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风起云涌
一、
在四年内连续教完普通物理学五大分支和全部四大力学,这在高校物
理教学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况且,教学效果又那么好,学生和领导都
交口称赞。所以,高志远被破格提拔为副教授。次年,见她一连忙了
四年,系里没有再给她安排教学任务,让她轮休一年,进行自修和科
研。她抓住这段难得的空闲,阅读了大量英文期刊,抓准了几个题
目,接连在《物理学报》上发表了两篇文章,以突出的科研成果获得
硕士生导师资格。象这样教学、科研都拿得起来的青年教师,可以培
养成镇校之宝啊!学校对她礼遇有加,内定她为校领导的第三梯队候
选人。系里看中了这个业务尖子,立竿见影地任命她为力学教研室副
主任。主任是一个即将退休的老教授。这种安排的下一步是不言自明
的。
由大学毕业到获得带硕士生的资格,高志远只花了六年时间。在共产
党的统治下,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奇迹。在文化大革命前后,全国干
部和职工在14年里没有提级、没有加工资。在大学讲台上执教十七、
八年的人始终还是助教。所以,外国学术界曾经调侃说,中国的助教
水平居世界第一位。也正因为如此,在文化大革命后恢复职称评定
时,由助教破格提升为教授的人不在少数。在数论上作出举世瞩目成
就的陈景润就是由助理研究员直接提升为研究员的。也正因为如此,
青年教师获得高级职称就特别困难──压在他们头上的人实在太多,
许多年龄比他们的父母还大的人还没有当上教授呢!
对于高志远的奇迹,《新湖南报》、《高教战线》、湖南电视台、湖
南人民广播电台、《长沙晚报》、长沙电视台、长沙人民广播电台都
进行了采访报道。芙蓉中学以培养出了这样一个人才而感到骄傲。当
初送知青下乡的校革委会刘副主任现在是刘校长了。他代表芙蓉中学
给高志远发来贺信,邀请她回母校作报告。对此殊荣,高志远婉言谢
绝了。
插队伙伴萧素文和王满仓专程到她家来祝贺。他们告诉她,他们已经
写信把这个喜讯告诉了远在加拿大的王宏伟、黄晓薇和李美娇。洪玉
靘在《高教战线》上看到了有关报道,由北京给高志远寄来了一张明
信片,向她表示礼仪性的祝贺。接着,她又先后收到了王宏伟和黄晓
薇以及李美娇寄自加拿大的贺信。
王大明、胡鲁生、李明范在两年前完成了本科学业。但是他们都没有
远离高志远。王大明和李明范留校当助教,分别分在力学教研室和普
通物理教研室。由于在1986年冬天的学运中太活跃,哪怕成绩再好,
胡鲁生也失去了留校的资格。他被分到江华县教中学。但是,他哪里
是一个甘于寂寞的平庸之人!王大明和李明范写信告诉他,高志远老
师要招收研究生了。他闻风而动,立即报考,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被
录取为高志远的首届研究生,又一次展开了他们的直接师生情谊。为
了感谢高志远多年的教育之恩、高老师全家当年的留宿援救和自己被
录取为研究生,胡鲁生在岳麓饭店请高志远全家吃饭,并请他的老朋
友王大明和李明范作陪。
胡鲁生已经工作过两年了。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一点钱。为了表达他
由衷的谢意,他不惜一切也要把这顿饭搞得很阔气。菜肴有八菜一
汤,酒水有白酒、啤酒、果汁和汽水。吃到兴头上,借着几杯五粮液
壮胆,王大明和李明范不顾礼仪,当着高志远全家人的面开起了半荤
半素的玩笑。
王大明打趣胡鲁生,“鲁生,你的高等教育简直就让高老师一个人包
下来了。你小子缠着高老师不放。你要是变着法子追求她,我可不答
应。”
“对,我们可不答应。”李明范附和。他嘴里在嚼一块糖醋排骨中的
软骨,咯嘣声和话语声一起往外冒,只能模模糊糊地猜出他说的是什
么。
“我那敢哪!”胡鲁生窘迫地掏出香烟叼在嘴上,划燃一根火柴点
烟。
火柴还没有接近烟头,就被高志远一口吹熄了。“不许抽烟。年轻
人,不学好,却学抽烟。又费钱又伤身体!”
“好,老师有令,我现在就戒掉!”胡鲁生把香烟、火柴毅然决然地
扔进了桌子中央的烟灰缸。
“看啊,真听话。”李明范总算嚼完了嘴里的软骨,可以畅快地说话
了,“模范丈夫也不过就是如此!”
马光达和舒秀芳两位老师傅不习惯年轻人这样拿儿媳妇开玩笑。他们
俩面面相觑,既不便发作,又不好赞同。
倒是马松如比较开放。他在一旁故作愤怒地说:“模范丈夫?什么模
范丈夫?她的模范丈夫是我!这还了得!现在的学生真是狗胆包天,
竟敢当着丈夫的面调戏女老师!看我明天不到学校去告你们一状,把
你们统统开除!”
马高光已经五岁多。吃饱饭以后在饭店里四处乱跑。他不知道“调
戏”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到爸爸在“发怒”,猜想一定不是好事,于
是跑过来给爸爸帮腔,“是谁?谁敢调戏我妈妈?看我揍不扁他!”
他双手紧握拳头,使尽浑身力气跳着喊叫,把大家都逗乐了,连爷爷
奶奶都抿着缺牙的嘴笑出了声。
高志远疼爱地把儿子抱在膝上,严肃地说:“就是嘛,有儿子保护,
看谁有胆来调戏妈妈!”
“把我放下来,”马高光挣脱妈妈的拥抱,跳到地板上,“我是一个
大男人了。不要当着客人的面搂搂抱抱的。”说完,他又在饭桌之间
钻来钻去、乱跑起来。
饭店里的所有食客都被马高光的喊叫声惊动。大家看着四处乱跑的
“大男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舒心的笑声。
1989年4月15日7时53分,前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因大面积急性心肌
梗塞,医治无效,突然逝世。消息传出,举国震惊。中国人民都为失
去了中共历史上最深入群众、最体贴民心、最关心民瘼、最实事求
是、最敢作敢为的领导人而伤悲。由于胡耀邦被中共顽固派老人赶下
台的直接导火线是1986年冬的学生民主运动,所以大学生觉得自己有
愧于他。他们打着“耀邦同志,是我们害了你”的横幅,开始了对胡
耀邦的纪念。纪念活动在4月18日演变成在人民大会堂前的静坐示
威。北京市学生自治联合会的学运领袖向共产党政府提出了七项要
求:(1)重新评价胡耀邦。(2)彻底否定“清除精神污染”及“反
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3)新闻自由,开放报禁。(4)党和政
府领导人及其子女公布财产和收入情况。(5)增加教育经费,提高
知识分子待遇。(6)取消北京市政府限制游行的规定。(7)新闻媒
体应该公开并正面报道学生的静坐行动。
七项要求每一项都是对中国共产党特权的正面挑战。共产党政府当然
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共产党的喉舌《人民日报》在4月26日发表了
社论《旗帜鲜明的反对动乱》,把学生的爱国民主运动定性为动乱。
这篇混淆是非的社论激起了爱国学生的义愤。学运风潮顿时蔓延至全
国。西安、长沙、上海、南京、广州和杭州等大城市的学生蜂起响
应,支持首都学生的爱国民主运动。4月27日,北京近20万名学生冲
破军警的围堵,游行到天安门广场静坐示威,要求与政府进行民主对
话。
面对全国学生的正义要求,共产党政府没有勇气与学生进行实质性对
话,派出国务院发言人袁木、高教部副部长何东昌、北京市委常委兼
秘书长袁立本与学生纠缠。广大学生对袁木等人盛气凌人的胡搅蛮缠
极为不满,在校园内贴出对联:如此对话国家何时东昌,这副嘴脸政
府无以立本,横联是,袁木求鱼。爱国学生以更为浩大的声势要求和
政府领导人直接对话。国务院总理李鹏不敢面对学生,反而去首都钢
铁公司安抚钢铁工人。他以为,只要稳住工人,学生成不了大事。接
连两个多星期,政府对学生的对话要求不闻不问。为了更有力地敦促
政府,学生在5月13日把抗议活动升级为绝食斗争。三千多名代表着
中国前途和希望的最无私无畏的年轻学生,饿着肚子,露宿在世界最
大的广场上,向自称世界最民主的政府要求民主对话。但是这个自称
最民主的政府却仍然连续多日没有反应。全国人民愤怒了。各行各业
都参加了抗议活动。各界人士都到天安门广场去声援绝食学生。5月
15日,全国132个城市同时爆发大规模抗议示威活动。至此,累计的
直接参加人数已经超过三千万人。
胡鲁生再次充当了湖南省的学运领袖。他发表演讲、组织游行,怀着
高昂的政治热情投入了中国人民新的一轮争取民主自由的斗争。北京
的党中央对北京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不予理睬,湖南省委上行下效,
对长沙学生势单力薄的抗议和示威当然更加有恃无恐。5月13日北京
学生开始绝食以后,长沙学生也开始绝食声援。这时,胡鲁生开始了
更加深层的思考。他认识到,只要坐镇北京的党中央不对北京学生让
步,长沙的学生斗争得再坚决也无济于事。尽管遭受到王大明、李明
范等许多朋友的误解和嘲讽,他还是决定不参加长沙的绝食抗议。他
整天开着收音机、守着电视机,听午间新闻、看新闻联播、看晚间新
闻、听新闻重播。
北京学生绝食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中国共产党政
府对学生的民主要求却始终没有做任何实质性让步。天安门广场上救
护车的啸叫声撕裂着他的心。饿昏倒而被送进医院的学生已经一人、
十人、百人、千人,但是中国共产党还是只派救护车,不答应学生的
民主要求,哪怕连一个进行民主改革的明确时间表都不愿意提出。世
界上难道还有更加伪善的政府吗?有些饿昏的学生,经医院抢救醒来
以后,又返回广场继续绝食,这种顽强的斗志、坚定的信念、献身的
精神,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还有什么办法向全世界更加清楚地揭露
共产党政府的虚伪、更加坚定地表达中国人民争取民主自由的决心
吗?胡鲁生痛苦地思索着。
在北京学生绝食的第七天,1989年5月19日,他们没有迎来中国共产
党进行民主改革的许诺,却得到了李鹏政府的戒严令。从5月20日开
始,中国共产党对天安门广场的静坐示威活动进行了严格的新闻封
锁。所有报纸、电台和电视台都对中国共产党统治40年来最大的抗议
示威活动置之不理,一连整整十天,都只报道一些无关紧要的粉饰太
平的节目。胡鲁生受不了这种虚伪的新闻。他从美国之音听到,刘晓
波等人计划组织中国知识分子进行48小时接力绝食。刘晓波、高新、
周舵和侯德建四人作为第一批,将于明天6月2日开始他们的绝食抗
议。在他们的48小时绝食结束之后,将有其他著名知识分子进行接力
绝食。这种斗争方式虽然新颖,但是他怀疑它能产生什么效果。三千
名青年学生长达七天的绝食都毫无作用,难道虚伪而又无耻的共产党
会害怕由四个知识分子发起的象征性接力绝食?不,必须使用更加具
有号召力的斗争方式!一个想法在他头脑中逐渐成熟。他决定到北京
去、到天安门广场去,为中国人民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和平民主运动作
出最后的贡献,向全世界揭露共产党政府的虚伪、向全世界表达中国
人民争取民主自由的坚定决心。
他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他的所有亲人都在三年大饥荒中饿死了,他是
乡亲们用米汤喂大的。他也没有什么东西舍不得丢弃,几本书、几支
笔,送给王大明和李明范就行了。他们最后会明白的,他想,我不参
加长沙的绝食抗议绝对不是因为贪生怕死。但是,他不能不与一个人
告别。在他20几岁的年轻生命里,他还没有享受过爱情。但是,在他
的内心深处却怀着对她的永恒的眷恋。她不是别人,就是高志远。他
们有五年的直接师生关系。在他被公安局追捕的时候,她和她的全家
掩护过他。她不但向他传授科学知识,而且向他显示做人的准则。她
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大姐,又象他的母亲。王大明和
李明范说我变着法子追求她,他想,可是,我哪里有那个资格?!
三、
胡鲁生买到了下午去北京的火车票。座席号都发完了,他只能站着
去。这不算什么,他不在乎。他把票揣在怀里,去高老师家告别。高
老师家只有一人在家。丈夫马松如和公公马光达去工厂上班去了。婆
婆舒秀芳去退休的老姐妹家打麻将,中午不回家吃饭。儿子马高光已
经在矿山通用机械厂附属小学上一年级,中午去厂里和爷爷、爸爸一
起在工厂的食堂吃饭。
“高老师,下午我去北京,特地来向你告别。”胡鲁生以低沉的男低
音对自己敬爱的老师说。
“去北京?”高志远没有感到惊讶。从四月下旬以来,学生就罢课
了,学校失去了正常的教学秩序。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离校几天谁
也不管。政府是如此的蛮横无理,莘莘学子跑到北京去表示抗议是完
全正常的。要不是有家庭牵挂,她自己都想去北京为抗议的学生增添
力量。“好好保重,平安地回来。回来以后我们要认真讨论你的硕士
论文课题。千万不要小看开题报告,这是争取老教授们批评指正的大
好机会。”
胡鲁生对硕士论文的开题报告毫无兴趣,却深情地背诵着,“风潇潇
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你胡说什么呀!”高志远很不以为然,“中国共产党是蛮不讲理,
但是它还不至于灭绝人性地滥杀和平示威的学生!”她走进里屋,拿
出一盒火柴和一包三五牌香烟,“给,拿着。平常老师不让你抽烟。
今天老师把公公的烟拿来送给你。火车挤,说不定没有座位,晚上抽
支烟可以解乏。”
“谢谢你,高老师。”胡鲁生的眼睛有点发潮。这是老师对他的支持
和鼓舞。他珍惜地把火柴和香烟放入衣袋。
“走,家里没人,我也懒得做饭了,”高志远爽快地说:“我请你去
我的一个朋友开的米粉店吃米粉。”
他们边走边聊,信步来到满仓米粉店。店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再
仔细一看,都是示威的学生。
“满仓,恭喜恭喜,这么好的生意!”高志远向站在粉锅旁忙得满头
大汗的王满仓问候。
“志远,你来了。自己找地方坐。我店免费供应示威的大学生米粉,
也包括你这个大学教授。”
“免费?”高志远大吃一惊,“你受得了吗?”粉店本小利薄,开张
才四年,经得起这种亏空吗?
“受不了我也心甘情愿!”王满仓豪爽地说:“工商局、税务局、城
管局、环保局、水电局、房产处、办事处、居委会……只要是贪官污
吏,无论官大官小,都可以到店里来蹭吃喝、要捐赠、讨赞助。我有
米粉喂他们,还不如请学生吃饱了去搞示威游行。”
高志远要了两碗米粉,和胡鲁生坐在墙角的一张桌子边慢条斯理地吃
着。王满仓的话引起了她的深思。在老百姓中,王满仓这样的个体户
也许可以算作是改革开放政策的最大受益者。他解决了户口问题,可
以在城里常住,能够买到议价粮油。他一家三口由原来的蜗居搬进了
店后的两个大房间,经济状况也有了极大的改善。但是,就连他们都
无法忍受共产党贪官污吏的刁难、盘剥和勒索。这说明什么?这说明
中国共产党的政权受到了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全面反对。
“高老师,你在想什么?”胡鲁生也吃得很慢。他有千言万语要对他
敬爱的老师和女性讲。
“我在想这个政府是多么不得人心。它受到了全中国老百姓的一致反
对!”
“高老师,你说得真深刻、真透彻。”胡鲁生感慨地说:“所以,我
要到北京去,到天安门广场去,向全世界人民揭示中国共产党政府是
多么虚伪、中国人民要求民主自由的愿望是多么强烈。”
“你怎么揭示?”高志远警觉起来。她觉得胡鲁生今天说的话都怪怪
的。
“我自有办法,”胡鲁生坚定地说:“要不然我找你告别干什么!”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重音居然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告
别”两字上。
“把你的办法告诉我。”高志远觉得很不对头。
沉默。胡鲁生突然开始呼噜呼噜地吃米粉,对高志远的要求充耳不
闻。
“把你的办法告诉我。”高志远吼叫道,惊动了同桌和周围几桌的示
威学生。
胡鲁生继续囫囵吞枣地吃米粉,好象没有听到高志远的怒吼。
“把你的办法告诉我。”高志远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这是我──
你的老师和大姐的命令。”
粉店的所有人都围拢来,连王满仓都放下手里的粉勺和长筷,走了过
来。
突然变成了所有人注意的中心,这是胡鲁生万万没有想到的。从1986
冬天起,他接连两次担当长沙市学生运动领袖。许多学生认识他,他
却不一定认识他们。说不定眼前就有不少这样的学生。他不愿意高老
师吵得太厉害,引起别人胡乱猜疑,最后搞得闲言碎语满天飞,以讹
传讹有损于高老师的形象。他放下碗,“走,我到外面告诉你。”说
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高志远一步一趋地跟上。出门以后就拉住了他,“现在说吧!”
“我去天安门广场自焚!”胡鲁生斩钉截铁地说。说完,他迈着豪迈
的步伐扬长而去,把惊愕木然的高志远丢在了身后。
四、
高志远顾不上再回家。从惊愕中复苏以后,她立即返回了满仓米粉
店。她趴在油腻的方桌上奋笔疾书了一张字条:“我必须立即去北
京。胡鲁生要去天安门广场自焚!我不能听任他作无谓的牺牲。”她
把字条叠好,交给满仓,叮嘱他晚上关店以后一定要帮她把它送到她
家去。她又从满仓的钱屉中借了两百元钱,然后就一路小跑,追到了
长沙火车站。
车站广场人山人海。爱国华侨彭立珊捐建的彩色喷泉周围满是长沙市
各大专院校学生组成的示威抗议队伍。有人拿着手提喇叭在发表演
说。外围挤满了无组织的零散围观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不知道
什么人打出一道邓小平已死的横幅。邓小平已死的流言立即传遍了整
个车站广场,一时群情振奋。广大群众不但没有为国家最高领导人的
去世而伤悲,反而觉得是发生了一件值得庆幸的喜事。
高志远走进售票厅。她在心里祈祷上苍,千万给我留一张去北京的
票。车票是中国最紧俏的商品,比彩电和冰箱还难买到。彩电和冰箱
都有多年使用寿命,其紧俏状态是随以往的累计销售量递减的,而车
票是一次性使用的商品,它的紧俏状况恒定不变。从长沙到北京,每
天只有一趟始发车,车票难买是不容置疑的。高志远作好了花两、三
倍的高价从票贩子手中买高价票的心理准备。但是,出乎意料的是,
在售票处居然还有当天去北京的无座号票。买票的队列也井然有序。
原来,票贩子和小偷被学生罢课绝食的爱国行动所感动,他们也要爱
国,他们也在进行罢倒罢偷。他们贴出了布告,声称在罢倒罢偷期
间,若发现有人倒卖车票或者偷扒抢劫,他们要对肇事者予以严厉的
内部制裁。
买好车票,高志远就开始在候车室马不停蹄地寻找胡鲁生。如果能在
长沙站就把他拉回家,那自然再好不过。她后悔听说他要去北京的时
候没有立即把他锁在家里。她叫他“好好保重,平安地回来”,还送
给他香烟,这不是同意和鼓励他去北京吗!还有火柴,天啊!他要去
自焚,我给他火柴干什么!她想。她真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但
是,谁又能事先想到呢!
她找遍了车站的每一个角落──楼上楼下、南行候车室、北行候车
室、妇婴候车室、贵宾候车室……除了男厕所,她什么地方都找遍
了,都没有找到胡鲁生。她意识到,胡鲁生在有意躲避她。在如此人
声鼎沸、车水马龙的混乱场所,躲避人显然比找到人容易得多。她放
弃了从车站把他抓回去的愿望。火车就象一个直长的筒子,藏不住
人。等你上了车,我看你再往哪里跑!她宽慰自己。
火车早就不能准点运行了。多等了三、四个钟头,直到晚上8点钟才
放乘客上车。她上了车头的第一节车厢。她无心寻找座位落坐,立即
开始搜寻胡鲁生。她发疯似的迅速从车头挤到车尾,忍受着被挤乘客
的叫骂,顾不得擦拭浑身的汗水,全神贯注地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寻
找胡鲁生。没有,她没有找到他。她又拿出表明她副教授身分的工作
证,请列车员让她进入卧铺车厢,一个铺位一个铺位地看,还是没有
找到胡鲁生。她有些慌了。他能躲到那里去呢?她想,他肯定把自己
反锁在厕所了,除非他没有上车!她又以最快的速度从车尾向车头
挤,察看车厢衔接处的每一个厕所。列车从始发站刚开出不久,乘客
们还没有上厕所的需要,厕所都是空的。有一个厕所门的把手转到了
红色的“有人”位置。就是它。高志远站在门边耐心等待着。也不知
道等了多久,门从里面打开了。胡鲁生刚刚探出头,就被高志远一把
揪住了头发。
“你想永远跟老师捉迷藏吗!”她不动声色地说。
“高老师,我……”看到高志远浑身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胡鲁生
象一个犯了错误被当场抓住的孩子一样感到羞愧。
“你说,是现在就下车跟我回去,还是接着往北走?”高志远问。
“我要去北京。”胡鲁生坚定不移地说。
“那好,我陪你去。”车票都买了,的确应该去北京看看。许多从北
京回来的人都说,不去看看那种悲壮的场面,你会后悔一辈子,“但
是你要对老师保证,绝不再跟老师捉迷藏了。”
“我保证。”胡鲁生郑重地说:“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保证。”
“好了,找座位坐下来歇歇吧。”她没有再责怪他,也没有立即命令
他不要自焚。她心里有数,只要盯住他,不让他作无谓的牺牲,别的
都好说。
胡鲁生找到一个空座。“高老师,你请坐。”他恭敬地说。
“你呢?”
“我不要紧。我是男人,又比老师小十几岁。”他自豪地说。
高志远不再客气。她坐下去,看了看表,已经是夜里10点多钟。从早
上10点多胡鲁生到家里来告别,12个钟头过去了。在这12个钟头里,
他们俩找来躲去,谁都没有片刻休息,每人只吃了一碗米粉。“我先
坐一会儿,呆一会儿你坐。”她说,同时闭上了眼睛。要不要防止他
再跑掉?她问自己。没有必要,她马上回答,他已经“象一个真正的
男子汉那样保证”过了。对自己的得意门生,怎么能连这么点自信和
信任都没有呢!想到这里,她的思想松懈下来,疲劳很快就战胜了意
识,她忘记了呆一会儿应该让胡鲁生坐,很快就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
梦乡。
五、
火车停停走走。经过每一个大站,都要被示威游行队伍阻塞几十分
钟。长沙至北京本来只有一天的行程,他们几乎走了两天。最后终于
到达北京站的时候,已经是6月3日夜里了。
跳下火车,胡鲁生拔腿就往天安门广场跑。他的唯一念头就是立即赶
到中国人民民主斗争的中心地带,为中国的民主事业作出最大的贡献
──包括以自焚方式揭露中共、唤醒民众。高志远一步一趋地紧跟在
他身后,片刻也不让他脱离她的视线。虽然他们一路上再没有谈自焚
的事情,但是她心里明白,他始终没有打消那个念头。
长安街到处都是堵塞军车的障碍物。隔离慢车道与快车道的栏路墩横
在路中央,象跨栏赛跑后被撞得东倒西歪的横栏。街心岛的水泥圆弧
不在街心,而在快车道上。公共汽车不在路上跑,却横在路中,一辆
长车就能堵住三条车道,两辆长车首尾相接就把宽敞的长安街堵得严
严实实。全城笼罩在一片杀气腾腾的萧瑟气氛中,直升飞机在长安街
上空低空盘旋。高音喇叭在连续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反复播放着北京市
人民政府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戒严部队指挥部的紧急通告,“全体市民
要提高警惕,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
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
全。”
胡鲁生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在路障缝里、在人缝里奔跑,只花一个多钟
头就由北京站跑到了天安门广场。亏着每天打半个钟头乒乓球,高志
远居然没有让这个年轻小伙子落下。广场上人心惶惶、乱成了一窝
蜂。由摩托车手组成的飞虎队送来消息,人民解放军从公主坟、木樨
地方向由西往东沿西长安街一路打杀过来,沿途已经打死打伤数以千
计的市民和学生。许多原来在外围围堵军车和军人的人,在围堵无效
的情况下,又返回来。广场上人山人海。凌晨1点左右,各戒严部队
先后杀到了天安门广场。凌晨1时30分,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部队
指挥部发出紧急通告。“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暴徒们
猖狂袭击解放军指战员、抢军火、烧军车、设路障、绑架解放军官
兵,妄图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推翻社会主义制度。人民解放军多日
来保持了高度克制,现在必须坚决反击反革命暴乱。首都公民要遵守
戒严令规定,并同解放军密切配合,坚决捍卫宪法,保卫伟大的社会
主义祖国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门广场的公民和学生,应立即离
开,以保证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凡不听劝告的,将无法保证其安全,
一切后果完全由自己负责。”
成千上万的市民和个别学生在听到通告以后纷纷离开广场。胡鲁生和
高志远却逆着大流的方向,踏着这个反复播送的令人胆战心惊的通告
的点子跑进了广场。胡鲁生认识到,政府已经赤膊上阵了。它的真实
面目已经在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面前暴露无遗。他已经毫无必要
以自焚的方式来揭露中共和唤醒民众了。他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与广
场上的学生和市民坚持斗争到最后一刻。
他在国旗旗杆下停住脚步,步步紧跟他的高志远差点撞在他身上。他
喘着粗气对高志远说:“高老师,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自焚了。”
他紧紧地握住高志远的右手,这只手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他还是
第一次紧握它,“谢谢你的关心、爱护和教育。请你赶快离开这里。
回长沙去,告诉那里的朋友们、同学们、老师们,我胡鲁生死在天安
门广场上,不是自焚,而是被枪杀。”
“你叫我现在走?!”高志远气愤地反问,“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在我的辞典里,没有‘逃兵’这个词。”
“可是……”胡鲁生想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理由劝他敬爱的老师离
开。他的注意力转向了大批离开广场的人。他想,想活的人都走了,
不怕死的人还在坚持,而专门跑来送死的人,大概就是我和敬爱的高
老师。但是,我们不是不想活,而是想活得更好、更有尊严!
凌晨2点时,原有几十万人的广场,只剩下了几千名宁死不屈的学生
和市民。他们聚集在人民英雄纪念碑正面的台阶下。56天以来,天安
门广场上的人第一次如此形单势薄。
与此同时,十几辆戒严部队的军用卡车停在金水桥前,士兵们从中跳
下,列队坐在马路上待命。中国历史博物馆的台阶上坐满了头戴钢
盔、肩背冲锋枪的士兵。历史博物馆北门外,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列队站立。前门箭楼以北、毛泽东纪念堂以南的广场上,也出现了全
副武装的士兵。人民大会堂的战士仍然在大会堂内待命准备出击。戒
严部队完成了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的包围。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
这“一小撮人”,等待上级给他们下达最后的命令。他们就象守候在
幼儿园大门外的一群恶狼,正在等待着一道邪恶的闪电。只要电光一
闪,他们就会破门而入,扑向那些无力而又无助的孩子。
形势非常严峻。凌晨3点时分,在6月2日宣布绝食的刘晓波、高新、
周舵和侯德建四君子与天安门广场指挥部的正、副总指挥柴玲和封从
德夫妇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柴玲说,听说赵紫阳和阎明复希望学生能
留下来坚持到天亮,到那时形势就可能出现转机。
刘晓波不相信这种传言,他说:“不管这个事情是真的是假的,没有
任何人有权利拿现在广场上几千、上万的学生的生命来作赌注。”
四君子提出要和解放军谈判,争取和平撤离广场。封从德说:“你们
可以去谈判,但是只代表你们。你们作为第三方,不能代表我们指挥
部。”
3点40分左右,四君子中侯德建和周舵两人冒着生命危险去与解放军
谈判。他们与已经杀红眼的解放军达成协议:广场上的学生和市民可
以由天安门广场东南角和平撤离。这时正好是凌晨4点钟。这是戒严
部队预定的清场时间。广场上的灯突然全部熄灭了。所有的人顿时紧
张起来。政府对广场广播的高音喇叭播出了戒严部队指挥部的清场通
知。这时,只剩下了最后三、四千名无所畏惧的学生和市民挤坐在纪
念碑的台阶上。
胡鲁生担心戒严部队趁着黑暗捣鬼,从衣袋里掏出高志远在长沙家中
给他、他珍藏着打算用于自焚的那盒火柴,冒着被军人射杀的危险,
走下纪念碑台阶,从地面搜罗了一些散乱的被子、木棍和帆布,在纪
念碑西侧点起了一堆篝火。高志远和一些学生也走下台阶来帮忙。很
快,纪念碑西侧广场上燃起了几堆用各种各样的可燃遗弃物烧起的篝
火。
胡鲁生、高志远等人又返回纪念碑台阶,和大家挤坐在一起。胡鲁生
纂紧了拳头,准备为祖国的民主自由而贡献出他的最后一滴鲜血。高
志远赶来北京的原始目的是要阻止胡鲁生自焚。现在,胡鲁生肯定不
会自焚了,她却反而打算与坚守在广场上的包括胡鲁生在内的人共存
亡。因为她认识到,问题的性质已经变了。在残酷的斗争中作为一个
坚强不屈的战士而死,那不是无谓的牺牲,而是为祖国的民主自由事
业而光荣捐躯。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起来,全世界的受苦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胡鲁生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国际歌》。他的嗓子不好,从来没有在大
庭广众中唱过歌,现在他却用尽全力在引吭高歌。在胡鲁生的激励
下,高志远用尖利的嗓子高唱起来,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大家开始齐声合唱,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是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
侯德建和周舵返回纪念碑,用高自联的广播向大家介绍与戒严部队谈
判的情况,“我是侯德建,我代表绝食的四个人来说几句话。我们没
有得到大家的同意,就去找了戒严部队交涉。他们说,只要我们现在
撤出广场,还能保证我们的安全。我们四个人都希望大家能安全撤出
去。我们不能再抱任何幻想了。现在再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知
道,我们现在留在广场上的人都不怕死。但我们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死
了!未来的事业,还等着我们去开创……”
黑暗中,有人说北京大学有校车来接学生回校。但是,没有一个人离
开。
此时的广场,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远处的战火,近处的篝火和长
安街的路灯传来的微弱光亮。戒严部队开始由北往南,分两路向纪念
碑推进。戒严部队突击队的士兵首先开枪将高自联的两个广播喇叭打
坏,接着手持冲锋枪从西边的台阶上,从坐着的人群中走上来,把学
生赶下纪念碑。
在如此生命垂危的绝境,以组织名义指挥广场上的学生和市民的天安
门广场指挥部仍然置个人和群体的安危于不顾,不愿意贸然接受四君
子以私人名义与解放军谈判的结果。他们提出是撤是留要由广场上的
所有人来共同决定。时间紧迫,现在来征求广场上所有人的意见是完
全不可能的。哪怕是举手表决,也没有清点票数的时间。
广场上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群众不知道他们尊为领导人的天安门广场
指挥部和四君子在做什么。他们都在翘首以待,期盼着领头人赶快作
出决定。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走,大家只有一个共同信念──抱成一
团,和灭绝人性的反人民政府斗争到底。
天安门广场指挥部副总指挥封从德急中生智,向广场上的所有人喊
话。他说:“现在我来主持表决。我喊一、二、三,要撤的就喊撤
离,要留的就喊留守。哪一方的声音大,就照那一方的意见办。”
在封从德喊过一、二、三以后,胡鲁生大声喊留守,他抱着必死的决
心要与这个残暴的专制政权斗争到底。高志远尖声叫撤离,她认为目
前的当务之急就是保住这三、四千名无私无畏的爱国者。他们的声音
融汇在几千人的怒吼声中。喊撤离的人数多,喊留守的嗓门大。两种
吼声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哪怕是最精密的语音分析仪恐怕也无法从
这三、四千人的同声怒吼中辨别是喊撤离的声音大,还是喊留守的声
音大。封从德的肉耳当然也无法断定。但是,他的政治智慧却让他当
机立断地作出了决定。他宣布:“喊撤离的声音大。根据多数人的意
见,我们现在有组织地撤离广场。旗帜为先导,大家有秩序的撤离,
撤到海淀区,往中关村走。”
4时30分左右,广场上的灯一下子全亮了。学生面前突然出现了大批
端着枪的士兵向他们一步步逼近。远处,一字排开的坦克和装甲车从
长安街金水桥缓缓向广场驶来。随着几下沉闷的撞击声,位于广场北
端的民主女神像轰然倒塌。这是中央美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等
八所首都艺术院校的300多名学生于5月30日在广场上组装和树立起来
的。她象征着中国人民争取民主自由的强烈愿望。中国共产党无情地
将她摧毁,表明了它要不择手段地保持住自己的特权,不肯把人民应
该享有的民主自由归还给人民。
坦克和装甲车继续向前,一路上撞倒和碾碎了学生遗留在广场上的帐
篷、桌椅等一切物品。最后,在离学生队伍二、三十米处分别驶向东
西两侧。正面,士兵们排成横队,从长安街向学生队伍一批批走来。
他们头戴钢盔,手握棍棒,气势汹汹,不可一世。
广场东南角的解放军为撤离广场的人让出一个缺口。5时许,广场上
的数千人在学生纠察队手拉手的维护下,沿着绿化带和纪念碑座间的
通道,互相搀扶着,缓缓地向广场东南角走去。从1919年“5.4”运
动起,天安门广场就是中国人民争取民主和自由的圣地。在1976年的
“4.5”运动中,中国人民在这里向共产党展开了声势浩大的群众示
威。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逝世后,它又成为1989年民主运动的主要
活动场所。谁也不愿意离开这个与中国人民的民主自由休戚相关的战
场。大家的步履沉重而又缓慢。
忽然,人群拥挤起来。在撤离队伍的后面,士兵逼了上来,他们手握
棍棒向撤离队伍紧逼,催促他们加快速度。纪念碑周围的道路已经被
士兵和坦克封锁,撤离队伍在坦克和装甲车的缝隙间穿行,往广场东
南角行进。它是那么壮怀激烈,那么井然有序。大家举着校旗,唱着
国际歌,喊着“血腥镇压” 、“打倒法西斯”、“土匪、土匪”等
义愤填膺的口号。许多人朝戒严部队方向吐唾沫以表示自己的轻蔑。
每个人都在流泪,喊留守的人在哭,喊撤离的人也在哭。他们在想,
在长安街被坦克压死和被子弹打死的数以千计的学生和市民的鲜血不
会白流。他们在想,他们一度热烈拥护的人民政府怎么会如此灭绝人
性地屠杀人民。他们在想,所谓的人民子弟兵怎么会沦为一群没有头
脑、任人摆布的杀人凶手。他们在想,为什么民主自由这些天赋人
权,在中国却必须以鲜血和生命来争取。他们都为中国共产党统治40
年来最伟大的一次轰轰烈烈的民主运动的悲惨失败而痛惜。
胡鲁生和高志远与撤离的人群一道,一路叫骂离开了广场,向中关村
走去。他们应该去北京站,返回他们的家园──湖南省长沙市,在那
里展开新的斗争。他们跟着大伙儿去中关村干什么?但是,极度的悲
愤使他们完全丧失了思维能力。广场上那股宁死也不离队当逃兵的情
结仍然控制着他们的头脑,他们盲目地随着队伍走到了西长安街六部
口。这时,天已经亮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他们互相注视着坐了两
天车、昨夜又彻夜未眠的对方,突然感到了自己是多么疲惫。他们心
里在想,尽管结局是悲壮的失败,但是战斗毕竟已经光荣地结束了。
队伍很快就要解散,现在我们也许可以离队找个地方休息,慢慢医治
创伤、准备下一场战斗。
但是,他们错了。战斗并没有光荣地结束。中国人民解放军注定还要
给中国人民的和平抗争再增添一些辉煌,给中国共产党专制政府再增
添一些耻辱。就在胡鲁生和高志远在思想上松懈下来、准备离开学生
撤离队伍的那一刻,一辆坦克高速冲进了学生的撤离队伍。中国青年
政治学院青年工作系学生王佩文、黄晓军当场被压死,尸骨无存。北
京体育学院生物力学系学生方政被压断双腿,成为终身残废。中国青
年政治学院学生苏文魁被压断一条腿,倒在血泊中,又遭士兵射击。
人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高志远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坦
克径直向她冲来,她竟不知道应该躲避。那个钢铁的庞然大物已经来
到她的面前,离她不到一米了,她仍然呆站在原地。她并不知道,在
昨天晚上,勇敢的青年人王维林曾经傲然屹立在坦克前面,一手拎着
手提袋,一手拎着从身上脱下的衣服。坦克向左绕开他,他就向左移
动。坦克往右绕开他,他又往右移动。他还爬上坦克的塔台,向里面
的士兵喊话。他一个人挡住了一长串坦克。美国总统布什看到这些镜
头,不禁为他的勇敢和豪迈而老泪纵横。她没有想过要当那样的英
雄。她知道肉体是挡不住坦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坦克在一夜之间
已经压死了数不清的中国人民,在清晨再多压死一个中国人对于他们
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想。她就是惊呆
了。
已经逃到一旁的胡鲁生突然发现高老师不在身边。他回头一看,只见
高老师正呆站在坦克的前面。坦克履带的下一次滚动就会把她压成肉
酱。“高老师,”他大吼一声,什么也顾不得说、什么也来不及想,
就一个箭步猛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把高志远推出去几米远。巨大的
反作用力使他无法保持自身的平衡,脚下一滩先驱者的鲜血使他仰面
向后滑倒,正好倒在坦克的履带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履带无情地碾压
过来,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喊叫,就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胡鲁生的强大推力使高志远摔倒在几米外的路面上。她双膝着地,路
面的沙石象刀子一样割裂了她双膝的皮肉。钻心的痛楚使她的头脑突
然清醒了。她以最快的速度翻身爬起。坦克已经隆隆驶离。在坦克离
开的地方,是一块血肉模糊的人形肉饼。“鲁生,”她忘记了双膝地
疼痛,猛扑过去,趴在那块鲜血淋漓、碎骨崚峥的人形肉饼上,凄惨
地呼唤着她的得意门生的名字,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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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劫后余生
一、
从4月15日胡耀邦逝世之日起,中国新闻在西方媒体上所占的比重就
越来越大。黄晓薇也越来越关注祖国和亲人的情况。由于加拿大与中
国有12个小时的时差,她在当地时间6月3日早上8点的电视新闻里就
看到了通过卫星转播的王维林的英雄行为,就看到了中国民众被共产
党的党卫军开枪杀戮的悲惨情况。她无法压抑自己的悲愤,哪怕正在
上班,她也迫不及待地要往国内打长途电话。她认为,自己和自己的
小家虽然在民主自由的加拿大过上了富裕安定的生活,但是她不可以
忘本,她有义务关心国内亲友的安危,有责任向他们揭露中国共产党
的无耻谎言。她狠不得马上把事实真相告诉国内的亲友。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电话还是奇缺的奢侈品。爸爸虽然贵为教授,家
里却连电话都没有。公公是工人,家里当然更加没有电话,只能往公
公车间打。可是,首先接电话的会是车间主任或者车间党支部书记。
她不愿意通过他们转。她倒是有湖南师范大学物理系力学教研室的电
话号码,但是大学教师不坐班,高志远未必在教研窒。给马松如打个
电话如何?还是只能往车间打。首先接电话的还是车间主任或者车间
党支部书记。她慌乱地翻动着她的工作日程簿后面专记电话号码和通
讯地址的页面,急着把中国政府正在杀人的情况告诉任何一个亲戚、
朋友、或者熟人。突然萧素文的电话号码进入了眼廉。萧素文在缝纫
厂当统计员,办公桌上就有一部电话,打给她没有问题。她忘记了国
内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萧素文的电话。
萧素文是一个工作刻苦、办事认真的人。自从丈夫的满仓米粉店开
张,她家搬到米粉店后面住下,她就把家全盘交给了丈夫。对于王满
仓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林碧玉在后面的动静,他在前面就可以
听到。他一面照顾店里的生意,一面就可以照看她老病的岳母。解决
了后顾之忧,萧素文回家早一点晚一点都无所谓,忙的时候她就加班
加点。最近在赶一个统计报表,别人早就下班走了,只有她还在忙。
黄晓薇来电话的时候,她正趴在桌上填表,随手就抄起了电话。
“请问萧素文在吗?”电话的另一端问。
“我就是。”萧素文回答,“请问是哪一位?”
“黄晓薇,”对方回答,“说话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萧素文理所当然地说:“都快晚上9点了。办
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北京杀人了。”黄晓薇连珠炮一般地说:“坦克开路,士兵边走边
开枪。哪里有石头扔过来、哪里有人喊口号,就往哪里扫射。路边的
楼房如果亮着灯、看得见有人走动,坦克上的高架机枪就会给他一梭
子。”
“是吗?滥杀无辜!”就象受到了晴天霹雳的轰击,眼泪哗哗地由萧
素文的眼中流出。办公室里既没有电视,又没有收音机,北京正在发
生什么事情,她一点也不知道。电视台早已中断正常节目的播放,转
而反复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戒严部队指挥部的紧急
通告,叫全体市民从现在起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她
却毫不知情。“天啊,中国人的命为什么就怎么不值钱!”她又想起
了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爸爸。
“不是中国人的命不值钱,而是中国共产党太残忍、太不把人当
人!”黄晓薇纠正她,“你应该立刻告诉所有亲戚、朋友和熟人。让
大家都知道,中国共产党政府正在屠杀中国人民,是一个反人民的专
制极权政府。”
萧素文未必有这种勇气。她现在担心的是丈夫的满仓米粉店。自从学
生运动一开始,丈夫就让游行示威学生免费在店里吃米粉。现在要去
赶快告诉他,不可以再那么干了。她无心继续加班,匆匆收拾了一下
办公桌就想走。
“喂,怎么不说话?你需要帮助吗?”黄晓薇关心地问:“我可以为
你做什么?”
“我……我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她回答。突然,她想起了高志
远,“哎呀,不好。志远去北京了。她不会出事吧?”
“她去北京干什么?”黄晓薇焦急地问。
“满仓说:一个学生要自焚。她跟去了,想劝阻他。”
“糟了!”电话里转来了黄晓薇的跺脚声,“他们一定在天安门广
场。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他们。”
“怎么找?” 萧素文哭出声来,丈夫的满仓米粉店突然变得不那么
重要了。“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沉默。从加拿大到中国的国际长途电话每分钟要1.59加元,居然还有
沉默不语的时候,这真是怪事。
“洪玉靘,”黄晓薇突然高兴得大叫起来,“你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吗?”
萧素文摇了摇头。她突然意识到黄晓薇看不见她摇头,连忙说:“我
不知道。”
“那我打电话到公安部去问。”黄晓薇说。
“晚上9点多,都下班了,未必问得到。”萧素文迟疑地说。
“别急,我问问宏伟和美娇,看他们是不是有她的电话号码。”黄晓
薇无心继续与萧素文交谈,“再见,保重。”
“再见,保重。”萧素文机械地重复。
黄晓薇把电话打到王宏伟和李美娇合开的餐馆。才早上9点多,餐馆
还没有开门。自从餐馆开业,李美娇就把餐馆后面的一个单间用作了
她的卧室,住进了餐馆。王宏伟也在餐馆后面有一个休息室,里面也
有床、有被褥、有家具。从早上10点到晚上11点,餐馆每天营业13小
时,在顾客较少的下午3点5五点之间,有个地方休息一下是绝对必要
的。但是,王宏伟的休息室基本上空着没用。在没有顾客、可以休息
的时候,他一般都到李美娇的卧室里搂着她睡觉。餐馆的门上按着防
盗铃,只要有人推门进来,铃声就叮噹作响,那时候再穿衣服出来都
来得及。
黄晓薇的电话打进来时,王宏伟和李美娇正在李美娇的卧室玩得痛
快。早上的回笼觉是他俩的最大享受。在10点以前,店门还锁着,他
们完全不用担心有顾客来干扰,可以尽兴地享受男欢女爱。王宏伟仰
面躺在床上,李美娇骑在他身上,两人媾合勾连着。李美娇惬意地扭
动着屁股。电话铃的响声叫李美娇扫兴地皱起了眉头。她有心想不
接,又怕误掉订座位的大生意,只好一面继续扭屁股,一面抓过话
筒。
“喂,宏娇餐馆。请问哪一位?”
“啊,是美娇啊!我是晓薇。”电话的另一端说:“请问你知道玉靘
家的电话号码吗?”
“晓薇啊!”李美娇停止了屁股的扭动,对身下的王宏伟做了一个鬼
脸,“我不知道玉靘家的电话号码。”
“你把电话给宏伟好吗?也许他知道。”黄晓薇焦急地说。
李美娇把电话递给王宏伟。黄晓薇迫不及待地向他提出了同一个问
题。
“玉靘家的电话号码?”王宏伟重复,“我好象有。你等等。”王宏
伟解脱媾合,从李美娇的胯下抽身爬出,光着身子到他休息室的办公
桌抽屉里拿出记事簿。“找到了,你记一记。”他把洪玉靘的电话号
码报给黄晓薇,立即又返回李美娇的卧室,躺到床上,继续进行他与
李美娇已经开始但是尚未完成的“事业”。
黄晓薇很高兴。她终于找到了玉靘家的电话号码。她立即给洪玉靘拨
电话,求她看在插队伙伴的情份上,一定要救出高志远。洪玉靘满口
答应。她说,今天夜里太乱,天安门广场是绝对不能去的,但是明天
一早她就开着部里的车去找她。不找到她决不罢休。她是我的救命恩
人嘛!她说。
黄晓薇放心了。她感到自己为朋友,不,是为中国人民做了应该做的
事情。对于李美娇怎么会那么快就可以把话筒交到了王宏伟手里,以
及王宏伟怎么会有洪玉靘家的电话号码,她连想都没有想。
“醒了,醒了”一个熟悉但又久违的声音欣喜地说,好象来自很远很
远的地方。
高志远艰难地睁开眼睛。她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她是谁?好象很面
熟?以前见过,而且见过不止一次。人与人的关系真是怪异。有些人
的生命轨迹终生都没有交点,有些人的生命轨迹毕生只交汇一次,有
些人的生命轨迹却有彼此重合的阶段。高志远朦胧地觉得自己与这个
身影曾经共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有多长,在什么时候,她却
搞不清楚。她搅动着自己浑沌头脑,努力思索着这个身影属于谁。好
象是洪玉靘!这么会是她?我现在在哪里?她的手触摸到了柔软的席
梦思床垫。她的身上盖着轻暖的丝绵薄被。她睁大眼睛往上看,附在
她上方正在察看她的那张面孔终于变得清晰了。是她,是洪玉靘!她
挣扎着想坐起来。那人却把她按住。
“志远,好好躺着,别动。”洪玉靘对她说:“昨晚接到晓薇的电
话,今早一上班我就开着部里的车去找你。找遍了天安门附近的所有
医院,最后才在同仁医院走道的长凳上找到你,你浑身是血,吓死人
了……”
果然是洪玉靘。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同仁医院?走道的长凳上?浑身是血?”高志远越听越糊涂。她低
头一看,身上没有一点血迹,衣服也换过了。谁换的?她的脸红了,
除了丈夫马松如,从来还没有看过她的裸体。
“别不好意思,”洪玉靘看到了高志远脸上的红荤,“帮你擦洗和换
衣的时候,没有别人在场。女儿去幼儿园了。保姆买菜去了。林翼在
外交部上班。将军和将军夫人到老干部中心听平暴报告去了。”她一
直称公公和婆婆为将军和将军夫人。她认为这么称呼可以充分表达她
的敬意。他们听着也觉得很受用。
“平暴?”高志远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浑身是血?”
“那不是你的血。你的两个膝盖有严重擦伤,少数擦痕很深,几乎触
及了膝盖骨,但是血出得不多。”洪玉靘解释,“重伤号太多,你的
伤算不了什么。你休克的主要原因是长期疲劳和过度惊吓。医护人员
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把你扔在走道里就再也顾不上管你了。”
高志远慢慢明白过来了。昨晚至今早发生的事情象电影一样一幕一幕
地在她眼中重演──政府开枪杀人,三、四千学生和市民被军队重重
包围,和平撤离,六部口,坦克,啊,坦克!她猛然掀开身上的丝绵
被,声嘶力竭地大喊:“鲁生……那是胡鲁生的血!”一面喊叫,一
面双脚伸出床外,想穿鞋下地。
“胡鲁生?”洪玉靘觉得这个名字很熟,好象是在高校学生思想动态
里看到过,但是她没有把握,“你的朋友?”高志远的叫声是那么亲
切和凄凉,她甚至想到他也许是高志远的很特殊的朋友──就象她和
王宏伟那样的朋友。
“我的学生。”她回答,但是立即又纠正自己,“我的救命恩人。”
她完全清醒了。她眼前出现了由胡鲁生的躯体变成的那个鲜血淋漓、
碎骨崚峥的人形肉饼。她穿上鞋,挺身而立,想立即离开这里,“谢
谢你的照顾。谢谢你把我接到家里来。但是我必须走。”
“不急,你还没有见到林翼、将军和将军夫人呢。”洪玉靘自豪地以
丈夫、公公和婆婆的名义挽留她,“还有我的女儿,可好玩了。”
“替我向他们问好。我不能等了。我必须马上走。”高志远抬脚要
走。
“你不能走。”洪玉靘一把拉住她,“你的身体还很弱。”
“谁说的?”高志远反驳,“我的身体强得很,强得可以跟杀人犯拼
个你死我活。”
“你要去哪儿?”洪玉靘觉得高志远的想法很危险,“外面正乱着
呢”
“还能乱过昨天晚上吗?”高志远反问,“还能乱过今天早上的六部
口吗?”
“你要去干什么?”洪玉靘试图以第四种方式阻止她。
“我要回去告诉长沙市人民,”高志远坚定地说:“所谓的人民政府
在北京屠杀人民。我要对大家说,我的学生胡鲁生为了救我,被坦克
活活压死了。”她突然想起胡鲁生劝她离开广场时说的话,“回长沙
去,告诉那里的朋友们、同学们、老师们,我胡鲁生死在天安门广场
上,不是自焚,而是被枪杀。”他那时候就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他没有想到的却是,他不是被枪杀,而是被坦克碾死。被枪杀尚有一
个完尸,被坦克碾死却尸骨无存!想到这里,泪水顺着她美丽而成熟
的脸庞滚滚流下。她扒开挡住她去路的洪玉靘,迈步要往外走。
洪玉靘牢牢抓住那只正把她扒往一旁的手。“你信口开河地乱说。你
考虑过后果吗?”
“我没有信口开河地乱说,我说的是事实。”
“要以正确的观点来看待和理解事实。违背党和国家利益的事实不可
以随便转播。”
“我不是党员。我是老百姓。我只懂得人民的利益,不懂得党的利
益。”高志远毫不含糊地说:“我还认为,政府和国家是两码事。政
府的利益不等于国家利益。”
“你要是如此一意孤行,我可真是爱莫能助了。”洪玉靘的话里带着
威胁,“你一定知道,何东昌副部长早就说过,‘主要问题不在学生
,而在学生后面的长胡子的人。’对学生可以从轻处理,对‘长胡子
的人’肯定要从严处理。”
“我是女人。我不长胡子。”高志远毫不含糊地把洪玉靘顶了回去。
她想,她把我救到她家里,照顾我休息,我却这么顶撞她,是不是忘
恩负义、不近情理?不,她转而又想,这是大是大非问题,不可以在
其中夹带任何个人情感。
“你……”洪玉靘气得说不出话来,“是晓薇打电话求我,又看在老
同学和插队伙伴的份儿上,我才不管局面是多么混乱、千方百计把你
找到,接到家里,让你睡在我的床上。我亲自给你擦洗,给你治伤,
把我自己的衣服给你穿上,守在床边照顾你。没想到……”她决定不
再考虑任何情面,立即展开致命的一击,“我奉劝你,不要忘记你的
妈妈。她就是前车之鉴。”
高志远浑身发抖,好象遭到了雷击。她没有倒下,反而变得更加坚
强。“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妈妈。我觉得她只说了一句‘共产党好
象不太懂教育’就冤里冤枉地送掉了性命,实在太不值得。我要痛痛
快快地大声疾呼,把心里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
“不要猖狂。就凭你刚才说过的话,我现在就可以逮捕你。”洪玉靘
真的火了。
“你逮捕吧!我的妈妈、我的学生,都已经失去了生命,我难道还怕
逮捕?”高志远的火气更大,“你不是公安部的处长吗?下命令吧,
叫人来逮捕我。”她用力甩开一直抓着她手的洪玉靘的手,“不然我
可就走了!对不起,连你的衣服也一起穿走了!”说完,她头也不回
地扬长而去。她双膝的新伤还很痛。她行走不便,有点瘸拐。但是,
她忍住疼痛,尽量把步子迈正迈直。她走出了洪玉靘家的房子,走出
了洪玉靘家的院子。她迈着坚定的步伐在街上又走了一段,直到她肯
定洪玉靘再看不见她,才在路边的一个树桩上坐下来歇息。
戒严部队的士兵一批又一批的列队走过。北京市民以鄙薄和仇视的目
光注视着他们,有的人甚至在低声咒骂,“侩子手”、“法西斯强
盗”、“土匪”。高志远觉得膝头痛得厉害,她顾不得身旁就站着对
军人怒目而视的民众,旁若无人地撩起裤腿,想看看膝头上的伤势。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到:洪玉靘已经给她上过药,并且包上了两块
把膝盖团团包裹的大纱布。
“姑娘,要紧吗?”看到她膝盖上的纱布,站在旁边的老奶奶关心地
问:“该不是枪伤吧?”
一群人的目光离开那些令人厌恶的军人,转而低头看着坐在树桩上的
高志远,同情地围了过来,
“不是枪伤,”高志远连忙放下裤腿,平淡地说:“躲坦克的时候摔
的。”她又想起了胡鲁生舍命把她从坦克履带下推出几米开外的那一
刻,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叭哒叭哒地掉在地上。
老奶奶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围观的人摇头叹息,又展开了新的一轮对
军人的低声咒骂。
三、
虽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高志远还是坚持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在北京
站下了公共汽车,她居然一路小跑,赶上了当天返回长沙的火车。沿
途各大城市都有抗议北京大屠杀的示威游行。列车不时被路障或卧轨
的学生堵住。20多小时的行程走了30多个小时。列车在6月5日下午到
达长沙站。一下车,就遇上了二万多名学生、工人和市民在示威游
行。听到“反对镇压”、“还我同胞”的豪迈口号,高志远精神大
振。她忘记了旅途劳顿,忘记了自己双膝的擦伤,立即投入游行队伍
的行列。长沙市的主要交通路口都被示威民众设置了路障,市内交通
基本瘫痪。她在示威游行结束以后,才精疲力尽地瘸着腿回家。
见到丈夫和公婆,高志远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哭了。看到儿媳妇膝盖
上的伤,舒秀芳心疼得要命。她手忙脚乱地先用碘酒给她消毒、再给
她涂上消炎药膏、最后用纱布给她包扎。高志远仍然不说话,还是一
个劲地哭。全家人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痛得厉害,是吗?”舒秀芳以为儿媳妇是受不了伤口的疼痛,关心
地问。
“摔伤了就哭鼻子的人不是好孩子!”儿子马高光批评妈妈。
高志远把儿子抱在怀里,抽泣着说:“儿子,妈妈不是为自己的伤,
而是为小胡叔叔。”
“胡鲁生怎么啦?”三个大人不约而同地问。
“他死了,被坦克压死了。”高志远嚎淘大哭起来,“他把我从坦克
履带下面推开,自己被压死了。”
“天哪!”马松如双手捧着头,蹲在妻子身旁。他想起自己曾经开玩
笑,叫学校开除他那种调戏女老师的学生。但是,他何尝调戏过女老
师!他明明用生命保护了女老师啊!
马光达也流出了老泪。他不愿意让妻子和晚辈看到他的脆弱,赶紧走
进了卧室。
“小胡叔叔死了?”马高光的童声叫得特别尖利,“是谁干的?我要
替他报仇。”
“小孩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舒秀芳赶紧用手捂住孙子的嘴,同
时紧张地看着门外。
“是的,”高志远同意儿子的意见,“妈妈也要替他报仇。”
“你可别乱来啊!”舒秀芳担心地说。
“我不乱来,”高志远坚定地说:“我只说事实。我要把我在北京看
到的事情都讲出来,告诉长沙的朋友们、老师们、同学们。”
“可是,党中央说了,它平息了反革命暴乱。死的都是反革命暴
徒。”舒秀芳不安地说。
“你信吗?”高志远第一次这样顶撞婆婆。
舒秀芳不再吱声,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北京有那么多反革命暴徒。
“可是,搞不好是要坐牢的啊!”她低声嘟囔。
“让她说吧,”马光达从卧室走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说自己的
救命恩人是暴徒,连句公道话都不敢说,那还叫人吗!”
“说吧,把你看见的都说出来!”马松如也豁出去了,“出什么事情
我们大家一起担待。”
在随后几天里,高志远对前来问候和拜访她的每一个朋友和熟人都不
厌其烦地如实介绍她在北京的所见所闻。每天白天她都乘公共汽车进
城去参加抗议活动。每天晚上她都在家里奋笔疾书,把她在6月3日晚
到6月4日晨的所见所闻都原原本本地写在稿纸上。她还不太清楚她把
这些见闻写出来干什么。但是她就是要写出来,因为她永远也不愿意
把它遗忘。她特别详细地介绍了六部口惨案。学生队伍已经和平撤离
了,请愿示威已经被镇压了,军人和政府还有什么必要这么残忍地继
续屠杀撤退路上的学生呢?她在文稿中厉声质问。
8日下午,她和王大明、李明范一起参加了湖南省高等院校自治联合
会和湖南省工人自治联合会联合举办的隆重追悼会。三万多名学生和
市民聚集在长沙火车站站前广场。会议主持人宣布,中国共产党长沙
市市委第一书记邹乃山也参加了今天的大会。全场三万多人不约而同
地鼓掌喝彩。在全国省会级城市中,中国共产党的现任第一书记出席
群众追悼会,公然抗议中国共产党政府屠杀中国人民,这是独一无二
的。看着端坐在主席台上的邹书记,高志远对邹书记深明大义,不计
个人得失的英雄行为深为感动。
邹书记是解放前的湖南大学学生。作为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员和学生运
动领袖,他曾经积极参加“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的学生运动,
为共产党领导下的湖南学生运动立下了汗马功劳,刚刚30出头就当上
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部的处长。1957年,他响应党的号召,帮
助党整风,提出高等教育不可以“一边倒地全盘学习苏联”,被毛泽
东的“阳谋”揪出来,中箭落马,成了右派,下放到湖南原籍在一所
农村普通中学当化学教师。摘去右派帽子之后,在邓小平第一次复职
时于1973年调到湖南省化学工业学校任化学老师。1977年,邓小平第
二次复职。胡耀邦大搞拨乱反正,纠正冤假错案,他升任湖南省化学
工业学校校长。在为全国绝大多数右派分子平反以后,他进一步晋升
为中国共产党长沙市市委第一书记。
他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啊?高志远想,他竟然又挺身而出、为民请命
了。如果共产党里有一批象邹书记这样有良心、有社会责任感的干
部,中国就还有希望。从井岗山时期的反AB团,到王明领导下的“残
酷斗争、无情打击”,到延安时期的抢救运动和整风运动,到1952年
的三反运动,到1957年的反右斗争,到1959年的反右倾,到无产阶级
文化大革命,外加中国共产党的历次“路线斗争”,受过中国共产党
专制独裁之害的共产党高、中级干部数以万计。如果他们都能象邹书
记这样明辨是非,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支持人民群众的反专制独裁
抗争,那么中国将大有希望。
邹书记在这次屠杀中并没有亲人罹难,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安然无
恙。以省会级大城市中国共产党现任第一书记之尊,他都能置个人荣
禄于不顾,公开反对“6.4”屠杀,高志远想,我一个小小的老百
姓,救命恩人都死在屠杀中了,我还有什么舍不得抛弃的呢!她决定
把连日来每天夜里写的文稿抄成大字报张贴出去。“四大”已经被禁
止了,张贴大字报是违法行为。违法就违法吧!她想,这个法我违定
了。不然,我怎么能够把我在北京的亲眼所见告诉我的父老乡亲呢?
不然,我怎么能够替我的救命恩人鸣冤叫屈呢?在追悼会结束时,她
在与王大明和李明范分手前请他们第二天一早到她家来。她说有事请
他们帮忙。他们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胡鲁生是他们三人共同的朋友。
他的死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高志远去文化用品商店买了一大瓶墨汁和一大叠大白纸带回家。她不
愿意惊动家里人,吃过晚饭以后照常帮婆婆收拾饭桌、洗碗,然后和
大家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接着开始看专业书籍。夜深了,大家都去
睡觉,她说她还要看一会儿书。她经常熬夜备课,睡得总是比别人
晚,所以谁也没有介意。她终于有了安静的环境,可以开始抄写大字
报了。她多年来坚持不懈地练出的一手好毛笔字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她写了整整一夜,到凌晨五点钟才把她连日来每夜撰写的文稿抄完。
工整的毛笔大字写满了一张又一张大白纸,铺得满地都是,一共20多
张。她从头至尾检查了一遍,更正了几个错别字。她感到满意,但是
却仍未尽意。她想了想,又在稿纸写了一首发自内心的长诗。她给它
取名《这样的母亲,见鬼去吧!》。她看了几遍,作了一些改动,决
定把它也抄出来,作为长篇大字报的尾声。
这样的母亲,见鬼去吧!
高志远
你自称是我的母亲。
你说你给了我生命。
你说你抚育我成长。
你说你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你唱老掉牙的催眠曲使我昏睡。
你用甜言蜜语剥夺我的思想。
你的专横跋扈使我胆怯──
哪怕我已过不惑之年,
却仍然没有自立的胆量!
是谁使我在思想上残废?
是谁逼我失去正常人的向往?
是谁把我变成弱智的孩子,
永远只能依偎在“母亲”身旁?
不是别人,正是你──
你这个自封的母亲!
你叫我永远听你的话──
不管它是多么荒唐。
你叫我做你绞肉机上
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哪怕被绞杀的正是
我那亲爱的兄弟姐妹
和我那衰老的爹娘!
你说天大地大不如你的恩情大,
你说河深海深不如你的恩情深。
我回首往事想了又想,
除了给我一个接一个的灾难,
你对我的恩情又在何方?
你把我的父老兄弟活活饿死,
却不惜血本去“支援世界革命”,
却出口粮食去兑换黄金和钢枪。
我总算饿着肚子长大,
你却封掉学校搞“一个面向”,
强制我“自愿”上山下乡。
大好年华埋葬在黄土地里,
好不容易才盼到大学重新开张!
你自夸是你的英明领导
才使农村的孩子能上学堂。
你疯狂地挥舞双手乱打拍子,
教我们把“青春无悔”的高调儿唱。
我们取得的一切成就,
都记在了你的账上。
我们成家立业是你的“恩泽”。
我们含辛茹苦养大了孩子,
而你又一次冒充他的亲娘。
不愿象爸爸妈妈窝窝囊囊,
孩子们想和你对话和协商。
而你对他们的热情招待
却是轰鸣的坦克和吼叫的机枪。
这样的母亲,见鬼去吧!
你可曾尽过母亲的责任?
你哪有丝毫母亲的慈祥?
你强奸了一代又一代的“子女”,
乱伦超过荒淫无耻的男盗女娼!
你不是母亲,而是骗子──
用无耻之尤的弥天大谎
欺骗善良的老百姓上当。
你不是母亲,而是凶手──
用惨无人道的手段
杀害无辜的骨肉同胞,
使他们至死都喊不出冤枉。
这样的母亲,见鬼去吧!
只有把你扫进历史的垃圾箱,
中华儿女才能茁壮成长!
中华民族才会繁荣兴旺!
这首诗又抄了三张大白纸。她把30来张写满大字的大纸按顺序编好
号,等墨迹干后,再把它们卷成一团,立在墙角。已经6点了。公公
和丈夫是要上班的人。他们很快就会起床。看到她通宵熬夜,他们又
该心疼了。她不愿意看到他们为她而焦虑,决定赶在他们起床前小寐
一阵。实际上,她把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可以稍事休息了。等王大
明和李明范如约来到,他们就可以扛着大字报卷,去五一路张贴──
五一路靠近老火车站一带有一段高墙。高墙下面有宽敞的人行道。从
1966年文化大革命以来,那就是长沙人张贴大字报的重要场所。1976
年,在北京西单首先诞生了民主墙。这一段高墙就被长沙人叫着长沙
的民主墙。不管“四大”受到毛泽东鼓励,还是被邓小平禁止,那里
永远是勇敢的长沙人张贴大字报的圣地。
四、
高志远的大字报在几个钟头以后就被公安局的人揭走了。大字报的照
相传真版和对作者的处理意见第二天就送到了洪玉靘的办公桌上。一
看到高志远的名字,她就什么都明白了。这家伙可真不知道天高地
厚,果然胡闹起来。站在反革命暴徒的立场上,把6月3号晚上到6月4
号早上的事情全部写出来就已经反动透顶了,她还要加上一首含沙射
影、但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懂的反诗,不承认共产党是中国人民的母
亲,叫共产党见鬼去吧。这还了得!她看了看湖南省公安厅上报的处
理意见:立即逮捕法办。她犹豫起来,高志远毕竟是我的高中同学和
插队伙伴啊!而且,她还从蛇口中救过我的命哩!她想,我是不是应
该再帮她一把?
洪玉靘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抱头,痛苦地思索起来,把插队以后她俩
的所有交往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1980年冬天,我们在北京大学的大
字报前巧遇,她想,我给她地址和电话,请她到家里来玩,她连理都
不理。最后毕业了,离开北京也不打一个招呼。倒是我在1984年跑到
湖南师范大学去看她。我劝她注意对学生的政治思想教育,她不但不
接受批评,反而和我顶嘴。1987年,在开展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
以后,我警告她不要参加学生的政治沙龙,她反而对我冷嘲热讽。在
《高教战线》上看到她晋升副教授、获得带硕士生资格,我又不计前
嫌给她寄去明信片表示祝贺。早几天,我还把她从同仁医院的走廊救
回家,给她治伤,给她换上我自己的衣服,哪里想到她一醒过来就和
我吵,说是要把坦克压死她学生的情况告诉长沙市人民。我警告她“
对长胡子的人”肯定会从严处理。她却说她是女人,不长胡子。这叫
什么话!我对她早已经仁至义尽了,她却始终执迷不悟。不可救药
啊!真是不可救药!
洪玉靘叹了一口气,在处理意见表上批写:“已阅。同意省厅处理意
见。”她心里有数,她同意不同意都无关紧要。省厅把此案报到高教
处来是给她备案,而不是请她审批。如果高志远不是一个小有名气的
青年副教授,都没有必要报高教处备案。但是,她还是批上了“同意
省厅处理意见”,以表示自己立场坚定、不徇私情。想到高志远很快
就有囹圄之灾,她心里不禁又萌生出恻隐之心。她又想起了高志远在
插队期间的好处。是不是应该给她透一点风声,不管怎么说,她是我
的救命恩人啊!她想,就算是看在马松如的面子上好了。他也是我们
的插队伙伴。他家已经三代单传了。高志远是马家第一代的媳妇,第
二代的妻子,第三代的妈妈。不行!她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李鹏
总理说了,对动乱分子绝对不能手软。给她通风报信,那岂不是革命
营垒中的叛徒?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思想一闪念而感到羞愧。
共产党早已民心丧尽、众叛亲离了。哪怕洪玉靘严守党的机密,李明
范还是从在省公安厅工作的老同学口中打听到了最近要抓一批首要的
“动乱分子”,其中就有他的老师高志远。他和王大明连夜赶到高老
师家,劝她赶快一走了之。
马高光已经入睡。马家的四个大人都被他们带来的消息惊呆了。在相
对无言片刻之后,舒秀芳开始埋怨马光达,“老头子,我说了不能乱
来,你偏偏叫她说公道话。现在好啦,你公道吧。自己的儿媳妇都要
公道到监牢里去了。”
“妈,你老不要怪爸,”高志远感谢婆婆舍不得教训她,但是她还是
不能不为公公辩护,“他就是不叫我说公道话,我也非说不可。我一
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你们。”
“说得轻巧,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当得了吗?”马松如急得跺脚,
在惶恐中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说过“出什么事情我们大家一起担待”。
在不知不觉之中,他本能地加入了妈妈的营垒,“你万一出事,这个
家就完了。”
“别吵了。”马光达大声喝止,“现在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还是商
量一下应该怎么办吧?”
六个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一番议论。最后的结论是,绝对不能
让他们把高志远抓走。为了安抚最了解事实真象的大学生和北京市
民,中国共产党政府对“六?四反革命暴乱分子”的判刑原则是“学
生轻判,其他各界重判。北京人轻判,外地人重判”。所以,大连去
京的停薪留职人员萧斌仅仅因为向美国之音介绍了北京大屠杀的惨
状,就被判处了十年徒刑。高志远既不是学生又不北京人,当然是重
判对象。萧斌只是发了发一时的义愤,没有什么深度和广度。高志远
的大字报和诗歌既深刻又系统,“罪行”比萧斌严重多了,肯定要判
十年以上。都42了,如果让他们抓去,不到五十岁是肯定出不来的!
无论是从家庭角度还是从个人角度来说,高志远都不应该、也没有必
要作出这种牺牲。
那么就只有逃了。国内是不安全的。无论逃到哪里,都是共产党的天
下。看来只有逃到国外去。怎么去呢?这个问题把大家都难住了,半
天都没有人说话。
“有了,”王大明突然有了主意,“香港人正在有组织地营救大陆民
运人士。他们使用的代号叫‘黄雀行动’,已经救出了柴玲、李禄、
封从德、吾尔开希、苏晓康等一大批人。”
“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李明范拍着自己的脑袋说。他们天天
在一起收听美国之音,王大明知道的他都知道。他恨自己笨,王大明
想到的他却没有想到。“我们可以跟他们联系啊。”
“这个法子倒是不错。”马松如迟疑不决地说,“可是,怎么找到他
们呢?”
“交给我们吧。”王大明和李明范异口同声地说。
“就是到了香港,又怎么办呢?”舒秀芳忧心忡忡地说:“无亲无故
的。”
“去加拿大,找晓薇帮忙。”高志远果断地说:“她已经是加拿大公
民了。”
“对,”马光达满意地点头,“晓薇那孩子靠得住。”
“在我们与‘黄雀行动’取得联系之前,高老师不能再住在家里。”
李明范提出了下一个问题,“要找一个可靠的地方躲起来。”
“去素文家。”马松如马上有了答案。
“对,”高志远点头,“我可以和萧妈妈住在一起。”
“我们现在就送你去,”王大明和李明范说:“我们争取尽快找到
‘黄雀行动’。在此之前,你们不要去萧家看高老师,以免被公安局
的人盯上。”
“这一走就见不着了吗?”舒秀芳抱着儿媳妇哭了起来,“孩子,妈
妈舍不得你走。”
“妈,我们会见面的。”高志远安慰妈妈,“我会把全家人都接过
去。”
“但愿如此。”马松如眼里含着泪花。当年他追求高志远的时候,他
先回城,高志远在乡下。一对热恋中的青年活活分离了八年多。那次
相距才320里。这次分离可是相隔万里,而且相见之日也遥遥无期!
“放心走吧,”马光达对儿媳妇说:“我们会好好教育高光的。”
“爸,妈,谢谢你们。媳妇在此给你们二老磕头了。”高志远突然跪
倒在地,当着两个学生的面,给公公、婆婆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她又
转向马松如,“松如,你要替我好好孝顺二老,教育高光。等我一站
稳脚跟,就把你们接过去。”
“我们不要紧,”舒秀芳说:“60多岁的人了,在哪儿过不是一辈
子。主要是你们和高光。”
“松如,”高志远对丈夫说,“陪我一起去看看高光。”
他们肩并肩地走进卧室去看儿子。公公、婆婆和两个学生都知趣地留
在客厅没有跟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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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各一方
一、
中国共产党政府动用军队肆无忌惮地屠杀在北京进行和平请愿的学生
和市民,这一由政府组织的骇人听闻的暴力事件激起了现代文明社会
的无比愤慨。6月4日当天,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瑞
典、加拿大等发达国家的政府就对中国政府提出了强烈的抗议和谴
责。自从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以来,世界主要国家在同一时刻对
中国政府作出强烈谴责,这还是第一次。
与此同时,一些著名人士和亲华友人也纷纷发表声明,抗议中国政府
的野蛮行径。素与中共高层有良好关系并且走动频繁的美籍华人活动
家陈香梅、著名左翼作家韩素音都发表言论进行强烈谴责。亲华日本
友人伊东正义、樱内义雄在集会上发表抗议声明。长期在中国生活和
工作的著名美国农学家韩丁甚至公开呼吁国际社会禁止向中国出口粮
食。92岁高龄、早已不再过问政治的宋美龄也在美国发表了抗议声
明。
在随后的几天里,联合国、欧洲共同体、世界银行等重要国际组织,
日本、比利时、葡萄牙、西班牙、奥地利、希腊、芬兰、荷兰、丹
麦、瑞士、澳大利亚、新西兰、苏联、南斯拉夫、匈牙利、波兰、越
南、巴西、泰国、菲利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韩国、香港、澳
门和台湾等国家或地区的政府和人民也对中国政府的野蛮暴行表示了
谴责和抗议。它们与西方发达国家一道,对中国政府采取了种种制裁
措施。
世界各地的华人对于自己的兄弟姐妹惨遭屠杀义愤填膺,纷纷举行示
威游行,向共产党政府表示强烈抗议。6月4日当天,美国、英国、法
国、意大利、加拿大、日本、瑞士、瑞典、墨西哥、香港等国家和地
区的华人举行了盛大的示威游行。随后的若干天里,世界各地华人的
抗议活动和示威游行连绵不断、此起彼伏。中国共产党威信扫地。在
海外的中国留学人员纷纷公开声明退党。据不完全统计,人数达683
人之多。6月29日,在美国及加拿大留学就读的307名共产党员公开宣
布集体退党。
在遭受普遍蔑视和抗议的同时,中国共产党的暴行也激起了现代文明
社会对中国人民的亲切关注和由衷同情。几乎所有民主国家都无条件
地容许中国留学生延长签证。许多民主国家敞开国门接纳中国学运领
袖和政治异议人士进行政治避难。加拿大国会通过紧急议案,正在加
拿大的近六千名中国学生学者及在1990年10月28日以前进入加拿大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只要本人提出申请,一概无条件地接受为“人
道移民”。
在王大明和李明范的陪同下,高志远到了广州。她东躲西藏了两个多
月,换了十几个住处,到8月下旬才终于和“黄雀行动”接上了关
系。“黄雀行动”用船把她和项小吉、吕金花等一批民运重量级人物
由广州偷渡到香港。在香港又藏匿了三个多月,换了十几个住处。最
后,在联合国难民总署确认了他们的难民身分以后,美国国务院出面
把他们全部接到了美国。
高志远最后辗转到达了加拿大多伦多的时候,已经是1989年年底了。
黄晓薇已经获得博士学位,受聘在多伦多大学图书馆系任助理教授。
王宏伟和李美娇还在办餐馆。餐馆虽然不算红火,但是也过得去。黄
晓薇家早已经脱贫致富,买了新房,夫妻各有一部新车。接到高志远
的电话,黄晓薇亲自驱车到机场把她接进新居。黄晓薇按了按门铃,
没有人应答。她用钥匙打开家门,却看到骐骐正缩在单人沙发里看电
视。王晓骐已经发育成一个15岁的大男孩,在念高中。
“骐骐,放学了?”黄晓薇没有责怪儿子不给她开门,反而亲热地
说:“快过来看看高阿姨。还记得吗?你小时候老缠着她,叫她给你
讲乡下的故事。”
王晓骐看了一眼高志远,说出一个英文中使用最广的单词“Hi”,就
算和高志远打过招呼了。他闷声不响地关掉电视机,上楼进了自己的
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再也没有出来。
“这孩子怎么了?”高志远诧异地说:“不理人!”
“别提了,老这样。”黄晓薇叹息着说:“整天和爸爸妈妈也不说几
句话。”
“怎么会呢?”高志远不明白,“小时候他又吵又闹地要爸爸妈妈,
想甩都甩不开他啊!”
“孩子大了,不听话,谁也没有办法。”黄晓薇无可奈何地说:“一
进高中,他就迷上了画画。画得还不错。开始,我和宏伟都积极支持
他,不管要花多少钱──画笔、画布、颜料、参考书、画册,只要他
开口,从来都没有缺过他的。后来,看到他别的课都不好好学,一天
到晚就是画画,我们才发现不对头了。我们对他说,别的课程也很重
要,不可以放弃。没想到这就得罪了他。他嫌我们啰唆,嫌我们管了
他。他说他要当画家,高中毕业以后要念美术学院。我们对他说,画
家不是那么好当的,搞出成绩不容易,搞得不好都无法谋生。有些颇
有名气的画家也贫困终身。我们建议他把美术当第二专业,主攻一门
更加实用的学科。我们心平气和地劝他,他倒反而火了。他说我们干
涉他的人生自由,说我们思想陈旧。还说和我们谈不到一起去。就这
样,他就越来越懒得和我们说话了。只要你说一句他不爱听的话,他
就凶狠狠地说:‘我自己知道怎么做,不要教训我’。” 黄晓薇一
口气说了一大通,一面说一面摇头,眼睛里闪着泪花。
高志远同情地看着老朋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她在心中暗想,
我早就看出来会有这一天的。你一味娇惯他、听任他为所欲为,他要
是不变成一个妄自尊大、唯我独尊的人,那才怪呢!老友重逢,不便
一见面就滥加批评。她只好岔开了话题,“宏伟呢?他不在家?”
“他和李美娇合开一家餐馆。忙得很。”黄晓薇说:“今晚我们去他
们餐馆吃饭。我还请了李珍妮。她早就想见你了。”
“李珍妮?”高志远莫名其妙,“早就想见我?”
“我的加拿大朋友。我来加拿大就是她担保的。”黄晓薇介绍,“她
在我家出出进进、做我家的常客的时候,你正在念北大。我给他讲过
你痛打姜富贵的故事。她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姜富贵!?”高志远重复,“那个老色鬼!”插队时期那些痛苦而
又辛酸的往事又返回了她的记忆。虽然是20多年前的事情,热泪仍然
不由自主地涌入了她的眼眶。
“你看我,说完我的烦恼,又提你的伤心事!”黄晓薇抱歉地说:
“今天是喜庆的日子。让我们把它们都忘掉。”
“不,我不能忘掉。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插队的日子。那是中国共产
党所犯的罪恶的一部分。”高志远坚定地说:“中国共产党逼死了我
的妈妈,又杀害了我的学生。我与它不共戴天。”
对于中国人民而言,89民运以“6.4”屠杀而告终了。对于中共高层
而言,“6.4”屠杀则仅仅是许多重大决策的开始。高层权力斗争的
结果是赵紫阳被邓小平为首的老人帮赶下台,而江泽民被他们推上了
总书记的宝座。江泽民上台伊始即凶相毕露。听说个体户大力支持民
运,他发出了狠话,“叫个体户倾家荡产”。王满仓的个体米粉店民
运期间不惜血本免费供应游行示威学生米粉。江泽民要搞得个体户倾
家荡产,王满仓当然是首当其冲。1990年春节刚过,工商局就来了一
伙人。他们既不加说明、也不容分辨,就不问青红皂白地吊销了他的
营业执照。开店四年多,萧素文的家庭生活刚刚有所好转,王满仓就
又失业了。他们家又回到了靠萧素文的微薄工资和林碧玉的可怜病退
金为生的可悲状况。
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王满仓怎能甘心在家里吃闲饭,让老婆
和岳母养着!从店子被封的沮丧中振作起来以后,他立即开始外出找
活干。他从小到大干庄稼活,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只要不是技术
活,无论什么粗活、重活、脏活,他都拿得起来。他不相信他就找不
到一条活路。
然而,湖南农村地少人多。实行包产到户以后,老人和妇女留在家里
就能把全家承包的土地伺弄好,青壮男人大都跑出来做工挣钱。大批
无技术无专长的青壮年拥进城市,抢着干那些城里人不愿意干的粗
活、重活、脏活,基建队、搬运队、卫生队是他们求职的热门单位。
哪怕包工头把工资压得再低,也有人抢着干。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和王
满仓争夺活路。尽管王满仓低声下气、钻山打洞地找事情做,还是只
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王满仓原来以为只要自己踏踏实实地努力工作,迟早可以找到一个长
期的固定的工作。他万万没有想到,随着乡下进城的人越来越多,他
不但没有找到固定工作,反而连打短工的工资也越来越低。岳母和老
婆倒是没有嫌弃他,但是,作为一个男子汉,他自己却受不了。他认
为,男人对家庭的职责就是挣钱养家。现在,他不但不能挣钱养家,
反而是家庭的负担,这是他的自尊心不能忍受的。在活计不足的日子
里,他挣的钱都不如老病在家拿病休工资的岳母。这样的“屈辱”,
叫他这样一个血性方刚的壮年男子怎么受得了!
好在中国共产党政府在1985年实行了居民身分证制度。居民身分证可
以用作中国公民合法身分的法律文件。中国公民外出不再需要单位介
绍信了。打工的朋友告诉他,广东、福建等沿海省份的经济特区搞得
很兴旺,找个固定的长期的工作比内地容易得多。听到这些话,他动
心了。他舍不得离开老婆、舍不得离开家。他追求素文十几年、到40
岁才好不容易成家,有家有业才四年光景。但是总不能就这么守在家
里混日子啊!他决定与年轻人一起出去闯天下。他宽慰自己,俗话说
得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一辈子守着老婆,也许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出去闯一闯,说不定还能闯出一条路来。于是,他在饭桌上说出了他
的决定。
“好好在家过日子吧,别出去乱跑。”不等他把话说完,林碧玉就表
示反对,“都45了,还出去乱闯什么!”
“就是啊!”萧素文附和妈妈的话,“一家人,活,活在一起。穷,
穷在一起。死,死在一起。”
“好几个朋友一起去,不会有麻烦的。”岳母和妻子的关心和爱护更
加增加了王满仓的男人的责任感,“素文,当初你才21岁,不就离开
家去我们蛤叭咾插队吗?”
“可是,那又怎么好比呢?”萧素文不同意丈夫的比拟,“那是政府
要求的,我和妈妈顶不住。现在没有人逼你出去,你是自找的。再
说,我有文化。你才认识几个字?出门就不怕受欺负?”
“只有文化又有什么用,”王满仓反驳妻子,“搞不好还不是一样受
人欺负……”
“你……”丈夫的话无意中触到了萧素文的痛处,她想起了姜富贵对
她的奸淫,放下饭碗,跑进卧室,趴在床上伤心地哭了。
“素文,”王满仓跟了进去。他坐在床边,疼爱地抚摸着妻子的头。
他知道自己在无意中戳到了妻子的伤疤。他真诚地道歉,“对不住,
我是无心的。”
林碧玉坐在饭桌边,回头看着这对恩爱夫妻。她感到欣慰,一提到分
开,两个人就伤心成这样,夫妻两人能相亲相爱到这个程度,就是再
苦再穷也活得有滋有味。
“你实在要走,我也拦不住你。”萧素文没有介意丈夫的失言。她止
住啼哭,抬头看着丈夫说:“你在外面可要小心啊。”
王满仓憨厚地点了点头,“放心吧。七、八个人一伙,里面还有一个
高中生哩!”
“要是外面不好呆,就赶快回来。”
“好呆不好呆我都回来过端午节。”王满仓信誓旦旦地保证。在中国
农民的眼里,在一年中,一年和三节──农历新年,元宵节、端午
节、中秋节──是最重要的日子。只要做得到,都应该回家与亲人团
聚。
“端午节,那是三个月以后啊!” 萧素文发出沉重的感叹,好象他
们将要分别千秋万载似的。
三、
黄晓薇在宏娇餐馆为高志远接风的宴会开得很成功。高志远和李珍妮
是主客,王宏伟和李美娇作陪。王晓骐自然也到了。他什么人都懒得
答理,总共也没有说几句话,吃完饭就走了。
在饭桌上,高志远向大家详细介绍了她亲历的6.4”屠城。说到六部
口坦克冲进撤离广场的学生队伍中压人、胡鲁生为了救她而被压成肉
饼,她失声大哭起来。听者也声泪俱下、无不动容。李珍妮与高志远
一见如故。她现在担任《中国研究》杂志的专职编辑,组稿、审稿、
编稿、发稿是她的日常工作。她反复动员高志远把亲身经历写成文
章,中、英文不限。她要亲自把它编发在她的杂志上。
对高志远今后的生活,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生存是不成问题
的。明天就可以去移民局办理“人道移民”手续。有了人道移民身
分,每月就可以得到七百多加元的难民补助。这笔钱保障基本生活绰
绰有余。而且,还可以提出丈夫和孩子移民加拿大的申请。作为一个
尊重人权的民主政府,加拿大政府也会通力合作,帮助移民家庭尽快
团聚。在中国那一方,中国政府在文化大革命以后也改变了策略,变
得聪明一点了。它不再徒劳无益把“叛逃”分子的家人扣作人质。连
大名鼎鼎的遇罗锦“叛逃”到德国以后,她的丈夫也照样获准去德国
与她团聚了。和遇罗锦相比,高志远知名度显然小多了,全家团聚只
是时间问题。
至于高志远今后的做什么工作,这倒是一个问题。副教授肯定是当不
成了。加拿大大学教授过剩。在加拿大的移民评分系统中,职业分的
满分是十分,教授的职业分才两分,和加油站的加油工同等分数。再
说,高志远没有博士学位,缺乏当教授的起码资历,无论教学能力多
么强,发表过多少论文,都无济于事。如果一定要继续当教授,就必
须先读硕士和博士,现在就42了,读完不就快50了?而且,读完以后
也不一定能找到教授的空缺。加拿大全国毕竟只有86所大学啊!那
么,不当教授,当中小学教师总没有问题吧?高志远问。也不行,李
珍妮告诉她,在加拿大当中小学教师必须首先取得教师资格证书,也
需要进学校学习一个学期,学完以后再参加教师资格考试。即使通过
了教师资格考试,也不一定能够找到教职!看来只好改行了。黄晓薇
建议,作为第一步,可以给李珍妮的《中国研究》写文章,也可以在
宏娇餐馆帮忙。这样,一方面可以使生活内容比较充实,另一方面挣
的钱也可以省下来供将来马松如父子来的时候做安家费。在干这两份
零工的同时,也注意寻找合适的固定工作。骑着驴子找马总比双脚跑
着去追马强。
至于住在哪里,高志远说她看中了宏娇餐馆后面王宏伟的休息室。那
里有床、有被褥、有家具、有电话,比国内一般人家的条件都好。在
找到自己的住处以前,暂住在那里,看书、写东西,起早点、睡晚
点,自由自在,谁也不影响,也不受别人影响。而且,美娇夜里也有
同伴了,不会那么孤单。万一出现什么情况,美娇也有人就近商量对
策。对各个方面都有好处。
高志远刚把她的想法说出来,就遭到了黄晓薇的坚决反对。贵客临
门,哪能不住在家里呢?按照中国人的待客之道,家里再挤,也要请
客人住在家里,何况现在家里还有现成的空房间!
李美娇向王宏伟递了一个眼色,提醒他如果高志远住在店里,他们再
想亲热就不那么方便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王宏伟对李美娇的眼色心
领神会。他也积极地帮着老婆劝高志远住在家里,一方面是为了方便
他和李美娇的“好事”,一方面他对高志远始终贼心不死。21年前,
他在蛤叭咾插队的时候追求过她,被拒绝了。12年前,他在准备高考
的时候挑逗过她,没有得手。现在,他想,她住在我家,又和她的男
人天各一方,说不定我的机会到了。他说,那个休息室对我很重要,
下午3点到5点基本上没有顾客,如果不在里面小寐一下,我就没有精
力顶到晚上11点钟。为了防止高志远成为黄晓薇的眼线,他甚至进一
步建议高志远不要到宏娇餐馆来打工。你来餐馆打工,他说,岂不是
大材小用!你还是在我家专心写作比较好。你应该做马克思那样的职
业革命家和理论家。他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既然王宏伟这么说,高志远就不便再坚持要住在餐馆了。王宏伟不要
她到餐馆来打工,她也不太介意。她从来就认为钱只要够用就行。钱
多多用,钱少少用。既然加拿大政府给的700加元难民费够用,她对
到餐馆打工就没有多大兴趣。这不是因为她看不起餐馆的工作,而是
因为她要写的东西实在太多。近的她要写胡鲁生之死,远的她要写她
妈妈之死;理论上她要写中国人民对民主自由的渴望,实践上她要写
上山下乡是多么荒唐;写过去她要写共产党对中国人民犯下的累累罪
行,写将来她要写共产党垮台后新中国的展望。她十分乐意地采纳了
王宏伟的建议,哪怕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也不到宏娇餐馆打工,而
做马克思那样的职业革命家和理论家,专门从事写作。她不太情愿地
接受了黄晓薇夫妻的邀请,在没有找到自己的住处之前,暂时先借住
在他们家,而不住在宏娇餐馆后面的王宏伟的休息室。
从住进黄晓薇家的第二天早上起,高志远就开始了写作。她首先要写
的当然是家信。从躲进萧素文家那一天算起,半年过去了。长沙、广
州、香港、美国、加拿大,一路上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信倒是写过
一些,但是,由于居无定所,连一封回信也不曾收到。她不知道公公
婆婆的身体是不是依然康健?也不知道丈夫马松如是不是遭到了警察
的骚扰?更不知道儿子马高光是不是又长高了?她把无穷无尽的思念
都写在信中。她告诉他们,她已经平安到达了加拿大,现在住在黄晓
薇家里。生活安定、衣食无忧。在获得“人道移民”身分以后,就会
立即办理他们的移民申请。在信的末尾,她鼓励家人:不要以为我们
现在天各一方,不久以后我们就会欢聚一堂。
她还给半年来帮助过她的每一个人都写了信。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
报,这是做人的基本道德。她当然没有忘记给萧素文写信。她由衷感
谢他们全家在她蒙难之初对她的帮助。把信写好以后,她想了想,没
有另写信封,却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家信中。她宁可请丈夫把信送到萧
家,也不愿意直接往萧家寄。在共产党统治下,与“反党叛国分子”
有通讯联系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她不愿意给萧素文母女添麻烦。
该写的信都写完以后,高志远开始了职业革命家和理论家的写作生
涯。她是一个物理学教授,写政论文不是她的专长,但是她对中国的
历史和现状有那么深刻的了解、体会、感受和感想,千言万语好象在
争先恐后地要涌出她的笔端。她决定由近写到远,首先写“6.4”屠
城。她认为,把“6.4”真相如实地告诉全世界是目前的当务之急,
也是她必须立即解决的切肤之痛。她天天晚上写到后半夜。早上9点
多起来,烤上两块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进肚子,接着又写。黄晓薇每
天早上8点钟准时离家去多伦多大学上班。她走以后,王宏伟跟着就
开车去餐馆。王晓骐上学和放学都有校车接送,即使在家,他也老把
自己锁在房间里,难得见到他一面。高志远不得不承认,住在这里果
真比住宏娇餐馆后面的休息室要强得多。在这里,她整天24小时都可
以自由的写作。在她房间里,黄晓薇给她放了一台计算机。不用出房
门,只要打开灯、从床上跳下来、往计算机前一坐,就可以写起来。
如果住在餐馆,晚上自然很安静,但是从早上10点餐馆开门到夜里11
点餐馆关门,足足13个钟头里却是顾客盈门、人声鼎沸的。哪怕你住
在里面,也休想对外面的吵闹充耳不闻,能不能集中精力写作大概很
成问题。
从早上10点餐馆开门到夜里11点关门,每天工作13个小时,王宏伟和
李美娇可真够辛苦的。李美娇娇生惯养一辈子,怎么受得了呢?王宏
伟说他下午不小寐一会儿,就不能顶到晚上11点,那么他早上为什么
不在家里多休息一阵呢?每天早上8点钟,黄晓薇一走,他就跟着走
了。餐馆不是要10点才开门吗?他去那么早干什么?两个人开一个餐
馆,一个掌灶,一个跑堂,连个帮手都不雇,该多么辛苦啊!晓薇建
议我去给他们帮忙,王宏伟却推辞了,叫我做马克思那样的职业革命
家和理论家,专门从事写作。他只是为了关心我,还是另有原因?
她又想起了李美娇向王宏伟递的眼色。当时,她看在眼里,觉得好象
有些不对头──太娇媚、太含蓄。但是,她没有大惊小怪。她只注意
到,在看到那个眼色以后,王宏伟就竭力帮着晓薇劝她住在他们家。
她想,接着他又叫我做马克思那样的职业革命家和理论家,专门写
作,不要到餐馆做帮工,他们在搞什么鬼?他们是舍不得付给我一份
工资,还是另有原因?
晚上睡得太晚,上午写完以后,高志远有些疲劳。为了提高效率,在
吃过午饭以后,她一般都要换上睡裙,舒舒服服睡个午觉。正是隆冬
季节,窗外是冰天雪地,室内却温暖如春。为了让高志远舒舒服服地
写作,黄晓薇把暖气调到24度,哪怕只穿单薄的睡裙也不觉得冷。她
写到了6月4日清晨在六部口坦克冲进撤离广场的学生队伍中压人。想
着当时的悲壮场面,她不禁热血沸腾、毫无睡意。为了抓住高昂的激
情,她从床上一蹦而起,连睡裙都顾不得换,又坐在计算机前急速地
敲打键盘。写到胡鲁生为了救她而被压成肉饼,她嚎啕大哭起来,泪
水把睡裙的前胸染湿了一大片。她一面抽泣,一面愤怒地脱下潮湿的
睡裙,随手仍在床上。家里反正整天只有她一个人,这个房间就是她
个人的一统天下。她没有意识到她身上只剩下了乳罩和内裤,她一心
一意地疯狂地敲击着键盘,急于把冲天的义愤尽快地表达成文字。
正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门突然被人推开,王宏伟旁
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你……”高志远从椅子上一蹦而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乳罩
和内裤。她猛回身从床上抓起睡裙,遮挡住胸膛和大腿,“怎么连门
都不敲?”
“自己的家,还要敲门?”王宏伟嘻皮笑脸地说。看到高志远怒目圆
睁,他不禁有些心虚胆怯,又轻描淡写地加上一句,“我忘了这个房
间里住着人。”
“你来干什么?”高志远质问,“你不是在餐馆吗?”
“回来拿一件东西。”王宏伟装模作样地四处寻找,“到处都找不
到,我想一定在这个房子里。”他跪在地上假装往床底下看,眼睛却
从下往上窥视着高志远睡裙遮蔽下的胴体。
“请你先出去,”高志远怒喝,“我穿好衣服你再进来找。”
“不用了,”王宏伟说:“找到了。”说着,他钻到床下,掏出一个
纸盒,“就是它。”
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纸盒里面是什么东西。其实,他什么东西也不
找。自从高志远住进他家,他几乎每天下午都从饭店偷偷摸摸溜回
来,在窗外偷窥她的芳容、寻找下手的机会。12年前的失败教训和高
志远的凛然正气,使他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刚才他在窗外看到高志远
突然脱去睡裙仍在床上,他才以为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了。他想,这娘
儿们一定是春情发作、饥渴难忍了。他不加思索地破门而入,没想到
情况完全不是他预想的那么回事。他哪里还敢造次,只好随便拿一样
什么东西就撤退。
“对不起,打扰你了。”王宏伟抱着莫名其妙的纸盒后退着用屁股挺
开房门──他不敢转过背去。他记得高志远曾经打肿姜富贵的双腮、
打掉他两颗大牙,“你接着写吧。”
王宏伟刚一退出门,高志远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又从里面把门插
死。思路被打断了,激情也消失了,她再写不下去。她穿好衣服,陷
入了沉思。王宏伟突然闯进来的意图是不言自明的。她想,无论这里
的写作条件多么好,再也不能住在这里了,必须一走了之。12年过去
了,王宏伟还是积习不改、色胆包天。晓薇怎么会毫无觉察呢!突
然,她明白了李美娇对、王宏伟递的那个眼色,以及一贯娇生惯养的
李美娇怎么受得了在餐馆跑堂。她也明白了为什么王宏伟每天早上8
点钟就去餐馆、为什么不让她住在餐馆、为什么不让她在餐馆做工。
晓薇为人厚道,一片诚心待人,从来也没有防人之心。该提醒提醒她
了!她想,还有骐骐的问题,不可以再容许他那样妄自尊大、目中无
人、冷漠无情、傲慢无礼。晓薇啊,晓薇!你绝对不可以再混混沌沌
地只搞事业,不管家庭了。否则,无论你在事业上取得多么大的成
就,你也不会赢得个人幸福。事业是代替不了家庭的,事业上的完美
也弥补不了家庭的破碎。我必须向你指出这一点。她想,要是连我都
不帮助你,那么还有谁能够帮助你呢!
四、
高志远打了无数个电话,最后终于在唐人街找到了一个便宜住处。她
收拾好随身物品,坐在客厅等候黄晓薇下班。骐骐放学回家,路过客
厅时看了她一眼,“Hi”了她一声,就径直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再
也没有出来。黄晓薇一进家门,高志远就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我已
经找到住处了,请你开车把我送过去。”
王宏伟在餐馆还没有下班。客厅里只有她们两人。黄晓薇舍不得让老
朋友走,真情地挽留她,“就住在我家多方便啊,不要走了。”
“不,我不能永远在你家作客,”高志远回答,“我迟早要有自己的
家。”
“那就等宏伟回来见一面再走,”黄晓薇建议,“我们一起送你。”
“不必了,”高志远说:“我们下午已经见过面了。”
“是吗?”黄晓薇惊讶地说:“店里那么忙,他白天还能抽出时间回
家?”
“他说他回来找东西。”
“那么我给他打个电话,”黄晓薇一点都没有生疑,“要是他不让你
走,你可不许走。”她还想以丈夫的名义留住女友。她哪里知道,丈
夫在下午碰了钉子,已经知难而退,永远放弃了对高志远的奢望。
她拿起电话,拨通宏娇餐馆,以极其惋惜口气告诉丈夫,高志远要
走。她满以为丈夫会竭力挽留,没有想到王宏伟冷冰冰地回答,她要
走就让她走吧。
“好吧,我送你走。”她回到高志远身边,失望地说。
“可以把你客房里的那台计算机借给我用吗?”高志远到“新”住所
还要继续写作,离不开计算机。
“当然,你把客房里的床上用品、生活用品也都带走。”黄晓薇不加
思索地说:“另外再带走一套炊具和一套餐具。如果什么都买新的,
得花不少钱。”
“晓薇,你真好。”高志远感激地说。
“宏伟说店里很忙,他离不开,不能来送你。”
“其实,他也不见得那么忙。”高志远觉得谈实质性问题的机会到
了。
“还不忙,早上8点出门,晚上11点半才到家。”黄晓薇为丈夫辩
护。
“可是,餐馆10点才开门。”高志远提醒她,“你想过没有,8点到
10点这两个钟头他和李美娇在店里干什么?”
“要做的事情可太多了。”黄晓薇毫不迟疑地说:“摘菜、洗菜、切
菜、洗碗碟,所有准备工作都要做好。等到10点钟店门一开,顾客点
什么菜就要上什么菜。”
“餐馆刚开门的时候没有多少顾客吧?”高志远委婉地反驳,“也许
边接待顾客边准备也来得及。”
“你真是个书呆子,”黄晓薇笑起来,“顾客来餐馆吃饭就是为了节
约时间。你怎么可以让他们等呢?”
她反而说我是书呆子,高志远失望极了。但是她并没有证据指控王宏
伟和李美娇有不正当关系,黄晓薇对丈夫如此深信不疑,她必须以更
加有说服力的方式把自己的怀疑向她说明。“另外,”她又提出了下
一个疑点,“从下午3点到5点,餐馆基本上也没有客人,不知道他们
干些什么?”
“还不是那些事?哦,还多了一件事,采购。”黄晓薇理所当然地
说:“蔬菜、肉食、海鲜、调料──油盐酱醋茶,无论那一项都不会
自动跑进餐馆。”
“天天要买?每天要两个钟头?”高志远反问,“你别忘了,李美娇
还没有结婚。她在男女之事上就没有要求?她的人品就那么可靠?插
队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偷偷吃牛肉干,你不会忘记吧?”
“偷吃牛肉干和偷男人是两回事。”黄晓薇不以为然,“牛肉干是她
自己的。人是我的。她敢不敢偷是一个问题,对方让不让他偷更加是
问题!”她信心十足地说:“我和宏伟是16年的老夫妻了,我信任
他。”
“我可不信任。”高志远真想把当天下午的情况告诉自己的朋友,可
是他是进房间来找东西的,你自己只穿着乳罩和内裤,怎么能怪他?
说不定还要怪你有意挑逗他呢!她又想把12前大年三十发生的事情也
告诉自己的朋友,可是她拿不出证据。再说,你在12年前为什么不
说!她感到束手无策。她觉得,在这两个事件中,好象她自己也要负
一部分责任。不明真相的局外人甚至可能认为她应该负主要责任。
“再说,李美娇也不会那么缺德。”黄晓薇继续她的论证,“当初,
她初来乍到,原定接待她的人去世了,我留她和我住在一起。一直到
他们开餐馆,她都住在我当初住的顶楼上。”
“晓薇,你对人真是厚道。”高志远急得想喊叫,“有个成语叫‘人
心不古’,你听说过吧?还有句俗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听说
过吧?”
“也有个成语叫‘杞人忧天’,你听说过吧?还有句俗话叫‘天下本
无事,庸人自扰之’,你听说过吧?”黄晓薇反唇相讥,“志远,谢
谢你的好意。但是,这的确是不可能的。餐馆挣的那点辛苦钱和李美
娇对分以后,宏伟的收入还不到我的一半。他的英语又不行,读、
说、听、写,没有一样能过关,离了我他就是哑巴、聋子、瞎子。他
担心我甩掉他倒是真的,哪里敢对我有二心!”
“你是不是太自信了?”高志远只能叹息。
“再说,骐骐都15了……”
“我就实话实说吧,”高志远打断她,“我认为骐骐也是问题。原来
就觉得你过于娇惯他,搞得他唯我独尊、自私自利。这次见到,发现
他竟变成了一个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的孩子。这样下去很危险啊!”
“你……”黄晓薇有些吃不消了。但是她知道高志远是一片好心,所
以忍住脾气没有发作。突然,她觉得自己的中文不够用了,随口冒出
了一句十分贴切的英语,“Do you mean I am a loser?”(你是
说,我是一个失败者)?
“不,我没有那么说。”高志远连忙纠正她,“你在事业上很成功,
是我们插队伙伴中唯一的博士。你的品德也是最好的,你宽厚、大
方、公平、正直、助人为乐。但是你对人却缺乏了解,你始终没有学
会从本质上深入地看人。这是你的不足之处。你的这一点小小的不足
有可能导致你家庭生活的失败,有可能使你无法享受你本应该享受的
幸福。晓薇,忠言逆耳,你要三思啊!”
“好吧,”黄晓薇心里不服,但是又不便和老朋友争吵,“干脆把你
的逆耳忠言都说出来吧!”
“我说完了,”高志远知道,说得再多黄晓薇也听不进去,“现在,
你仍然愿意送我去我的住所吗?”
“当然,”黄晓薇把车钥匙替给高志远,“你先装车,计算机、床上
用品、餐具、炊具,都别忘了。我上楼去叫骐骐下来和你说一声再
见。”
几分钟以后,她一个人下来了,绝口未提叫骐骐下来说再见的事。她
仔细检查了高志远装在行李箱里的物品,又用一个大纸箱装来一些瓜
果蔬菜和油盐酱醋,把它们也塞进行李箱。东西总算带齐了,她对高
志远说:“好了,我们走吧。”
黄晓薇坐上驾驶座,高志远坐在她身旁的副驾驶座上看着地图给她指
路。虽然肩并肩并排坐一起,但是各自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尽管分别
在即,这一对多年好友在一路上除了左转、右转之类的话之外,没有
再说一句额外的话。
五、
天蒙蒙亮,萧素文就起床了。她的动作很轻,因为她不愿意惊醒妈
妈。妈妈昨天晚上躺在床上和她聊到半夜,然后又翻来覆去很久都无
法入睡,一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公安局不知从哪里得到风声,听说
高志远在逃离中国之前在她家住过几天。昨天晚上,两个警察上门来
了解情况。他们又是威胁又是利诱,把妈妈吓得够呛。他们说,高志
远已经流窜到加拿大,在反动刊物《中国研究》上发表了恶毒攻击党
中央平息去年的反革命暴乱的文章。如果她们不老实交代自己的问
题,就要以窝藏现行反革命分子罪把她们逮捕法办。还要把王满仓也
从广州抓回来,以反革命集团从犯的罪名治罪。
林碧玉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萧素文却镇静自若。她庆
幸自己看完高志远的信以后,就把它烧掉了。她毫无畏惧地承认高志
远在她家住过几天。可是,这算什么问题?她反问警察,我们是高中
同学,又是插队落户的伙伴。20多年的老朋友到你家来住几天,你请
都请不来呢,难道你还把她赶走?我又不知道她要叛逃!她又没有对
我说过她要叛逃!我又不是警察,她流窜到了加拿大,难道是我的责
任?要不是你们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她流窜到了加拿大。要不是你们
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她在反动刊物上发表了恶毒攻击党中央平息去年
的反革命暴乱的文章。
萧素文说得头头是道。警察气得口冒白沫,却又无法治罪。他们厉声
质问她们与高志远是不是还有联系。没有,萧素文矢口否认。她如果
来信,警察命令,不许拆看,必须原封不动地交给我们。当然,萧素
文毫不含糊地回答。
“不……”林碧玉吓得放出一个响屁,好象在表达对警察的命令的对
抗。警察凶狠地瞪了她一眼。但是,管天管地,管不得拉屎放屁,他
们也不好随意指责。一股臭气在空气中飘逸和扩散,他们夹起公文包
就溜之大吉了。
警察走后,母女俩躺在床上,半天都没有说话。两人都在想自己的丈
夫。萧素文在回想警察的威胁,他们真的会把满仓从广州抓回来,以
反革命集团从犯的罪名治罪吗?她担心地想。不,不可能。法不治
众,全国直接参加过89民运的人达三、四千万,要是因为家里让一个
参加89民运的人住过就算反革命集团从犯,那么全国的反革命集团从
犯起码有上亿人。哼,吓唬人!她想,你们吓唬吧,中国老百姓已经
吓不倒了!
警察的威胁使林碧玉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丈夫已经被抓走整整40年
了。到底关在哪里,是死是活,政府一直都没有一个交代。有个成语
叫草菅人命。在这个政府眼里,人民真是连草都不如啊!看来再见丈
夫一面是不可能了。她想,我老了,不行了。他们千万别把满仓从广
州抓回来,也象我那个老头子一样一关几十年没有音讯啊!孩子们的
日子还长着呢,他们可不能再受我受过的罪啊!
“文儿,”林碧玉终于打破了沉默,“他们真的会把满仓从广州抓回
来吗?”
“不可能,”萧素文安慰妈妈,“满仓去广州做工,又没有犯法,凭
什么把他抓回来?”
“可是,这个政府想抓就抓,不需要凭证啊!”林碧玉叹息。
“不会的。妈,放心吧。”萧素文宽慰妈妈。
“志远真好,到了加拿大,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林碧玉说。她想
起了她与高志远的交往:请她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来家参加素文的婚
礼;把随身带的钱都掏出来给满仓开米粉店……“多好的姑娘啊!政
府为什么要抓她,说她是敌人呢?”
“因为她和我们老百姓站在一起。”萧素文问答妈妈,“而政府是我
们老百姓的敌人。”
“文儿,你胡说什么!”林碧玉吓得连忙抬起头来左顾右盼,怕有人
听见。她看到的是一团无尽的黑暗。“孩子,可不能乱说话啊!”
“妈,我这不是和你说吗!”
“文儿,妈的好孩子,”林碧玉低声呼唤自己的女儿,“谢谢你照顾
这么多年。妈恐怕等不到和你爸再见一面的日子了。”
“妈,你说什么呀!”眼泪涌入了萧素文的眼眶。怕引起妈妈伤心,
她不敢哭出来,也不敢抬手去擦眼泪。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泪水
流到了面庞两侧的耳廓,“妈,你老的身体好得很。你都十几年没犯
那个病了。我们能等到那一天的。”
“是啊,十几年没犯那个病了。”林碧玉和女儿一样不愿意提“精神
病”那三个字,“多亏你孝顺啊,妈的好孩子。”她感慨地说。“要
是妈熬不下去了,你就拿着妈怀里的镯子去找你爸,好吗?”
“妈,你老是被警察吓着了。”萧素文安慰妈妈,“别说丧气话了。
好吗?”
“好吧,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班。睡吧。”
两人都不再说话。但是,根据翻身和叹息的声响,她们彼此都知道对
方久久没有入睡。
萧素文就着咸菜吃了一碗水泡饭。到街口给妈妈买回来豆浆和油条。
妈妈还没有醒。昨夜聊得太久,她想,让妈再多睡一会儿吧。她把盛
豆浆的搪瓷缸放在封好的蜂窝煤灶上,以保持其温热,随手拿起一本
书乱翻。这是工厂发的小册子《戒严一日》。她和妈妈用来生火,撕
得有一页没二页的,没有什么好看的。妈妈还在睡,连身都没有翻。
要是平日,她把妈妈的早点放在桌上,自己早就上班走了。但是今天
不同,妈妈昨夜说什么“恐怕等不到和你爸再见一面的日子了”,说
得太悲哀,她要和妈妈说几句话,让妈妈开心以后才能走。她又看了
看妈妈,妈妈还在睡,睡得那么香,浑身纹丝不动。再等下去油条就
要疲了。疲后的油条很韧,妈妈咬不动。萧素文决定叫妈妈起来吃过
早点再睡。
萧素文走到妈妈床边,轻轻叫道:“妈,起来吃早点吧。”
妈妈面朝里、背对外,没有反应。
“妈,吃过早点再睡,好吗?”她轻轻推了推妈妈的肩。妈妈的肩随
着她的手动了一下,又不动了。她觉得妈妈的身体好象冷冰冰的。突
然,她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她双手用力扳着妈妈的双肩,把妈妈
扳过来。妈妈仰面朝上看着天花板,双手紧紧握着那只玉手镯,嘴角
上挂着一丝微笑。也许她看见了自己四十年来朝思暮想的丈夫?
“妈,你醒醒,你醒醒啊!”萧素文扑在妈妈身上大哭起来。“文儿
带你去找爸爸!妈,你醒醒啊!”萧素文用力摇晃着妈妈的身体。
但是,妈妈再也不会醒了。林碧玉死不瞑目,双手紧紧握着丈夫当年
送给她的定情之物,怀着与丈夫团聚的向往,平静地结束了她孤苦、
悲惨、凄凉、绝望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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