
开我的手声音有点打颤,说:“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感到紧
张,有时还怕得很,现在更怕……”
“怕什么?”我吻着她的脸蛋,又把手放在原处,不知怎么,我的手
也颤动起来。她哧哧一笑,把头钻在我的腋窝中道:“你也怕,手在
抖。”
我们相互都不再呆下去,站起身,偏偏倒倒地向一条小溪走去。小溪
的水涓涓细细,在星光的伴送下,潺潺地为爱弹奏着轻快的乐曲向绿
草深处流去,把我们的甜情密意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是糖的
海,蜜的窝,使你消销魂,使你融化。你纵然生活在孤岛上,也不会
感到寂寞;你纵然陷在冰窖中,也不会觉得寒冷。我们静默地呆着,
她悄悄问我:“你冷不?”我摇摇头:“你呢?”她不好意思地一笑
道:“我热得心都会炸了。这些时候真不想离开你,坐一天坐一年不
感到时间长,我突然想,要是真考上了大学该怎么办?”
“那你把我带在身边。”
“尽说傻话”她轻轻推我一掌,忽然用手抓住我:“我们结婚吧!”
“不,你应该去读大学,”我发现她失去了自持能力,两个脸蛋红得
象团火,嘴唇焦灼而干燥,浑身筋舒骨软,再不能站立起来。“你不
是说,等你读完大学再结婚吗,怎么一下就变了?”
她喃喃地道:“我早晚都属于你的了,那还是先结婚吧!”我们又默
默地站了一会,想着明天还要上班工作,便毅然道:“走吧。”她留
恋不舍地依着我说:“时间还早哩!再找个地方坐一坐好吗?”“再
坐,再坐三天也不想走。”我扶着她,往公园外走去说:“还要去读
大学吗?……”她轻轻捅我一拳道:“就是你害人家。”我格格地
笑,笑声在夜空里和着清凉的风,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夜我伏案桌上,展开日记写道:“我还年轻,是只正在起飞的鹰。
建设社会主义祖国需要文化、知识、科学,我不应该过早去想结婚。
我发现爱情耗去了我不少精力,她象一片深沉的大海,当你陷下去后
就再难拔起。我应该勇敢一点,拿出毅力,把整个心用在学习上。可
是一和她见面后,我就瘫痪了,被她热情所裹胁。她呢也是这样,甚
至比我还要痴醉,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赶快分开,而分开后是
否又不想念呢?可能想得更厉害,更影响相互的工作和学习。唉,爱
情啊!你真是魔鬼。人最好是不要爱,可是谁又不爱呢?”
当一个男人用纯真的爱把一个姑娘征服,她的矜持和傲慢就再没有
了。你要求什么她会答应什么。难怪有人说,在热恋中的女人智商是
最低的。但是,爱情绝不是性欲,更不是兽欲;爱是关怀、是体贴,
是相互的尊重。只有关怀、体贴、尊重,人世间才有真正的爱情!性
仅是爱的一个表现,热的一个迸发。
男人的热是冲动,女人的热是渴求。她的渴求越来越炽热,象个燃烧
的火球快融化自己。自此我们每一见面,她便有点不能自持,不是伏
在我的身上,便是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躯干,最后昏昏然地倚着我似睡
非睡,想移动半步都没有力量似的。我总是搂着她,让她甜蜜地睡在
我的手腕上,我无声地吮着她额头、脸颊、脖子、胸脯……透过昏暗
的夜色,我看见她那双醉蒙蒙的双眼略呈红色,因兴奋而光泽湿润的
肌腠张弛得十分厉害,浑身滚烫发热,软软地没有丁点抗击力。她被
我融化了,融化成了一汪柔柔的水。我把她抱在怀里,然后又平躺地
把她放下。她转过脸,等待着,可是能等到的仅仅是长长地一吻。她
狂热地吸吮着我,渐次地沉沉睡去。在昏昏沉沉的睡意里,她喃喃的
不停地说:“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求求你……”
爱情的魅力是这样大,我彻底征服了她,她也彻底征服了我。两颗心
跳在一起了,不结婚真是一种难受和痛苦!。渐次渐次地,俩个身躯
合二为一了。爱,再也无法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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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事业的添加剂
“有情人终成眷属”。1956年元旦之夜,我们结婚了!
这一天和我们一起结婚的有她女职高的同学市图书馆负责人之一的赵
素华,一个高挑个儿、脸儿俊美,绰号叫灯影的女同志。她的男朋友
叫罗永光,市文化局电影科的科长,也是高高的个子,一脸胡须碴
碴,歌唱得特别好。婚礼在她们图书馆阅览室举行,来参加仪式的多
为相好的同志,那时不时兴送礼,主人也不准备酒宴,几十人聚在一
起,笑一笑,闹一闹,唱一唱,吃几颗喜糖就算是结了婚。不过在去
扯结婚证前双方都要向各自单位领导打报告请求批准,经批准后才拿
着单位介绍信才能去所在地区政府的民政科办理结婚手续。由于她和
灯影是同学又是好朋友,在结婚前我们就商议好在距市人委不远的地
方光华路口合租了三间民房住家。还商量一起开伙煮饭,由我继母充
当炊事员,伙食费平均算,继母的由两家负担。我们的新房近30平方
米,屋里有张楠木藤编大床,是姐姐送的;其余东西是一张写字台,
一张方桌,一个衣框,几张椅子,简单极了。但感到温馨满意。结婚
没有婚假,星期一便照常上班,一点也不讲究,一切是革命第一,工
作第一。
当时,我们两人月工资加在一起有110多元,除此,每月我还有稿
费,有时稿费还超过工资,经济收入较一般人优越,小家庭日子自然
过得十分舒畅。一日三餐不再在机关食堂吃饭,除上班外都在一起。
我们每晚睡得很迟,不是看书便是谈论人生,如果我夜里伏案写作,
她就在一旁织毛衣相伴,不时送来杯杯热茶或是依偎在我怀里睡去。
我常常向继母说:“我们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全是毛主席的恩情,
共产党的领导。”继母点着头高兴地回答:“是呀,是呀,你要加倍
努力工作,为社会主义拼命啊!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能忘记毛主席
和共产党呀!”我说:“怎能忘记啊!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天大
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这表露这倾吐,决非虚情假意,完全是一个
翻身者出自内心的声音。但这真情的声音,却为不断的阶级斗争所摧
毁所埋葬,这是谁之过啊!
李白有诗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建立家庭并不是人生的终结,正确地说是个新的起点。这个起点就是
责任!丈夫的责任,就是用勤劳奋斗,使这个家越来越富有;妻子的
责任,就是柔情密意,使这个家充满温暖。我们经济上不但要支付房
租、水电,还必须有更多的积累,为明天来到的孩子作好打算。再
有,一个决心从事文学创作笔耕的作家,要想写出有分量、有价值的
作品,肚里必须有货。货从哪里来?那就是拼命地读书学习,获取更
多更多的知识和养分。婚前我们有不少时间,都浪费在公园河边或花
前柳下,现在全用来读书学习了。每到休息或星期日,我们都是一边
看书一边探讨争论各种问题,起到相互促进的作用,使爱情变成了人
生成功的动力。一次,我看了赵树理新出版的小说《三里湾》后,感
到不太满意,凝目沉思一会向她说:“现在的小说老是一个调子,中
间、落后、先进三种人物。写农民不外乎是保守,不相信先进经验,
不相信组织起来的优越性;写工人不外乎是爱护国家财产,或创造发
明了什么先进的工具。读起来总不吸引人,读了开头就知道结尾,看
了一篇就不再想看第二篇。比起过去巴金、茅盾等人的作品来就太差
劲了。我读巴金的《家》读了三遍,茅盾的《子夜》连续看了两遍,
有时读得来连饭也忘记了吃,就象自己的命运和小说的主人公连在了
一起。”
她听后皱皱眉头说:“这个问题我也有所同感,高尔基说文学是人
学,是写人和研究人的艺术。写人就必须写得活,就是鲁迅所说的写
眼睛。作家、艺术才能的高下,就在于在作品中能否画出人物眼睛
来,写出人物独特的精神世界,以及人物的不同性格和思想,不同的
生活道路和不同的命运。”
我认真地把她说的话思考了一遍,于是将长时期在脑海中形成的见解
表述出来,说:“你看过莎士比亚的作品,尽管他笔下人物众多,但
面形雷同却极少。他写的的哈姆莱特、奥瑟罗那样出色的典型固然各
有鲜明的面影,就以他的残剧中出现的不少阴谋家的形象来说,面目
也有不同。《奥瑟罗》中的伊阿古,诡计多端,善于伪装;《麦克佩
斯》中的麦克佩斯,凶残贪婪又心怀恐惧;《哈姆莱特》中的克劳狄
斯,貌似平和但心狠手毒。再说曹雪芹《红楼梦》中的钗黛之异,袭
人平儿之别,自不消说。就是被迫害而死的丫环如晴雯、鸳鸯、司
祺,也各有其不同的心灵和身影。《儒林外史》写了不少知识分子,
他们的身世际遇,人物面影几乎无一相象。《水浒》中写了不少农民
起义的英雄人物,各个英雄人物都有不同的性格、思想、面貌。鲁智
僧粗而细,武松粗而有谋,李逵粗而豪爽。人物是时代的印记。一个
时代的社会生活是丰富多样、生动变幻和庞大复杂的。生活中的欢
乐、悲苦、正义、邪恶、抗争、虐杀等等,在文学作品中都须通过各
种不同的人物形象表现出来。”
“好啦,好啦,你累不累啊?”她心疼地捂住我嘴巴叫起来:“休息
会儿,喝口茶好不?”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当思想闸门被打开,那奔
腾的急流便难止住,我一把将她搂在怀中继续说:“等一等,听我说
完。怎样才能写好作品,归根到底应取决于作家对生活与人物的熟悉
程度。只有对具体人物的思想、性格、面貌、身影了解得愈深,反映
现实的深度也就愈生动。有些人写的东西,不是来自于生活的素材,
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当前文艺理论家把这种创作倾向称之为公式
化、概念化,实际这是一种变相的抄袭。艺术是不能重复的,重复就
不叫艺术。社会生活色调各异,客观世界五彩缤纷,新的东西总是层
出不穷,哪能是一个样子呢!根据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在生物界是
找不出完全相同的两种东西来的。比如说你能找出两片完全相同的树
叶或两朵完全相同的花吗?人就更不用说了,不仅他外貌形象不一
样,性格、爱好、思想、言行、习惯就更不一样了。典型就是一
个。”
“典型就是一个”她望着闪烁的灯光,重复着我说的话。“对,典型
就是一个”我举例解释道:“你看过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在这
部著作里,他写了一群各具特征的贪婪的典型人物,如高布富克、老
葛朗台和纽沁根,这三人不但各有各的个性,还各有各的敛财致富的
手法。其中,高布富克攫取财富的目的,特别是他的手段,都说明他
是一个带有浓厚的原始积累色彩的老式金融资本家,不是十拿九稳的
买卖,他决不沾边,可是只要有利可图,那怕只是拔下别人一根毫毛
的蝇头小利,他都不放过。他的人生目的,就是他常说的那句老话:
‘生活不过是一部由金钱开动的机器。’可是他一生精心盘剥下来的
财富,从不花错一个。在他死后汪尔卫打开二楼和三楼的密室,发现
里面不光是堆着棉花、糖、甜酒、咖啡等舶来货,还堆满了物主未能
赎回而留在他手里的各种贵重抵押品,从家具、银器到古画和古董,
甚至还有各种长满蛆虫的食物。另一个箍桶匠出身的葛朗台,八面玲
珑,长袖善舞,政治风云的变幻,给他造成了追逐财富的千载难逢的
大好机遇。他借资产阶级革命风暴,投身共和党,俨然是个新潮流的
人物。他当了区长,得了十字勋章,后来拿破仑称帝丢官转于商业,
我说得对不,老婆?”
她笑起来推开我,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道:“好难听,老婆”我
道:“老婆不好听,以下几个称谓仍你选。你认为哪个好听,我今后
就用哪个叫好吗?”我屈起指头,挨个数着说:“内人、堂客、娃娃
妈、屋里头、婆娘、太太、娘子,还有……”她笑弯了腰,追问道:
“还有什么?你几时收集了这么多名词,真是个作家料。”
我在屋里走了一圈,把刚才终断的话题续上说:“老葛朗生跟高布富
克不同,除了放高利贷之外,还经营葡萄园,作酿酒生意,在巴黎金
融市场上买卖公债。他的财富不是商品而是黄金。为了黄金,他可以
不管老伴的死活,以及独身女儿的终身之托,唯一生活情趣就是独自
躲在密室里欣赏那些黄澄澄的东西。而银行家纽沁根却又是另一资产
阶级人物,他挥金如土,生活豪华,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大财神。
他用各种手段来炫耀富有,甚至把他那个标致的老婆尽量装扮得珠光
宝气,把她作宣传他财富活动的广告,他的目的是给他的银行招揽大
批的存款,这样就可以利用别人的腰包来做更大的生意。他既不象高
布富克,只知一味堆积商品;也不象老葛朗台,把黄金作作贮藏的对
象。他的办法是尽量使他的全部资本处于不停的流动和周转的过程
中。地产利息大,他就买卖地产;开矿赚钱多,他就设矿局。纽沁根
做交易的手脚跟高布赛克迥然不同。他象赌场里的赌徒那样,喜欢孤
注一掷,要么输光,要么吃通!他的信念是:‘有了一千万,就得捞
他三千万。’高布赛克只是躲在巴黎一条陋街上捕食,象条老鼠,老
葛朗台也只是在外省逞能,而纽沁根却想把整个法兰西当成一块肥肉
独自吞到肚子里去。尽管这三个资本家,据有不同的思想、品质、性
格、手段,但他们共同的特点却是拼命地想发财,都是金钱组成的细
胞。我们现在作家笔下的人物,就只抓住共性,而放弃了对个性的发
掘,所以人物立不起来,给读者留不下印象。”
我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谈吐,使她感到惊讶:“你几时读了这么多的
书?谁能相信你是个文盲,是个老粗?”我笑笑说:“勤奋,使我获
得了知识,知识又把我变得聪明和有智慧。难道你不知道,丰富渊博
的知识,是作家进行创作不可少的要素啊!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
笔如有神。’但我认为对作家更重的东西却是敢于创新!不走别人走
过的路,不写别人写过的书。世界上第一个用花来形容女人的人,是
最聪明的人;,第二个用花来形容女人的人,是最笨蛋的人;第三个
再用花来形容女人的人,是个混蛋。被誉为‘文起八代之衷’的韩愈
就说过‘言必已出’。《桃花扇》作者孔尚任也提出‘词必新警,不
袭人牙后一字。’可是我们好些作者包括我自己在内,总喜欢重复为
别人发掘过千百次的题材,其原因是对生活没有独特的认识,囿于陈
见,不敢打破框框。”
她望着我妩媚一笑,送来杯热腾腾的茶,并热烈吻我一下,鼓励似地
涚:“那你就勇敢地去打破框框吧!”我接过茶呷了口说:“对生
活,对创作,我有自己的看法,可还没有想到怎样通过小说去把它表
现出来?自我读了不少书后,似乎脑袋里多了一个自我,不再是别人
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好象知识文化给了我一双眼睛,过去不能认识
的问题现在认识了。比如常听见领导说,‘我们的工作成续是主要
的,缺点是次要的’。但具体到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县、一个区、
一个乡,情况就不一定是这样。也许在一些省、市、县、区、乡的工
作,缺点是主要的,成绩是次要的了。前年国家搞统购统销,我们区
就多统购了农民粮食,结果弄得一些乡镇缺粮,大批农民拥进城市抢
购锅魁、点心,给生产造成损失,可是在总结工作时,我们李区长仍
然说:成绩是主要的,缺点是次要的。这就不合乎实际,看来这是种
病态。”我越说越激动,立起身在屋里走动,用手比划道:“一根直
立的线,从上面划下来,尽管线没有歪,但越往下划,墨就越淡越
细。对于这个问题,在理论上人们承认,在具体上却否定态度。文学
艺术是党的事业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果去写了这些事情,是否合乎
客观实际情况?现在这些问题在理论上没有解决,认识上没有统一,
所以创作上就必然是公式化和概念化……”
她未及搭话,继母在厨房里叫我们吃饭了。在饭桌上罗永光笑着问我
们争论什么,我便重述了自己的观点。他听后似乎同意说:“电影也
近似一样,雷同的片子太多,所以大家喜欢外国片。这次我们举办的
‘印度电影周’火爆极了,《流浪者》场场客满,现在全城的人都在
唱《拉兹之歌》:流浪,流浪,我到处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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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难忘的那一个夜晚
那一夜的月光是这样的美好,那一夜的空气是这样甜密,那一夜的星
斗是这样闪灼,那一夜的风儿是这样轻微,我们静静无声地躺在床
上,没有说话,设有声音,只有两人的呼吸,和小桌上闹钟的嘀嘀嗒
塔的摇摆。屋里朦朦胧胧,窗前树影荡来荡去。她枕着我手臂似睡非
睡,我用手为她梳理着额前那一朿蓬松的柔发,不时用灼热的嘴唇去
亲吻那光洁的脸蛋。她柔顺极了,默默地承受着我对她的爱,不时还
羞涩地婀娜一笑,忽然她把小嘴放到我耳边低低地道:“不知怎么,
近来我老想吃酸的东西,怕是……”
“生病了?”我不懂生理学,文不对题地填上这个空白。
“我才不会生病哩!我比春芽、蝴蝶、她们几个人的身体都好。”她
柔柔一笑,将头贴在我怀里:“医生说,是有……”
“真的!”我狂喜地坐起来拉亮灯,羞得把脸藏在被窝里近似央求
道:“快快把灯熄了,躺下,不要着凉。”
“咋不早告诉我,几个月了?”我熄了灯重新躺下,打颤的手在她细
腻的皮肤上滑动,最后停在右侧小腹上:“这里吧?里面象有个圆东
西。”她不回答,捅他一拳道:“都是你,坏!”我笑了,敞开喉咙
大笑道:“好快,我就要当爸爸了!”于是,很多奇奇怪怪的联想,
浮上我的脑际:孩子怎么来到世界上?第一声啼哭是怎么叫出来?的
他(她)迸出娘胎是个什么模样?她见我思忖不语提出过新话题问:
“你过没有,?给他取个什么名”我道:“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婚姻
的硕果,不论是男是女都叫晓琦怎样?”她默默地重复一遍:“这个
名字多难听啊!”我立即明白,她还完全不懂我的意思,便解释道:
“晓,天晓的晓;我的别名不是叫晓枫吗?琦,美丽的玉,你还有个
名字不是叫肖琦吗?用我的晓,你的琦,组成一个名字,义意有多
好,我们相爱有多深!”她喜得拍着双手道:“好,我拥护!我拥
护!那他未来选择什么职业?”
我嘿嘿一笑说:“你比我还急,名字取了还不够,还要安排好职业。
我觉得人世间有三个职业最好……”她迫及待问:“哪三个职业?”
我不慌不忙说:“医生,教师,演员。医生,救死扶伤,为人解除痛
苦;教师,传播知识文化,给人以聪明才智;演员,用歌声带走世间
忧伤悲愁,为尘世留下高兴欢乐。”
如果说共产党讲世界观,人生观,这就是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但
是,我们这极低微簿的企冀,毛泽东也视为威胁他政权存在的危险
品,用极其专制横暴的手段,把我们青春的希望与人生的爱火,全部
扑灭绞杀尽净,这就是中国反右的悲剧!20世纪人类的悲剧!记得七
年后的1963年,我因“马盟”一案被关押在仅距人民公园市图书馆千
米之地的四川省公安厅梓橦宫看守所在《一束没有寄出的情诗》中一
首《历史老人快请评说》写道:“写给你的不是爱歌,是眼泪的河;
寄给你的不是情笺,是苦涩的药!记那年,月光下,忘不了,麦草
垛;我把赤诚献,你把终身托。自此,象一个分不开的影子,自此,
象一团炽热燃烧的火。多少晨的惬意?多少夜的欢乐?……一场风暴
袭来,倒了芭蕉,折了芍药。几多岁月,南北你和我。孤灯、冷衾,
劳累,饥饿……唉,聪明勤奋,竟换来无边的折磨。是时代之咎,还
是我辈之错?历史老人,快请评说!”
在这感谢,激动,幸福的日子里,一天办公厅傅杰主任突然把我叫到
她的办公室,喜滋滋地何我说:“小黄,市委宣传部来了通知,决定
调你去新创刊的《成都日报》”去,你有什么意见?”我一下喜欢得
跳了起来:“真的呀?”傅杰主任静静地说:“这是党对你的信任,
也是你努力勤奋学习的结果。还有,总编辑是你的老上级张烈夫同
志!”
“是他”我高兴得几乎叫出声来:“张区委?!”
他是我和平乡土改工作团的团长,后来又是我的顶头上司──三区区
委书记,曾手把手教过我文化也曾带我到各乡去检查工作,穿树林,
闯荒山,越溪涧。想不到五年后的今天,又回到他身边工作了。怎不
激动?怎不兴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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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在潜移默化灵魂
解放前成部除国民党的官办报纸《新新新闻》外,还有七、八家民办
报纸,计有《华西日报》、《新民晚报》、《东方日报》、《工商导
报》外还有不少杂志。这些报纸杂志的存亡与否不是政府,全是读者
多寡和自身财力。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骂谁就骂谁,如果当局不
同意,可以“开天窗”(就是空版面,读者一看就知稿件遭扣压)。
这些报刊杂志除《新新新闻》外,皆是民主自由人士所办,倾向进步
支持共产党。解放后共产党对舆论实行审批制,《新新新闻》由官方
接管改为《川西日报》,除《工商导报》外其它报刊逐步逐步消失。
《工商导报》实际是共产党的报纸,社长张若愚就是地下党党员,但
在老百姓眼里它仍不是共产党的报纸,缺乏权威性。到了1956年,随
着经济发展,治安稳定,各行各业百废待举,出于客观需要和权力考
量,中共成都市委需要一张自己的报纸,以便公布政令和宣传党各项
方针政策,故借公私合营的社会主义高潮来了个一锅端,把《工商导
报》全部一口呑下更名为成都日报。
《成都日报》创建于1956年4月,那时做什么事都提倡节俭,成都日
报社也一样,它的办公地址在布后街,是借用四川日报社一幢库房上
的二层楼,作为办公室。一切因陋就简,所有办公桌椅全是旧的。人
员由三部分组成:一是原有《工商导报》的留下来的老报人;二是从
《四川日报》调来的有经验的人;三是从市级党政机关选调出来的、
有一定写作能力的党团员。三方面人员总合不足50人,分为政法、财
贸、文教、美术、文艺五个组,另有一个主编室。
我去到报社办公室报到,党办主任阎凯同志竟是我老一区的战友,故
人相见分外亲热。他握着我的手高兴地说:“小黄,六年不见,没想
到你成了省里的青年作家,张区委出任总编辑后,第一个向市委宣传
部指名要你,这下你更有用武之地了。”我笑着,无不感激地说:
“这一切全是党和毛主席的培养,我一定好好工作报答组织。”正说
着,张烈夫总编把我叫到办公室去。他说话时还是那个老样子,不停
地抽烟,不停地抽鼻子。他看了我老一阵才说:“小黄,报社是知识
分子成堆的地方,可不能放松思想改造啊!还有敢快解决入党问题,
要吸取教训,不能再和领导顶牛,你在三区与李区长关系搞得多坏,
他是长征干部,文化水平低一点,性子暴一点,但你能顶得过他
吗?”他深深地吸口烟又长长喷口雾,再用力抽抽鼻,怔怔地注目看
我一眼十分关切地说:“你知道不,我为什么要调你来?”我迷茫不
知所措,他见我回答不出,笑笑继续说:“我了解你,你是我身边成
长起来的干部,用起来放心。”我“哦”了一声,似乎有所明白,但
又不全明白。
我被安排到文艺组作编辑,负责处理小说和散文稿件。文艺组的全称
叫文学艺术组,组长叫肖青,20七、八岁,一个相貌平凡,戴一副深
度眼镜的女人。她本姓刘,叔叔是革命烈士。解放前她思想就很进
步,学生时代便办刊物、搞油印小报,为避国民党抓捕,发表文章用
肖青笔名。她和她丈夫苏定生都是四川日报的骨干,为支持成都日报
开办双双调来,一在政法组负责,一在文艺组负责。文艺组除她外,
另三人是:一叫杨蓓《工商导报》老报人,华西大学的高材生,人长
得漂亮,当年有校花之称。她文笔不错,负责影评、诗歌、散文,对
小说特别偏爱,可从不动笔写;负责杂文、游记的叫陈泽昆,快40岁
了,原是《工商导报》的总编辑,知识面特广,天文地理、中外古
今,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外号人称“多宝道人”;负责戏曲的叫胡
克由,也是《工商导报》老报人,成天少言寡语,对组长肖青唯唯诺
诺,言听计从,是个典型的“驯服工具”。由于我身份特殊,又是张
总的老下级,加上年龄幼小笔头快,不仅在组里以至在全报社都叫我
“小黄”,算是个明星人物,有时还列席编委会。不几天报社在中新
街50号原《工商导报》宿舍给我分了两间约40多平方米的住房,有点
空前绝后,惹得不少人羡慕。在工作上春风得意,在事业上板上走
丸,在群众眼里是个上升人物,还是入党对象,真是人生的黄金年华
啊!记得我在一首自述诗中写道:“尘殓珠光云遮星,受压奴隶最聪
明;休言报社是禁地,翻身老粗敢破门:笔底涌出知慧水,化着纸上
万朵春;琳琅满目东风里,一代记者是工人。”
一天,我和陈泽昆、杨蓓去人民园参观盆景展览,通过实地交谈,我
发现他真不愧是个“多宝道人”。我们一边走一边看,他一边向我解
释说:“盆景是我国优秀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具有悠久的历史,在唐
代就盛行了。它是以盆为纸,以树石为画,通过艺术处理,集中典型
地再现大自然。它应用咫尺千里,缩龙成寸的手法,给人以‘一峰则
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的艺术感染。它把诗情画意融合于盆
中,被称为‘无声的诗,立体的画’。它是诗,却寓意于丘壑林泉之
中;它是画,却具有生命特征。因时而变,是活的艺术品,盆景不同
于盆栽与盆植,它不是基于生物学和农业科学上的纯艺术产物,而是
艺术和技术的结晶。”
我听着他解说,一边走一边观赏。那千奇百怪的盆景,有的大到丈
余,有的小到方寸,其间立着山,飞着峰,悬着崖,在这些山、峰、
崖上长着奇花异草,古柏劲松,老梅翠竹。其形状更是千姿百态,有
的盘根错节;有的三弯九拐;有的滚龙抱柱;有的老妇梳妆;有的状
如少女披发和雄狮戏球,好看极了。我立在一盆垂直海棠的水渍盆景
面前,不住叫绝称赞道:“你看这一盆多奇多艳,简直可称鬼斧神工
之作了。”
“是呀!这是我国劳动人民的独创。造一盆象样的盆景,有的要花上
几代人的功夫,时间长达数十百年。所以宋朝大诗人王安石说:‘看
似寻常还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他点点头道:“此叫桩头盆
景。……”我不明白问:“什么叫桩头盆景?”
他说:“根据盆景的造型艺术和盆景的主从关系,花工把它分为两大
类。一类是展现抓树姿态的叫桩头盆景;一类是再现林泉山川的叫山
水盆景。桩头盆景又分自然型和规则型。规则型桩有桌拐法、方拐
法、对拐法、滚龙抱柱法、三弯九拐法等十种;自然型桩头有立式、
卧式、俯式等五种。山水盆景,以水园的有无分为水盆、旱盆、半旱
盆。”
我笑道:“那么这盆垂直海棠的盆景就叫桩头规则型的对拐法了?”
“你说对了,看来你真聪明。”他笑着夸我,接着他又说道:“欣赏
盆景不仅是一种美的艺术享受,更重要的是从中我们会学到许多新的
东西。”最后我们来到一巨幅高巍的彩异,上面画着一匹奔腾的骏
马,它迈开四蹄、凌空而起,象征着社会主义祖国一日千里的前进步
伐,“多宝道人”注目地看了看,笑着问我:“这马画得如何?”我
对国画没有研究,也缺乏欣赏能力,粗略地望一眼,顺口答道:“就
象真的一样,是徐悲鸿手笔的临摹吧?”“徐悲鸿的手笔不会这样拙
劣。”他站住,以手指点画工的不足之处说:“马在跑的时候,尾巴
是直的,颈脖是高昂的。这匹奔马的尾巴却下垂,头也没有昂起。说
明画家在观察生活时,忽略了这个细节。再有,这匹马画得没有特
色,象蒙古马又不象蒙古马,象伊犁马又不象伊犁马,象河曲马又不
象河曲马,说它是川马吧更不象。河曲马高大雄伟,背部略凹,头颈
细而低垂,四肢瘦而蹄大,其特点是善于吃苦耐劳,灵捷勇敢,耳聪
性敏,它和蒙古马、伊犁马号称我国三大名马。徐悲鸿的《八骏图》
是根据周穆王西巡时,乘骑的骅骝、绿耳、盗骊、天驹而来,从马的
形状看多半是蒙古马体形。”
他振振有词地回答我的提问。我听后仍不满足,又提出新问题:“项
羽骑的乌骓马又是什么种类的马?”“乌骓是指马的颜色,不是马的
种类。”他想了想,以右手叉着腰板说:“照古时的说法,浑身纯黑
的叫骊,赤身黑鬃的叫骝,苍白杂黑毛的叫骓,黄色间白斑的叫骠,
黑白相间呈铁青色的叫骢,白马黑脊的称为麟。项羽骑的那匹就是苍
白色杂黑毛的,相传这是一匹性情野暴的烈马,虽在营中服役,但放
肆起来,将校们都不敢接近它身边。一天乌骓野性大发,项羽一见走
过去,一把抓住长鬃,身子一纵跨上马背,乌骓猛叫一声。撒开蹄子
狂跑,一林穿一林,一山过一山,跑得汗水如注,精疲力竭。这时,
乌骓从一棵大树边跑过,项羽一地将树杆抱住,满想把马锁住,谁知
鸟骓使力挣扎,人马两不相让,结果是大树让步了,连带一座小山土
包,一起被拔了起来……”
他说到这里,我看见身旁的杨蓓一直笑着默默无言,便突然想到一个
听来的故事,立即转个题目问她:“杨姐,有个考试的题目叫《论项
羽和拿破仑》,是怎么回事?”,她脸上荡起一串涟漪一笑说:“我
知道了,一个迂腐的举人的笑话,答案是‘项羽有拔山盖世之力,岂
有破轮而不能拿乎!对不?这个故事讽刺了那些闭关自守,不学习西
方先进经验的国碎派,连赫赫一时,横跨欧亚的绝世英雄拿破仑都不
知道。”
说到拿破仑,正好我新近在图书馆借到了一本《拿破仑传》,想借此
考考她的真才实学,便问:“你对拿破仑这个人怎么看?”她想也不
想,静静回答道:“马克思说,拿破仑是个伟人,英雄。现今世界上
研究拿破仑的著作有1,000多种,上八、九百万字。在短短几年的戎
马生涯中,他竟从一个炮兵上尉跃居到统率法兰西全军的最高统帅,
却使人震惊!他成功的主要之点,是他毫不讳言地宣称:军事上的独
裁,政治上的垄断。对付请愿示威者的最好办法‘是刺刀加大炮。’
他对待他的征服者和反抗者,唯一办法是杀,成百的杀,成千的杀,
成万的杀。但是,他却十分爱他的军队和人民,把用战争掠夺到的珠
宝和黄金,毫不吝惜地分给他们。所以士兵们都愿意为他卖命,为他
打仗,人民都拥护他,喊皇帝万岁!所以他造就了极盛的法国,给法
兰西民族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光荣和战功。”
杨蓓的回答不紧不慢,娓娓道来,举重若轻。对她渊博的知识和精辟
的见解我不得不感到由衷的钦佩。
还有一次,我和杨蓓两人一起,探讨小说的有关写人的一些细节问
题,她告䜣我:“要想得到好的东西,就要善于能够把它发掘出来的
地方去进行发掘。虽然每个人都有耳朵,可是所有的人并不一定会使
用耳朵。巴尔扎克一生有句名言:‘拿破仑用剑没有惩服的,我要用
剑去征服它。’不过,搞文学的人易于在文字上出差错,正如会泅水
的人,易为水淹死一样。”
我听后,十分敏感地知道她话中的玄机,笑了笑道:“杨姐,你这些
顾虑是不必要的,在旧的时代写书的人是这样,易受文字狱之害,可
我们现在的国家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国家是人民当家,最民主最
自由,怎么会有文字狱呢?出现文字狱的时代,已为党和毛主席埋葬
了。我希望能看到你写的东西?”
她嫣然一笑,摇摇头道:“我不会动笔,胡风的事已使我伤了心,我
不想再去招惹麻烦。你知道不,清朝雍正时,有位御史去江南主考,
出了一句《四书》上的题:‘维民所止’。有人向雍正报告,说他要
杀万岁的头。‘雍’去了头,便是‘维’,“正”去了头,便是止。
雍正信以为真,要将这位御史斩首,幸得文武保驾,免去死刑,黜官
回乡务农。回乡后他闷闷不乐,成天饮酒看书。一天,他正在看书,
风吹来翻了书页,他信笔写道:清风不识字,何以乱翻书?有人告诉
雍正,说他骂了大清帝国,说你们满人认不得汉字,却要嚼文咬字。
于是雍正大怒,将这位御史诛其九族。你看,多么吓人!文字太可怕
了,当权者要找你麻烦非常容易。小黄,有时我真想改行,可我又喜
欢文学,真矛盾。”
看来她可能在“肃反”中因文字事吃过苦头,直到今日还有那么多的
怨恨,而我却忘得一干二净了。对共产党我毕竟比她有情感,便坦露
胸怀道:“杨姐,是呀,历代统治阶级,总是用高压的手段杀戮知识
分子,杀戮写文章的人,结果呢?是加速他们的灭亡。这些惨淡的历
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我们国家正在搞社会主义建设,需要大批的
作家、艺术家,决不会出现文字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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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她无声地笑笑算是回答
通过和他(她)们的交往,对人生与艺术的探索,我深感自己的浅簿
与无知,自此更拼命地读书学习。
说也怪,这时候我开始对政治思想上的进步越来越冷淡,甚至觉得过
团组织生活都是负坦。党办主任阎凯同志找我谈话,直截了当问:
“小黄,我几次催你写入党申请书,为什么拖着老不写,政治上不想
要求进步么?不入党怎么能出任部门负责人?张总十分关心你啊!”
我笑着不知可否地回答:“我觉得自己条件还不够。”“够不够不是
你说了算,组织和领导最清楚。”阎凯同志显然不满意了,此后就没
有找过我。我也不放在心上,认为做人不是靠党吃饭,有没有本事才
重要。我所谓的本事,就是当作家,能把生话中所见所闻写出来告诉
读者,以表现自己的爱憎。
此时,我不断在地方报刊上发表小说、诗歌,影响越来越大,接触的
人也越来越多。同年7月,在《草地》文艺月刊的创刊号上,发表了
我的短篇小说《风水树》。因它很有生活气息,国内几家刊物作了转
载,上海一家出版社还将它改编成连环画在全国发行,省内一家剧院
将它改成戏曲搬上舞台。,《草地》文艺月刊编辑部还专门召开了几
次讨论会,就小说《风水树》的主题思想、表现手法、艺术价值作了
研讨。年轻人面对荣誉,不可能不产生骄傲。肖青一次认真问我:
“小黄,我怎么写不出东西来?”我笑了笑,不假思索地回答:“你
的眼镜还得增加400度。”从内心说我不是有意刺伤她,我认为作家
要想写出好的作品,除眼界要宽,思想要活跃,还要善于在生活中捕
捉到闪光的东西。而她总是教条似地看待生活、对待生活,当然写不
出东西。没想到我这个回答,却把相互间的关系蒙上一层阴影,想不
到一年后,我回答的那句话竟成了她揭发斗争我的材料:“晓枫,你
这个右派分子可恶至极,说我眼镜再加400度也写不出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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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不愉快的事接踵而来
不知是市食品公司在调拨上出了差错,还是供应本身就不足,成都市
买肉出现了居民排长队的现象。于是,我呼吁党报应该进行干预,在
内部“每日评报”栏上写道:“老百姓站在寒风中买肉排队,是什么
原因?为什么作为党的喉舌报纸不去过问一下。为人民服务不能只是
一句口号,应该是具体行动。”
当日下午,总编辑张烈夫同志把我叫去谈话。我推开门,他从办公桌
上的文件堆里抬起头,久久地盯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有点冷峻地
说:“小黄,不要骄傲啊,尾巴是翘不得的,你说说,你写这个意见
的动机?”我道:“很简单,过去买肉从不见老百姓排队,现在排起
了长龙你不觉得人民辛苦吗?”他哈哈地笑出了声,说:“你真幼
稚,排队买肉是好事嘛!正说明人民收入增多了,购买力提高了,生
活改善了,吃肉的人多起来。过去为什么不排队?因为没有钱,买不
起肉。”我想也不想地回顶道:“人民生活提高了,物资供应也该跟
上去……”他吐口烟圈,皱皱眉头,打断我的话道:“物资供应为什
么跟不上?原因是现在农村生产方式太落后,要是我们农村象苏联的
集体农庄,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我们伟大
领袖毛主席才提出农业合作化运动。只有改变了生产关系,才能提高
生产力。生产力不提高,物资的紧缺问题就解决不了。”
他是个小知识分子,又是“三八式”干部,讲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
你只有听讲的分没有回嘴的地方。说到这里,他略微沉思片刻,把话
锋一转道:“你也承认党报是党的喉舌,那我们一言一行就要代表党
的利益说话。纵然我们一些地方、一些单位工作上出了偏差,报纸也
不能去瞎批评。你要记住,我们党和毛主席说的一句话:‘成绩是主
要的,缺点是次要的。’任何时候都是十个指头与一个指头的关系。
要看到光明,不要只看到阴暗。你是工人出身,调你到知识分子成堆
的报社来,就是要坚持无产阶级的立场观点和思想意识,怎么你却有
点变调了?”
面对他的这些说教,我能说什么呢?真的很难挑出他话中的漏洞与瑕
疵,也许这就是我们国家政治生活中的概念化与公式化的定论模式。
可它一直起到主导作用啊!尽管我难以反驳也无法反驳,思想上却难
以认同。
不久毛主席的《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开始层层往下传达,
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李亚群同志多次在省府礼堂举行报告会,宣讲党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他在报告多次批评指责文艺界在创
作中所存在公式化和概念化的倾向,以及教条主义、宗派主义和官僚
主义不正之风。省文联也多次召开座谈会,就如何贯彻党的“双百”
方针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我作为青年作家和成都日报文艺组编辑、记
者的双重身份,多次参加了这些会议。到会者无不对文艺创作上的
“公式化、概念化”表示反感和厌恶,主张要无限地扩大写作题材,
文学艺术不能只是政治的图解,人物要有多面性,切忌歌功颂德与
高、大、全的东西。此时,苏联作家奥维奇金的报告文学“在区委平
常的日子里”和小说《拖垃机站长与总农艺师》等作品,不断涌向中
国,使年轻的读者眼界为之一新。接着从北京掀起一场“文艺作品要
干预生活”,“揭示生活阴暗面”的主张,常见于报章杂志,成为一
个时髦的词语。中国作协机关刊物《文民文学》主编秦兆阳在《人民
文学》杂上上发表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文学创作的广阔道路》一
文,在文学创作上提出了许多新的观点与主张。1956年夏,中国作协
书记处书记刘白羽同志也来到四川,号召作家要走出“公式化、概念
化的框框条条,笔下要有强烈的时代感”。4月,《人民文学》上发
表了刘宾雁有震撼力的报告文学《在桥梁工地上》,7月又发表了他
的《本报内部消息》,10月发表了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
举国上下一片叫好声!
政治气氛越来越宽松,阶级斗争越来越被淡化,科学界、文化界、艺
术界出现了空前的活跃。通过有影响的《译文》杂志,苏联大作家爱
伦堡的《解冻》在中国知识界广为传播。这一切态势表明:沉闷多年
的中国的文艺界,正在复苏,正在解冻,预示着一个百花盛开的春天
即将莅临。
此时我已和省文联一批青年作家和诗人混得烂热,有的还成了相交至
深的文友。《草地》文艺月刊的编辑茜子、遥攀,《星星》诗刊编辑
流沙河,创作辅导部电影组的丘原,都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同时,
也结织了储一天、石天河、李伍丁、方赫和业余作者沈正、华剑、万
家骏等人。我们经常聚集在一起聊天或探讨文学的未来。在这股强大
的思想解放潮流的冲击下,茜子、瑶攀几次向我提议能否写一篇“干
预生活的作品”?当时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反党的行为,相反认定是
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我经过短时间的酝酿思
考,把过去有过的生活串联起来,赶写了一篇以第一人称为主体的近
似写实的小说《给省团委的一封信》。小说发表在《草地》文艺月刊
1956年的10月号上,很快得到了一片喝采声,被不少读者誉为“省内
《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
有人把这篇文章送给了张烈夫,他看后找我作了一个很认真交谈。他
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不停地抽着烟,呼呼地抽着鼻子,想了想说:
“小黄,你怎么写出这样的文章,我也知道你所写的也是事实,但那
是极个别的事实,怎能普遍化?我们党的干部政策是‘是用人唯贤,
决不是用人唯亲’,比如你有能力不是调来报社工作了吗?不能颠倒
是非啊!”
我平静地回答道:“张总编,干预生活可是党中央提倡的嘛!我作为
报社的编辑、记者应该响应呀!”他楞楞地望着我问:“党中央提倡
的,红头文件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见?”我笑了,举出报刊上一些
文章,他听后也不坚持仍好意提醒我说:“我不干预你创作自由,我
还是建议你写过去那些文章为好,象《风水树》啦,《生活在前进》
啦……”我不同意道:“那是公式化、概念化的政治图解”张总编显
得有些不耐烦说:“好啦好啦,我不和你争论这些问题,谈点其它的
吧。”
恰好,此时报社因一封群众来信,反映成都市某个小学一位女小学教
师,因与校长在工作上发生顶撞,这位校长自持自己姐夫是位官员,
便私自组织斗争批判会斗这位女教师。女教师想不通便在一个晚上吊
死在寝室里,有人写成稿件分别投给川报和我们报纸。可是我们报纸
负责处理此事的记者,因调查失误未予登戴,川报却抡先登了。于
是,引起全报社哗然,我一时冲动,在“每日评报”栏上,写出直问
总编辑火辣辣的信:“一个小学教师被迫自杀,为什么我们不敢披
露,川报却刊登了。请问:成都日报社报纸的党性在哪里?怕什么,
有什么怕的?这是不关心群众疾苦,典型的官僚主义!”
在我开炮后不少人跟进,各种意见贴满了几大版。我感到十分扬眉吐
气,一些支持我的人,私下竖起指拇说:小黄真勇敢,是个闯将!不
愧是工人阶级。但我发现张烈夫总编对我态度却来了个180度的大转
弯,突然严峻森冷,满脸秋霜,见着我再没有一点笑容,象个路人。
应该说这是个危险警訉,可我不在意,认为自己做得对,是在按毛主
席的话办事,是忠于党忠于革命的表现,有什么怕的?不知道中国是
个传统的封建社会国家,新中国仍然是个旧瓶装新酒的独裁帝王体
制,单位领导仍是你的衣食父母,一个敢于反抗父母的“儿女”,当
然会触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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