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书 2007.12.26c 文思:插队伙伴

插队伙伴


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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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时来运转                    .
第 十 章 高龄学生                    .
第十一章 各奔前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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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时来运转


一、

1973年,黄晓薇办好了顶职手续,返回了长沙城。1974年春节,高志
远在下乡五年之后第一次返回长沙,专程来参加黄晓薇和王宏伟的婚
礼。婚礼在凯旋门饭店二楼举行。除了两家的亲朋好友之外,当年蛤
叭咾七队的插队知青也都来了,连在北京念书的洪玉靘也不例外。她
正好利用寒假和丈夫吴林翼一起回长沙和父母共度春节,一听说此
事,就带着丈夫和礼物到场贺喜。

洪玉靘是插队伙伴中的唯一大学生,又第一个结婚的人,况且丈夫还
是少将的儿子,所以她很得意。她呼朋唤友、神气活现,好象是她,
而不是黄晓薇是新娘。她把她的插队伙伴逐一介绍给丈夫。一下子同
时结识这么多人,吴林翼无法记住他们的姓名。男生的姓名他转眼全
忘光了。有三个女生倒是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忘不了新娘
子黄晓薇的端庄,乡下姑娘高志远的健美和城里姑娘李美娇的艳丽。
早知道洪玉靘有这么多漂亮的插队伙伴,吴林翼在心中暗想,我真后
悔没有与她一起下乡。他的一双眼睛火辣辣地在他心仪的三位漂亮姑
娘之间流连,狠不得把她们都抱在怀里。

新郎倌王宏伟穿着一套崭新的中山装,显得十分英俊潇洒。洪玉靘回
想起她和王宏伟在上大学前的那两年里共度的销魂时光。想到今后与
他共寝的人将是黄晓薇,而不是她自己,她不禁感到又遗憾又嫉妒。
只要丈夫和别人不注意,她就对王宏伟频频暗送秋波,以表示她旧情
依旧。王宏伟念书不算聪明,调情却是第一流的。他当然看得懂洪玉
靘的媚眼。他眼睛看着身穿结婚新装的黄晓薇,心里想的却是赤裸裸
地躺在床上的洪玉靘。

与洪玉靘大出风头相反,萧素文却十分拘谨。她知道,枪毙姜富贵的
布告上肯定公布了姜富贵奸污她的事情。布告上当然不会有她的名
字,而是写萧XX。但是,全大队八个知青点,160个知青,只有她
一个人姓萧!她坐在一个靠墙的角落里,沉默寡言。她不想说话,担
心别人问她在户口转回来以前是怎么熬过来的。人家也许并没有恶
意,没有户口、不能找工作,只靠妈妈那24.5元的确不容易活。但
是,她不愿意谈那些苦难的岁月。她怕自己说漏嘴,把自己谋生的唯
一手段泄露出来。

李美娇也知道,在枪毙姜富贵的布告上她肯定也榜上有名。但是,李
姓是中国的第一大姓,全国有7.4%的人姓李。姜富贵负责统管全大队
的知青。八个知青点共有十来个姓李的女知青,她不认为别人猜得到
李XX指的就是她。她的哲学是活一天就要快活一天,就是别人猜出来
了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自愿的!她想。她对她的插队室友洪玉靘
在婚礼上那么耀武扬威很不买账。别得意忘形,她想,还不是靠着你
老爸和公公有权势。风水轮流转,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的江山是铁打的
──她伯伯回国探亲常跟她说共产党和毛泽东在国际上名声很坏,所
以她的视野比别人宽──等共产党垮了,我看你还神气什么。只有钱
才是最重要的。我的一个伯伯比你的老爸和公公两个人加起来都强。

高志远很想和素文好好谈谈,王满仓母女也嘱托她见到素文以后代他
们问好。但是,她被安排在和马松如及马松如的父母坐在一桌。这是
当然的,她与松如已经有四年没有见面了。而且,这又是她第一次拜
见未来的公公婆婆。虽然举止大方,但是她也不敢太随便。她不愿意
初次见面就给两位老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由于马松如多年的努力,公
公婆婆对她的印象很好,把她看成了儿子在乡下那段艰难岁月的守护
神。现在,亲眼见到她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姑娘,哪怕是五年的风吹日
晒都一点也没有使她变得粗俗,他们老两口高兴得合不拢嘴。

当着父母和朋友的面,马松如公然厚着脸皮问她,他俩什么时候结
婚。“你看,晓薇姐和宏伟哥都结婚了。我们什么时候结呀?”

“你才多大一点,”高志远居然当着公婆的面教训未来的丈夫,
“22?怎么老是忙着结婚呢!我的生活还不安定,再等等吧!”

“还等等!”马松如不高兴地说:“我的年龄是不算大,但是我们资
格老哇!我们开始得比晓薇姐和宏伟哥都早几个月呢!从1969年春节
我给你写信算起,到现在已经五年多了。”

“再等等吧,等我的生活有了落着。”一面说,她一面用眼睛征求公
婆的意见。

“等等也好,”马光达师傅说:“首先要想办法把你搞回来。”他很
清楚,年纪轻轻的就两地生活,那不是闹着玩的。当初,他先进城,
老婆在乡下老家。他单身一人过了几年才把老婆搞到厂里来做家属
工。在那几年里,每天就象一年那么长。

“那你可要抓紧啊!”舒秀芬师傅叮嘱老伴。她也和儿子一样,恨不
得今天就把儿媳妇娶进家门。

高志远的眼睛一直在跟踪萧素文。看到素文到主桌与新郎新娘告别,
她想赶上去和她谈谈,但是公公和婆婆正在和她说话,她走不了。等
他们的话稍稍冷场、她有机会对他们说她去去就来的时候,素文早就
不见踪影了。

第二天,高志远专程去萧素文家登门拜访。萧家仍然住在老地方,还
是那么狭窄的房子。但是日子好象过得好一点了。屋里有一个新碗
柜,床上有两床新被子。她高兴地夸奖萧素文会持家。萧素文却红着
脸没有回答。

“我都不能想象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有户口,不许找工作。
两个人吃一个人的口粮。这日子怎么过呢?”她和素文脸对脸坐在饭
桌两侧。“给我讲讲,你怎么过来的。在进缝纫厂之前,你是怎么生
活的。”她又想起了她写书的宏伟目标,“当时,你有工作吗?”

萧素文沉默不语,但是眼里含着泪水。

“别问了,一脚踢不出个屁来。”林碧玉不满意地说:“她做的是什
么工作,连我都不告诉。只说是打零工,以上夜班为主,工作时间不
定,收入也不定。”

“是吗?”高志远恍然大悟。她明白了王满仓来过一次以后,为什么
坚持要她把萧素文劝回蛤叭咾。看着萧素文,她同情地说:“素文,
苦了你了。”

萧妈妈居然始终不知道女儿干什么工作,她为素文庆幸,也觉得萧妈
妈可怜。年纪大了,吃了很多苦,又不定期地发作精神病,她的思维
能力已经大大衰退。天天住在一起,在这么的漫长时间里,她居然一
直没有看出、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从事过人类有史以来最古老的
职业!高志远感到奇怪,在获知素文曾经以如此下贱的手段来谋生以
后,她居然对素文没有产生任何歧视和厌恶的感情。充斥于她内心
的,只有同情和惋惜。她心里明白,这不怪素文,这是生活逼的、社
会逼的、政府逼的。告别的时候,她紧紧地握住萧素文的手,真诚地
说:“素文,遇到困难一定要告诉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忘
记,我永远是你最可靠的朋友。”

“我不要紧,现在有户口、有工作了,不会再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她也紧紧地握住学生时代的老友的手,“我担心的主要还是你。大家
都回来了,只有你一个人还困在那里。你可怎么办呢?”

“别为我担心,”高志远豁达地说:“吉人自有天助,活人是不会被
尿憋死的。”

“请代我向满仓和满仓妈问好!”整个下午,这是萧素文第一次提到
王满仓和他妈妈。但是她心里一直在想着他们。

“当然,他们还等着你回蛤叭咾呢!”整个下午,她也只为王满仓母
子说了唯一一句话。但是她知道,素文惦记着他们,就象他们惦记着
她一样。

拜访萧素文以后,高志远在随后的日子里一直闷闷不乐。一个美丽善
良的好姑娘就这样活活地被社会毁掉了,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
“老”妇女。我眼睁睁地看着社会毁掉她,我却无法伸出援手,她
想,这是多么悲伤,多么疼心,多么令人愤怒的事情啊!不,她对自
己说:我不能放弃。我不能听任她就这么被毁掉。我必须帮助她重新
振作起来。

高志远的心情不好,马松如也玩得不痛快,他以为她是为她困在乡
下、不能回城而苦闷,催着爸爸妈妈展开新一轮的活动。其实,他们
早就已经全力以赴地活动开了──找车间主任、找厂革委会、找人事
科,请客送礼,什么都做了,但是至今却还没有任何成效。厂里两地
生活十几年的老工人都有好几百,哪里轮得到一个一级工的未婚妻!

走的那一天,高志远与马光达夫妇含泪告别。在高志远的记忆中,她
从来就不曾有过家庭的温暖,现在她享受到了。她抱着舒秀芳师傅,
再也忍不住眼泪,放声大哭起来。舒秀芳也哭了。马光达师傅没有
哭,但是也眼泪汪汪的。马松如躲得在一旁。他不愿意在爸爸妈妈面
前哭。他怕他们说他离不开老婆,没有出息。

马松如把她送到客运码头,给她买了船票。在把票交到她手上的那一
刻,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就象一个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志
远姐,这一分别,又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才能见面了!”

高志远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她发觉这趟回来老想着萧素文,对
松如关心得太少,“别哭了,松如,22的大小伙子,还哭鼻子。”

马松如不好意思地破泣为笑,“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你是不是觉得和我谈恋爱太累?”她由衷地问,“要不我们分手
吧?”

“志远姐,”他惊愕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想甩掉我。”他又大哭起
来。

“你看你,听到风就是雨。我是问你,怕苦了你。”她想把他逗乐,
“你又是城里的工人,又比我小五岁,我还怕你甩掉我呢!”

马松如再一次破泣为笑,“志远姐,我舍不得你走。我想天天看到
你。”

“天天看到,要等我们结婚以后,”高志远实事求是地说,“但是我
们可以做到每年见面。”

从那年起,她每年春节都回长沙,就住松如家,和松如的父母亲热得
就象一家人。松如的父母不怪她出身不好,也不嫌她比儿子大五岁。
他们就是喜欢她这个人。晓薇婚后住在宏伟家,就在松如家隔壁。晓
薇生了一个男孩,取名王晓骐,小名叫骐骐。晓薇夫妇和两家的老人
都把他当宝贝。志远也喜欢逗他玩。他也喜欢高阿姨,老是缠着她,
叫她讲乡下的故事。

高志远每次回来都必定去看望萧素文。有时侯,在她家聊得太晚,不
便再返回松如家,她就在素文家过夜。她们把长凳拼在床边,枕头放
在长凳上,三个女人挤在同一张床上横躺着睡。

但是,高志远很少回“自己”的家。在她去岳麓小学和她的乒乓球教
练练乒乓球、与她的书法老师切磋书法时,她也回“自己”的家看
看,但是转一圈就走了,从来没有留过宿。她的爸爸和“妈妈”也不
挽留她。弟弟妹妹们都大了,哪里还有她的床位?

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蛤叭咾知青点就象一个为人生旅途上
奔波的青年人所设置的旅店。老知青走了,新知青又来。新知青又走
了,更新的知青再来。一拨接一拨的知青之间存在一个普遍趋势:那
就是越到后来,呆的时间越短。第一批知青是抱着宏伟的革命理想来
的,他们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
年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想在农村战天斗地、改造自然。他们相信
毛主席的谆谆教导,“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很有必要”。那个时候,在农村一呆几年、甚至结婚生子、落地生根
再没有离去的不乏其人。越到后来,知青和他们的家长就越清醒的认
识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纯粹是共产党政府解决失业问题的权宜之计。
农村不是一个广阔的天地,而是一个农村干部无法无天、为非作歹的
地方。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没有帮助他们坚信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
度,反而让他们知道了,在大炼钢铁的时候,共产党命令农民听任成
熟的庄稼烂在地里,却把树都砍光去炼钢。反而让他们知道了,在人
民公社化之初,为了显示干劲冲天,农村干部在数九隆冬还强迫农民
光着膀子修堤,连十七、八的大姑娘都不许例外。反而让他们知道
了,在大跃进之后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成百上千的人被活活饿
死……他们为什么还要呆在这种地方?为什么还要迷信毛主席的教
导?于是,能走就走就成了知青们的共同愿望。谁的本事大,谁就走
得快。有本事的象蜻蜓点水,两、三个月就找着门道跑了。没本事的
呆上一年两年就要叫苦连天。

1977年夏,高志远已经在蛤叭咾呆了足足九个年头了。人生又有几个
九年?一个21岁的姑娘,满怀革命豪情来到这里。转眼30了,还困在
这里。春季插秧、夏季车水、秋季双抢、冬季修堤,一年又一年,永
远没有尽头。和她一起来的人早就走光了。比她后来的人来了又走
了。但是她还在原地踏步。她不是不想走,而是没有“本事”。参军
入伍她的出身不好;工厂招工轮不到她;父母退休归异母弟妹顶了
职;搞病退她又不愿意装病。她就这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苦
熬着。白天上工,晚上看书练字。

她用乒乓球拍打掉姜富贵的大牙、打肿姜富贵的双腮、最后还把姜富
贵送上了刑场的故事已经尽人皆知。农村各级干部就是看着她的美貌
流口水,也没有人敢再碰她。有的人追求她,想正正经经地和她谈恋
爱,她都一口回绝了。

“不,我已经有对象了。我的对象叫马如松。我每年都回长沙和他团
聚。”

“马如松?”别人惊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没听说过嘛!”

“也是蛤叭咾的知青。在这呆了一阵,回去当工人了。”她耐心地告
诉他。

“那是哪一辈子的事啊?”一声怪异的惊叹。

“八年了,别提它了!”她用当时任何人都耳熟能详的革命现代京剧
《智取威虎山》中的台词作答,内心里也许比猎户老常更加苦楚和无
奈。

追求者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王满仓的妈妈把她当自家女儿看。从第一年春节放假大家都回家、她
一个人困守知青点的空房起,每年王妈妈都至少要请她到家里来吃一
顿饭。没有什么好菜招待,起码也是个意思。对萧素文的共同关心和
爱护,使王满仓母女和她的心紧紧贴在一起。他们总劝她帮他们写信
叫萧素文把她妈带到乡下来,两家合一家,大家一起过。两个孩子是
一对好夫妻。两个老人做一对老姐妹。高志远觉得很为难,从小在城
市长大的知青,根子是扎在城里的,你就是永远把他们扣在乡下,他
们的心也在城里。对于一个已经回了城的知青,你又想把她拉回来,
那基本上不可能。特别是素文,她在蛤叭咾有那么痛苦的经历。她的
名字又以萧XX的形式在姜富贵的死刑判决书上出现过。她又怎么可
能再回来呢!她只好违心地敷衍他们说,这件事太复杂,在信里说不
清楚,我回长沙时一定好好和她谈谈。她说的是好好和她谈谈,而不
是好好劝劝她。这样比较符合实际,她不认为自己在撒谎。

三、

1976年9月9日,中国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阎王终于夺走了给
中国和中国人民带来了无穷无尽灾难的毛泽东的生命,使得濒于崩溃
的中国又有了一线生机。可以说,这是自然规律白白赠送给中国人民
的一个宝贵礼物。除了林昭、张志新等少数先知先觉的勇士,广大中
国人民听任老毛在中华大地上肆虐至死,几乎毫无作为,直到那年清
明节追悼周恩来的时候才对他发出委婉的抗议声。老毛死后20多天,
他在生命危浅之际选定的接班人华国锋,伙同叶剑英和汪东兴,在10
月6日发动宫廷政变,一举逮捕了“四人帮”──毛泽东的政治妻子
兼政治疯狗江青以及王洪文、张春桥和姚文元,外加毛泽东的侄儿毛
远新。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叶剑英的一切所作所为就是帮助邓小平尽快地
重新获得权力。1977年7月,邓小平在中共中央十届三中全会终于恢
复了权力。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把经济建设搞上去,搞好四个现代化
建设,赶超世界先进水平,成了中国共产党在新的形势下笼络人心、
争取统治合法性的基本方针。在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中,中国的高等
教育中断,科学研究停顿,昔日的著名教授和学术权威,在经历十年
批判斗争和下放喂牛之后,连外国期刊杂志上发表的本专业论文都再
看不懂。以这样的整体学术水平,去搞四个现代化建设,去赶超世界
先进水平,岂不是痴人说梦!所以,恢复权力才一个月,邓小平就迫
不及待地在8月份召开了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

中断11年的高等学校招生工作要恢复了──公开招生、择优录取、重
在本人政治表现、家庭出身不是决定因素,这些消息随着清风刮遍了
中华大地,吹进了被积压了11年的历届高、初中毕业生的心田。11年
的历届高、初中毕业生聚集一堂,在同一年参加高考。这也许可以算
作中国共产党创造的另一个人间奇迹。但是,哪怕是千军万马过独木
桥,每一个勇敢的战士也都想一往无前地冲在最前面。

听到高等学校恢复招生,黄晓薇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好友高志远。她
立即赶到电报局给高志远发出电报:“高校恢复招生,立即复习准
备。”

电报送到蛤叭咾,已经是三天以后了。被双抢累得贼死的高志远这才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莫非我要时来运转了?”她问自己。她立即
步行20余里,跑到公社电信站给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资料室打长途电
话。运气真好,黄晓薇在。

“喂,晓薇吗?我是志远。”

“快,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我给你打过去。”长途电话对于中国人
来说是一种奢侈,打几分钟长途就要用掉你几天的收入,而对于农民
来说,则是几个月的收入。

等到黄晓薇再打过去,她们的谈话才比较从容。

“志远,你出头的日子总算来了。”黄晓薇高兴地说:“告诉我,你
考理工科还是文科?我给你准备复习资料。”

“理工科,”高志远毫不迟疑地回答,她当然要完成她的夙愿,写一
部长篇小说。但是,她宁可考理科。因为,一、文科招生人数少,较
难考取。她必须十拿九稳,为了离开蛤叭咾,也为了结束马松如无限
期的等待;二、她认为文科的最大课堂就是生活,根本无需专门去
学。

“好的,理工科!”黄晓薇接着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在哪里准备,
长沙还是蛤叭咾?我建议你来长沙,找资料方便,还有人一起复习。
你可以住在松如家。”她知道志远在长沙没有住处。

高志远飞快地想了想,晓薇说得有理,“对,长沙。”不管生产队给
不给假,她想,我自己买一张船票就走,豁出去了。

“那好,其余的我们面谈。”黄晓薇打算挂断电话了。

“慢,”高志远连忙制止她,“光谈我了,你自己呢?还有宏伟?”

“我?”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连宏伟都没有考虑过。有老婆
有孩子,他对生活已经很满足了。“骐骐都三岁了。”

“骐骐三岁与你们高考有什么关系?骐骐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
的身体都很好,都喜欢他,都愿意带他。”高志远一口气说了一大
串,“你们年轻人为什么不想去创造美好的未来!”

“年轻人?都30岁了。拖个三岁的孩子!”

“你怎么这么没有志气。”高志远急了,“忘记你的理想了?还高材
生哩!”她最后又激了她一下。

“我能行吗?”黄晓薇还是没有信心。

“保证行。”高志远给她鼓气,“就这样定了。松如家就是你家隔
壁,我住他家。我们三人就是一个学习小组。后天见。”她挂断了电
话。她想,今天晚上收拾行李书籍,与王满仓母子和乡亲们告别。明
天坐船。后天到。

突然,她看出了她的计划有明显的漏洞。正是农忙时节,我回城准备
考试,生产队能给假吗?不给假也回去,有必要这么蛮干吗!她凝思
片刻,主意油然而生。我就说回去结婚。婚嫁丧葬在乡下被视为头等
大事,据说妨碍人家的婚嫁丧葬是折阳寿、损阴德的。对,就这么定
了,现在就拐到公社去找行政助理开结婚介绍信。

四、

志远能常住家里,全力准备高考,马松如和他的父母说不出有多么高
兴。

“都老大不小的了,你们去办事处办个手续,住在一起好了。”在午
餐饭桌上,马光达师傅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你这老头子,说话怎么没有一点正经。”舒秀芬师傅不同意,“结
婚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咱可不能亏待了志远。”

“我也不同意办得太草率,”马松如说:“我和志远姐好了九年了,
不能草草收兵。报纸上说,秋季招生已经来不及准备了,改为春季招
生。还有半年时间,我们先抽一个星期时间办婚事,结完婚以后再开
始复习。志远姐,你看好吗?”

“爸爸妈妈,谢谢你们两老关心我们的婚事。”高志远从饭桌边站起
来,向两位老人鞠躬。“松如,也谢谢你等了我这么多年。我30了,
你也25了。我们是该成亲了,但是考试不能耽误。有人算过,这次的
录取率大概是20个里取一个。我们要是贪图一个星期的安逸,没有准
备好考试,我没有考取,还得回到蛤叭咾去,那可就麻烦了。”

“志远姐,你的意思是……”马松如迟疑地问。

“爸爸、妈妈、松如,你们看这样好不好,”高志远环视她的三位亲
人,“我和松如下午就去办事处办手续,晚上我和妈妈一起动手,多
做几个菜,爸爸去打点好酒来,把宏伟、晓薇和他们两家的老人都请
来,把素文和萧妈妈也请来,我们就算结婚了。从明天起,我和宏
伟、晓薇就开始复习。”

“这……”舒秀芬师傅还有些犹豫。

“哈哈,还是我的建议好。”马光达师傅得意地哈哈大笑。

“真的呀!”马松如喜出望外。他盼望这一天已经盼了九年了。

怕别人请不来,高志远亲自出马去请萧素文和萧妈妈。听说志远结
婚,素文心情沉重地低下了头,借口没有准备礼品想推脱。

“谁要你的礼品了。”高志远大度地说:“就是大家聚一聚,也不是
什么婚宴。”

“就是,”林碧玉兴致勃勃,20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请她参加婚
礼。“这孩子总是怪怪的。”林碧玉责怪自己的女儿,“人家新娘子
亲自来请你,这是多大的面子啊。你还推三阻四的。你就说你今晚要
不要上夜班好了?”

“上夜班?”现在萧素文还是经常在晚上加班,为了多做几条运动
裤,多挣几个钱。“那倒不必。”

“那好,我们走。”林碧玉喜气洋洋地说:“跟着新娘子走。喝喜酒
去!”

别的客人早就在隔壁王宏伟家等着。志远和素文母女一到,他们就都
过来了。两张桌子往一起一拼,大家团团围坐,婚宴就开席了。糖醋
鱼、红烧板栗、回锅肉、芙蓉里脊、醋溜排骨、爆炒肝尖、麻婆豆
腐、青菜蘑菇、清炖羊肉汤……饭桌上摆得满满的。物资供应还是很
紧张,板栗、蘑菇等山货是志远早就托人从常德买好、回家时带来
的。鱼、肉是马松如骑着自行车跑了好几家肉店,用全家三口人本月
的指标买来的。里脊肉和猪肝是马光达师傅撇开老脸,到厂里的职工
食堂硬赊来的。鬼才知道他在哪年哪月才能买到这些精“饲料”还给
食堂。舒秀芳按料配菜,居然搞出了八菜一汤。

都是至友亲朋,大家谈得随便,也吃得随便。骐骐特别喜欢吃红烧板
栗。他把那碗菜拉到自己面前,把板栗都挑着吃了,瘦肉咬下来吃
掉,肥肉却吐在菜碗里。在婚宴上,讲究的是热热闹闹、和和气气,
所以大家都装作没有看见。但是谁也不再碰那碗菜。志远一会儿看看
晓薇,一会儿看看宏伟,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管一管儿子。晓薇也觉得
儿子的做法不体面,又怕骂他打他会惹得他大吵大闹,只好默默地把
儿子吐在碗里的肥肉都夹起来吃掉。自己吃不过来,就往宏伟碗里
送。

席上对新郎新娘的祝福当然不少,但是谈得更多的却是明年春天的高
考。

“素文,我和宏伟、晓薇明天就开始高考复习,你也参加进来,我们
一起干,你看好不好?”志远想带着萧素文一起前进。

“我?”素文连连摇头,“恐怕不行。我得挣钱养家,我妈也离不开
人。就是考上了,我也去不了。”

“真是个孝顺的好闺女!”几个老人赞叹着,同情地看着她。“真不
容易啊!”

听到别人夸奖自己的女儿,林碧玉骄傲地宣布,“文儿是世界上最孝
顺的孩子。文儿,自从你回来,妈的生活也好了,心情也好了。这病
是很少犯了。我看你真的可以和他们一起去考。”

“对啊,我还想考呢!可惜我是一个初中生,而且只有初中生的名,
没有初中生的实。在初中呆三年,只念过一年书,搞了两年革命。”
马松如说:“要不,我非去试试不可。素文姐,你考吧。要是考取
了,我替你照顾你妈。”

“怎么好麻烦你呢!”萧素文红着脸说:“以后别老姐呀姐的了。你
现在是志远的丈夫,该我叫你姐夫!”

萧素文的朴实语言引起了轰动。

“对,不能老姐呀姐的。”马光达师傅首先拥护,“特别是对志远。
你是她男人了,还叫志远姐?”

“就是。”舒秀芬师傅立即附和。

“松如,”志远也同意公公婆婆的意见,“以后就叫我志远,把
‘姐’字省掉。”

“好吧,”马松如顺从地说,“志远姐。”

一阵哄堂大笑。

“你看这孩子,”马师傅打趣道,“离了‘姐’字就不会说话了。”

“可他偏偏就是有这种艳福。”王宏伟醋意十足地说,边说边喝了一
大口酒。

“你胡说些什么?”黄晓薇觉得丈夫的话很不得体。她夺过他手中的
酒杯,“别喝了,都说胡话了。”

“不许爸爸再喝了。”骐骐用悦耳的童声给妈妈帮腔,态度比妈妈还
凶。

“儿子教训起老子来了!”黄遇春教授故作惊讶地喊叫。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夜深人静,客人都走了。爸爸妈妈把他们送进了洞房。所谓洞房就是
马松如的卧室,不过经过了一番精心布置而已。房顶牵了彩带,墙上
糊了壁纸,枕头上放着大红纸剪出的红双喜。马松如心花怒放,站高
志远的对面高兴地一个劲地傻笑。九年了,他天天盼着这一天。这一
天突然来到,他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会傻笑。

“瞧你那付傻样,”高志远不怀恶意的嘲讽,“不早了,睡吧。”说
完,她从枕头上拿下红双喜,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她铺好床,关了
灯,脱去外衣外裤,留着乳罩和内裤,躺到床的里侧,把外侧留给丈
夫。

看着志远美丽成熟、曲线优雅的胴体,马松如的眼直了。他不敢相信
这是真的。他疑惑地问:“我也睡在这儿?”他伸出右手,指着床的
外侧。

“你说呢?”高志远笑着反问。

她同意了,马松如飞快地脱去外衣外裤,只剩下背心和短裤,爬到床
上,躺在高志远身边。他不敢碰她,两人之间隔着一、两公分的距
离。

“你怎么了?”高志远问,“不想做那件事?还是等着我先动手?”

“志远姐,我想和你做那件事都想了九年了。”马松如坦白地说:
“但是我心里充满了对你的敬爱。我舍不得……”

“你真是一个傻……”高志远把溜到嘴边的“孩子”两字咽进肚子,
这不利于培养松如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老公。对我有什么好敬
爱的!我们已经结婚。你是我的老公,我是你的老婆。我们应该相亲
相爱、白头到老。我们有权利、也应该享受天伦之乐。我们的爱情是
受法律保护的。来吧,我来帮你。”高志远帮他从头顶脱去背心,从
脚底褪下短裤。他的阳根硬梆梆地翘在那里。高志远好奇地摸了一
下,真硬,就象一根铁棍,但又暖暖和和的。她心里诧异,松如个子
不大,这玩意儿可不小!其实她并没有见过别人的“这玩意儿”,缺
乏比照。

“再说,我们是夫妻了,”她接着开导丈夫,“你不可以再把‘姐’
字老挂在嘴上。这一点一定要改。”说着,她脱掉了自己的乳罩和内
裤,重新躺下来。赤身裸体的高志远躺在床上显得比平常高,两只乳
房伟岸地耸立着,大腿分岔处的黑色阴毛均匀靓丽,在黑暗中好象在
闪闪发光。

躺在她身边的马松如又看呆了,阳根翘得更高。

“来吧,你还等什么?”高志远催促。

这一切都是真的。九年的苦恋终于获得了应有的报赏。九年的梦想终
于变成了现实。马松如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翻身压在高志远的身
上,“那么,志远姐,不,志远,”他双手握住她的两个乳房,好象
在征求意见,“那我就做了。”

“慢,”高志远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给你戴上套子。我可不愿意在
大学念书期间怀孕。”说着,她从枕头下面掏出一个避孕套。这是办
事处搞结婚登记的办事员代表政府送给他们的礼物。所有新婚夫妇在
办理结婚登记之后,除了得到结婚证书,还得到这样一包政府“慷
慨”赠予的新婚贺礼。

五、

与李美娇在同一房间工作的武桂花喜欢与她闲聊。闲的时候喜欢聊,
忙的时候也照样聊。俗话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武桂花和李美娇也
从来没有谈过什么正经话题。她们聊的无非是吃喝玩乐、恋爱结婚之
类的事情。然而,在大学招生考试的报名即将截止之前,武桂花却一
本正经地与李美娇讨论起与人生观密切相关的重大问题来。

“听说了吗?”武桂花一面调配试剂,一面问李美娇,“大学招生考
试的报名就快截止了。我们一起去报名怎么样?”

“干什么?考大学?”李美娇反问,“都30了,还去考大学,凭什
么?”

“读书求知啊!”

“读书求知?”李美娇怪腔怪调地重复,“辛辛苦苦念四年书,念完
了又能怎么样?工资才43.5块,工作岗位不见得有现在轻松,说不准
还把你分配到哪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常年累月都见不到家里人。”

“可是,你不认为接受高等教育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吗?”武桂花问。
她对这一断言似乎不是很有把握。

“幸事?如果不能给你创造美好的生活,幸事又有什么用?”李美娇
轻蔑地说。

“但是,多一些知识总有好处吧?”武桂花还是不愿意认输。

“知识?”李美娇胸有成竹地说:“知识顶个屁!也许对男人还有一
点用。但是对我们女人无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没听说过这
句话?”

“听是听说过。但是,它表达的是封建社会对女性的轻视和束缚。”
武桂花似乎并不同意李美娇的观点。

“封建社会?现代社会也一样!”李美娇很有把握地说:“过去如
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女人生来就是让男人爱和爱男人的。爱
就是女人的一切,其它东西,包括知识,都是可有可无的。”

“你是说,”武桂花把李美娇的高论通俗化,“女人就该由男人养
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也可以这么说。”李美娇觉得武桂花的演绎有点粗俗,但是她不得
不承认是这么个意思。

“你真是我的知心朋友。”武桂花突然开心地笑了,“我也不想考,
但是我爸非要逼着我去考。我说不过他。我故意把他对我说的一套一
套的大道理都说给你听。想不到你辩驳得这么好。我回家以后就用你
的话对付他。”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武桂花安心了。她看了看她调配的试剂。糟糕,
比份不对,试剂中出现了许多白色乳状悬浮物。必须倒掉重来。这里
可含有很多贵重化学溶液啊!她心里有些发慌,但是很快又镇定下
来。管它的,她对自己说:反正是国家的,又不要我自己掏腰包!她
把废品倒入废液缸,又从头开始。她决心这一回绝对不再分心。她要
用量杯精确地按份量量出十几种溶液,然后再调配在一起。还没有做
到一半,她憋不住了,又开始没话找话地聊天。由于她的重大话题已
经获得了李美娇的完满答复,所以这一回她又恢复了她们之间的通常
话题。

“我给你出的谜语猜出来没有?”她问。

“没有。什么鬼谜语!乳罩──打一流行语。”李美娇不屑地说:
“我看你是得了流行病。”

“少装模作样。不会就是不会。几天了?上个星期出的,到现在还没
有猜出来。”武桂花觉得自己露一手的时候到了,“还是我告诉你
吧,谜底是包二奶!”

“啊,真俗气!”李美娇右手在鼻子前煽动着,好象闻到了臭气。
“乳罩当然是包二奶的。这也叫谜语?”

“你看,孤陋寡闻了吧!”武桂花教训她,“二奶是指有钱人包养的
女人。”她象作报告一样神气活现地说:“邓小平搞改革方案,引来
许多港台商人。他们在国内办厂开店,在一个地方一住就住好几个
月。他们忍受不了孤单,就包养一个女人建立第二家庭,既可以享受
家庭生活的乐趣,又解决了离家期间的性需要,还可以避免与卖春女
乱交而染上性病,一举三得。不知道是哪个爱说俏皮话的人给这样的
女人取了一个绰号──二奶。别的人也跟着这么叫,于是包二奶就成
了新上市的崭新的流行语。”

“原来如此。”李美娇恍然大悟。邓小平搞改革开放才几个月,神州
大地就出现了许多新气象。有好的也有坏的。好的方面暂时还难见成
效,坏的方面却是立竿见影──其中就包括了街头游走的娼妓和金屋
藏娇的二奶。

“在一夫一妻制的现代社会,”武桂花继续作她的报告,“妇女原来
只有两种生存形态,要么是做妻子,要么是做妓女。现在,第三种生
存形态在改革开放中脱颖而出,那就是二奶,这是介于妻子和妓女之
间的另一种形态。”

“还另一种形态哩!”李美娇鄙薄地说:“和妓女一样是下贱女
人。”

“话可不能那么说。不是年轻漂亮的姑娘还当不上二奶呢!”武桂花
为“新生”事物遭受的不公平指责打抱不平,“没有谋生手段的姑娘
要是能当上二奶,她就该谢天谢地了!当二奶比当妓女可强多了。首
先,生活条件好。有人包养,衣食无忧,收入稳定而且可靠,生活优
越而且富裕。其次,地位也比较高。只为一个人服务,无须抛头露面
到街头去拉客,也不会受到性变态嫖客的虐待。没有丢人现眼的尴
尬,也没有遭人冷眼的忧虑。”

武桂花说得头头是道。李美娇不客气地嘲讽她,“既然你把当二奶说
得这么好,你自己去当好了!”

武桂花觉得受了侮辱,反唇相讥,“你才去当呢!”

她抬手装作要打李美娇,没想到却把她调到一半的试剂碰翻了。

六、

在三人学习小组中,高志远的时间最充裕。王宏伟和黄晓薇都要上
班。高志远无班可上,在主动承担了全家的洗衣做饭等家务之外,她
的工作就是复习。在看书疲乏之际,她就摊开旧报纸,练习一阵毛笔
字。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大家都用圆珠笔,连钢笔都很少有人
用了,她却还是坚持不懈地练习毛笔字,她不知道这种坚持有什么用
处,但是她喜欢持之以恒。当丈夫马松如嘲笑她的执着时,她毫不含
糊地回答,这是我的爱好。各人有各人的爱好。有的人爱下棋,有的
人爱打球,我呢?就是爱练习毛笔字。

高志远还有另外一种执着和爱好,那就是打乒乓球。每天,在为全家
准备好晚饭以后,她都要换上球衣球裤,跑步到矿山通用机械厂工人
俱乐部去和厂乒乓球队的小伙子们打五盘21点的乒乓球。打完球再跑
回家,家里刚刚下班的公公婆婆和丈夫正好洗漱完毕,大家围坐在桌
边一起吃饭。

饭后是三人学习小组的活动时间。王宏伟和黄晓薇上班辛苦,还有孩
子缠身,所以总是高志远过到他们家去复习。从晚上7点半开始,至
深夜11点半,四个钟头,一天也没有间断过,连大年三十晚上也不例
外。

王崇信师傅和赵彩云师傅在他们的卧室看电视。电视机是他们家新添
的一个“大件”,老两口看电视的瘾头很大。大年三十晚上的特别节
目更是引人入胜,他们往电视机前一坐,几个钟头都不挪窝。9点半
钟一过,骐骐就吵着要睡。黄晓薇带儿子进小两口的卧室去哄他睡
觉。那孩子机警得很,除非他睡熟,你要是想悄悄离开他,他睁开眼
睛就哭。每次晓薇带他去睡都至少要花半个钟头。

客厅里只剩下了王宏伟和高志远。高志远在全神贯注地解一道立体几
何难题,连头都不抬,上身俯在圆桌上,乳房处于桌面上方,虽然隔
着棉衣,也看得出它们是多么圆润而坚挺。坐在她对面的王宏伟看呆
了。他装模作样地捧着一本书,半天也没有翻一页。他眼睛盯着高志
远的乳房,心猿意马地想,到底是没有喂过奶的乳房,哪怕30岁了,
还是那么结实,比晓薇的好看多了。

多少年了?九年前他向高志远求过爱,她冷酷地拒绝了他。但是他对
她的那份情却始终不曾消逝。现在,他们双方都结婚了。他们还保持
着朋友关系。但是,王宏伟想:难道就不可以再前进一步吗?就象洪
玉靘那样。洪玉靘早已与那个少将的儿子吴林翼结婚,去年从公安学
院毕业了。她每年都回长沙来看一次父母。但是,她并不象她当年嘴
里说的那么绝情,只要能甩开父母和丈夫,她就总要约他见面。每次
见面他们都要干那件事。都30了,她还是那么浪,总是想着法子变着
花样玩。

可不可以与高志远也建立那种关系呢?如果能和她建立起那种关系,
那可就方便了。就住在隔壁,随时都可以搞,与有两个老婆没有什么
差别。现在有钱人不是流行包二奶吗!脑子里这么想着,眼睛看着那
对漂亮乳房,王宏伟的下体硬了。他想,为什么不试一试呢?现在正
是天赐良机,起码有半个小时不会受人干扰。他不敢太放肆。他知道
高志远不是好欺负的,她是一个大义凛然的人。把她惹火了,她能合
理合法地送你上刑场。只能用慢功,循序渐进地试探,遇到困难就立
即收兵。他想了想,有主意了。他把练习本翻到一个空白页,写道:
“你真漂亮!”然后把练习本伸到高志远鼻子下面。

高志远以为他要问问题,看了一眼练习本,不禁笑了。30岁的人了,
还搞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少胡闹,快复习功课。”

没出事儿。王宏伟感到很欣慰。他又在下面加了一行,“我对你的深
情一如既往、始终如一。”

“如果你说的是朋友之情,我接受。”高志远看着他的眼睛说:“如
果是别的情,请你自重!”说完仍旧低头解题。

已经不太顺利了,但是还是没有出问题。他决定再发动一次攻势。
“松如行吗?要不要试试别人的滋味?”

这一回高志远接过了练习本。王宏伟高兴得想放声高歌。啊,她接受
了。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只见高志远把练习本的那一页撕了下
来,厉声责问,“你可以决定,是由我交给晓薇,还是由你交给
她。”

王宏伟慌了。他面带假笑,心虚地说:“开个玩笑嘛,何必认真。”
说着,他趁高志远不备,突然伸出右手,一把夺过那张纸,飞快地把
它撕得粉碎,跑进卫生间,扔入茅坑,放水冲走。

从厕所出来时,他看到高志远在收拾书本文具。“怎么,就结束了?
还早嘛!”他若无其事地说。

骐骐终于睡熟,黄晓薇从卧室走出来。她也奇怪,“志远,今天结束
这么早。”

“大年三十,我早点回去,和松如、和爸爸妈妈守夜。”她压抑住内
心的愤怒,平静地对老朋友说。她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晓薇说:
“晓薇,我看我们的学习小组可以解散了。你们考文科,我考理工
科,考试科目不一样,在一起复习彼此并没有多大帮助。”

“志远,出什么事了?”黄晓薇不解地看着她的老友。

“没什么,”证据已经被销毁了,高志远空口无凭,“反正我就住在
隔壁,你如果遇到困难尽管来找我。”她说的是各种各样的困难,包
括夫妻关系上的困难。

黄晓薇把它理解为学习上的困难,点头应承,“放心吧,我会常过去
的。你也要常过来啊!”

晓薇,高志远在心里说:你是一个好人。你总以善意待人,从来不曾
想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象你那样简单和可靠。她嘴里说出来的却
是,“我会来的,因为我们是老朋友。”

她打开门,走了出去。外面,新年的鞭炮声响成一片。城里到底比乡
下热闹多了。城里人口多,也比乡下人有钱,连小孩子都可以用压岁
钱买鞭炮。她想起了九年前她在乡下过的第一个大年三十。她是那么
孤单和苦闷,姜富贵那个老色鬼还想强奸她,给她的孤单和苦闷雪上
加霜。今天也是大年三十,又有人对她进行性骚扰。但是她已经有丈
夫和亲人。她不再孤单和苦闷。可是,这个性骚扰者也更加阴险和狡
猾。而且,他是她的老同学,还是她的老友的丈夫和她的丈夫原来的
偶像。

怎样才能帮助晓薇呢?她想,她是那么朴实和善良。怎样才能让她认
识到人性的丑恶面呢?我已经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老朋友萧素文被社会
伤害。我没有能力帮助她。为此,我遗恨终身。现在,我的老朋友黄
晓薇又面临了危险。她面临的危险也许不是那么严重,对她造成威胁
的也不是整个社会,而仅仅是一个个人。但是,那个人却是她的丈夫
啊!如果她始终不能省悟,那么这种危险所造成的后果也可能是十分
严重的。如何让她早日省悟呢?把王宏伟对我的调戏原原本本地告诉
她吗?不行,没有证据。她对丈夫是那么信任和爱戴,她宁可更加相
信丈夫,而不相信朋友。在丈夫花言巧语的蒙骗和教唆下,她甚至可
能以为我在挑拨他们的夫妻关系。王宏伟甚至可以反咬一口,说我勾
引他!那样,连我们的友谊都会完蛋,哪里还谈得上帮助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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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高龄学生


一、

1978年春,中华人民共和国举行了文化大革命后的首次全国高等学校
统一招生考试。11年的考生聚积于一堂,使这次高考的录取率达到了
古今中外的最低点:在570万考生中仅录取了273,000人,录取率为
4.79%。尽管在20多个考生中才录取一名大学生,但是夭折的高志远
学习小组的录取率却高达66.67%。高志远考入了北京大学物理系, 
黄晓薇考入了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唯一的落榜者是王宏伟。对此,
王宏伟感到沮丧。黄晓薇也为丈夫深感惋惜。只有高志远丝毫不觉得
意外:在准备考试的时候,老想着搞妻子的女友和朋友的妻子,如果
这样的人都录取,除非是老天爷瞎了眼!

黄晓薇不知道丈夫在复习的时候心猿意马,没有责备他,反而为他可
惜。不过,回过头来一想,她又不得不承认,这是老天爷为他们家作
出的很令人满意的安排。对于没有考进北大与高志远同学,她觉得没
有什么可以抱怨的。考回本校有什么不好?湖南师范学院改名为湖南
师范大学,她则由中文系的资料员变成了中文系的大学生。爸爸是这
个系的退休教授,自己在这里当过五年资料员。全系员工要么是前
辈,要么是同事。人熟地熟环境熟,天时地利人和,夫复何求!而
且,在长沙读书,可以住在家里,上孝顺父母公婆,下关心丈夫儿
子,生活状况与原来工作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就是身分由资料员变
成了学生而已,天下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对于王宏伟没有被录取,其实她也没有多少可以抱怨的。夫妻两个人
都去读书,特别是如果宏伟考入外地的学校,没有人管家里的事情,
那未必算得上一件好事。当然,父母公婆的年纪都不算大,身体也
好,又特别疼爱骐骐,把家无论是交给父母还是交给公婆都完全可以
放心。她想,再说我们本来就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谈不上交不交的
问题。但是,家毕竟是自己的家,孩子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教育骐骐
是父母的责任,而不是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的责任。宏伟能够留在
家里,多担待一些家庭的担子,这是天经地义的大好事!骐骐这孩子
鬼机警,离不开爸爸妈妈。宏伟不念书,起码晚上可以哄他睡觉,至
少每天可以给我省半个钟头。

睡在床上,在反复安慰王宏伟之后,黄晓薇把这些想法当作安慰的一
部分向他和盘托出。她的分析很中肯也很有道理,王宏伟没有办法反
驳,只好自我解嘲地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就
当是我们家庭内部的分工吧!”

“说得好,”黄晓薇很赞同,“对,就是分工。”

王宏伟的手伸进了黄晓薇的睡衣。他摸着她的乳房说:“快31了,孩
子都三岁多了,又去念书。在大学一定能遇到不少年轻英俊的老师和
风流成性的学生。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跑了!”由于喂奶,晓薇的乳房
有些疲软,他想,如果能够摸一摸志远的乳房,手感一定好得多。

“你胡说些什么呀?”黄晓薇觉得他的忧虑是多余的,“我们好了十
年了,结婚也四年了,孩子都三岁多了,我还能跑到哪里去?”是
的,都好了十年了。她想起九年前她送他回城当工人的光景,那时候
她可真担心他变心啊!看来,怕对方变心永远是弱势一方的忧虑。然
而,宏伟毕竟没有变心,在经历了三年中断联系的考验之后,他们的
爱情变得更坚贞了。想到这里,她内心里充满了对宏伟的感激。她抬
起上身,把自己的嘴压在宏伟的嘴上,热情地亲吻他。

王宏伟激动起来,手移到她的裤腰上,往下褪她的裤子,“你把睡衣
也脱掉,脱光了搞更舒服。”

他飞快地把自己也脱得一丝不挂,翻身压在晓薇赤裸裸的身躯上。不
等晓薇反映过来,他就插入了她体内。她感受到一股刺痛,因为她那
里还来不及湿润。她默默地忍受着。为了让宏伟舒服,她还合着他的
拍节往上用力迎合他。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宏伟的性欲是这么强。俗
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听说指的是女人。在我们家可倒
好,她想,正好反过来了。

“我们再生一个女儿吧。”王宏伟一面向下用力,一面提议,“有儿
有女,福禄双全。”

“你有本事搞到准生证吗?”她反问,“计划生育越抓越紧。一个居
委会每年才有几张准生证。”

“早几年生就好了。”王宏伟后悔莫及,“那时候生两个孩子还没有
人管,现在提倡什么‘一对夫妻一个孩’。”

“让生也不能生了。”她叹息道:“你总不能让我带着孩子去上学
吧?同学们看着我喂奶,你吃得消吗?”

“吃不消。”王宏伟一泄如注。他吃不消了,趴在她身上休息。

黄晓薇把他从身上掀下来,赶紧穿上睡衣睡裤。早春时节,她不喜欢
光着身子,天太冷,容易感冒。但是,宏伟喜欢脱得光光的干,还非
叫她也脱光。为了让他高兴,她只好也脱光。穿好衣服,她发现王宏
伟仍然趴在被她掀下的原处。“你怎么啦?”她关心地问,“干不动
了就少干点儿。年纪不饶人,干多了伤身体。”

王宏伟仍然趴在原处。他觉得不尽兴,洪玉靘的花样多得多,味道也
好得多。他特别向往的是高志远,不知道和她干一炮是什么味道?想
到这里,他又起兴了。他翻身爬起来,又压到黄晓薇身上,“谁说我
干不动了!来,我们再来。”

“你疯了!”黄晓薇把他从身上推下来。

湖南地处中南,长江由北部穿过,上通川甘,下达江浙。省内洞庭湖
水系由湘、资、沅、澧四水组成,河网密布、四通八达,自古就是楚
文化的兴旺发达之地。北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潭州(即今长
沙)太守朱洞在湘江以西的岳麓山脚创建了岳麓书院,成为中国四大
古书院之一。南宋著名理学家张栻、朱熹曾在此办学和讲学,从学者
达千人以上。在其后近千年里,书院历经兵火,屡废屡修,却始终保
持长盛不衰,人才辈出,成为享誉中外的湖湘学派的基地。王夫之、
陶澍、贺长龄、魏源、郭嵩焘、曾国藩、曾国荃、左宗棠、胡林翼、
杨昌济等叱咤风云的栋梁之臣和学术巨匠即其中之姣姣者。“中兴将
相,什九湖湘”之美誉曾经盛传一时。“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楹
联至今仍悬挂在岳麓书院旧址的大门两侧。

至近代,京广、浙赣、湘桂、湘黔等铁路干线纵横省内,使湖南省的
陆路交通又在全国屈指可数。作为南北通衢、东西汇点,湖南省思想
活跃、消息灵通,又出现了谭嗣同、唐才常、黄兴、蔡锷、蒋翊武、
陈天华、姚洪业、焦达峰、禹之谟、刘道一、陈作新、刘昆涛等改革
先锋和民国先烈。1920年,共产党兴,湖南省又成了共产革命的基地
和大本营。毛泽东、刘少奇、李富春、徐特立、谢觉哉、胡耀邦、彭
德怀、李立三、蔡畅、蔡和森、向警予、黄爱、庞人铨等革命领袖或
革命先烈都是湖南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十大元帅中有三
个是湖南人。十大大将中有六个是湖南人。200多个中国共产党中央
委员里有几十个湖南人。在其他领域,湖南也拥有许多大师级的人
物,例如,画家齐白石,作曲家贺绿汀、黎锦晖、黎锦光,文学评论
家周扬,作家陈衡哲、沈从文、丁玲、周立波,剧作家欧阳予倩、田
汉,语文学家黎锦熙……

位于这样一个历来为举国人才基地的省份,又从积压了11年的高中毕
业生中招生,湖南师范大学岂可等闲视之!尽管它是以培养中学师资
为目标的师范院校,却培养出了许多全国第一流的学术人材。在当今
知识界、文化界、思想界、学术界和出版界都享有盛名的经济学家何
清涟、当代史史学家陈小雅就是湖南师范大学文革后的学生。中文系
的学生更是不同一般,仍在读书期间,韩少功、张新奇、路见可等人
就已经发表了很多作品,成为在国内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

跻身于这些实力雄厚的同学之间,作为一个高龄女学生,黄晓薇兢兢
业业、诚惶诚恐,觉得只有心无旁骛地加倍努力,才能不落人后。她
每年都买一个按日分页、按时分行的工作日程簿,不管是短计划还是
长计划,她都以小时为单位往上写。她严格按计划完成当天的学习任
务,丝毫也不敢松懈。如果白天没有完成预定计划,晚上就是不睡觉
她也要补上。

但是,有一门课她却遥遥领先于同学们,那就是英语。芙蓉中学是省
重点。一般中学在高中才开外语课,而且基本上开俄语。芙蓉中学却
得天独厚,从初中一年纪就开始有外语课,而且一半班级开英语,一
半班级开俄语。黄晓薇很走运,正好分在英语班。到高中毕业时,她
就已经具有相当高的英语水平。在乡下期间,她从来没有中断英语学
习。因而,下乡四年,她的英语功力不仅没有下降,反而还在不断提
高。在系里当资料员期间,她的学习条件更是得天独厚,不但亲手掌
管各种书刊,而且专家学者近在咫尺,连各种工具书都垂手可得。她
的英语水平自然更加突飞猛进。在上过几次英语课以后,英语老师吴
教授就直率地对她说,你跟我这个班学英语等于是浪费时间。我推荐
你去跟外语系的学生一起上课,你看怎么样?

拿着吴教授的推荐信,黄晓薇来到外语系系办公室。教学秘书梅老师
拿着推荐信发愁。吴教授真是老糊涂了,他想,这叫我怎么安排嘛?
她已经有这么高的水平,让她去学普通英语?那也是浪费时间;叫她
去学专业英语?她一个中文系的学生跟得上吗?但是,邓小平最近强
调“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他对吴老教授的推荐信又不敢怠慢,只
好把他的难处向黄晓薇和盘托出,征求她本人的意见。

“如果学普通英语也是浪费时间,那我当然学专业英语。”

“那可是讲英美文学啊!都是英美文学原著。”梅老师说:“你跟得
上吗?”

“我喜欢英美文学。我会跟上的。”黄晓薇自信地说。还有什么能比
学习英美文学原著更加吸引一个学中文的人呢?中国现、当代文学史
上所称道六个领军人物“郭鲁茅、巴老曹”,人人都在国外学习、工
作或者生活过。他们在文学创作上获得巨大成就的原因也许千差万
别,但是他们的外语功底好,可以从事外国文学作品的直接阅读和翻
译则是共同的。作为中文系教授,爸爸对于许多时行青年作家完全不
懂外文引以为憾。他说,若要真正欣赏文学作品,就必须读原著。翻
译作品无论译得多么好,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地表达原著的神韵和风
格。当时,她还和爸爸争论过:这不怪他们。政府不给他们机会学,
他们有什么办法?现在,我的机会来了,她想,我可不能让它白白溜
走。

“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就试试。”梅老师说,“我们有自己老师开的
班,也有外籍教师开的班。你看你跟哪个班?”

“当然跟外籍教师开的班!”黄晓薇毫不迟疑地说。要学就学正宗
的、高档的,她在心里说。

“可是,那可是高级班啊!”

“我愿意学高级班。”

“我要提醒你一件事。毕业成绩单上只写你学过什么课和得了多少
分,不写高级班低级班。在毕业成绩单上,低级班的高分比高级班的
低分体面得多。”梅老师诚恳地说。

“这个我懂。”黄晓薇意志坚定地回答。

“那好,我们就这么定了。你跟专业英语外籍教师班。”梅老师不得
不对这个女同学的好学和好胜感到敬佩。因为有的学生找他要求由外
籍教师班转入了本校老师的班。他们并不一定是跟不上班,也肯定知
道跟外籍教师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他们想的大概就是将来找工作的
时候,高级班的低分还不如低级班的高分有竞争力。

外籍老师叫Jennifer Lee。父母昵称她为Jenny,所以她给自己取了
一个中文名字叫李珍妮。李珍妮在加拿大是学汉学的。中文是她的专
业。在以优异成绩完成大学学业以后,她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外
国人说中文,最大的困难在于掌握不了四声,说起话来象唱歌,她却
没有问题。已经达到了这么高的水平,她还是不满足。她决定趁热打
铁,再到中国工作两年,好把中文搞到炉火纯青的程度。邓小平搞改
革开放,许多大学征召外籍教师,双方一拍即合。她签了一个两年的
英语教学合同,就到湖南师范大学来了。

对于老大学生黄晓薇,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她才24岁,就大学毕
业了。而黄晓薇都31了,结了婚,又有一个孩子,却刚读大学一年
级。当然,加拿大也有高龄大学生,甚至于有在91岁获得博士学位的
人。但是,在当高龄学生以前,他们都在做自己愿意做的工作。也就
是说,中断教育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政府所强迫。但是,黄
晓薇的教育却被中断了11年,两年是因为政府没有功夫管他们,四年
是因为政府强迫她下乡,五年是不得不去当资料室的资料员。这么大
年纪、拖着一个孩子来读书,真是不容易啊!她在心中暗自盘算,对
她应该另眼相待,不可要求太高,过得去就行。

上过几个星期课以后,李珍妮惊讶地发现黄晓薇学得一点也不比别的
学生差。后来又听说她是中文系的学生,而不是外语系的学生,李珍
妮开始从正面的角度另眼看待她。她不再简单地把黄晓薇当作学生,
她还把她当作她的中文老师。她向她求教学习外语的经验。从加拿大
人的眼光来看,她认为中国人学习外语的条件简直处在原始状态:在
日常生活中接触不到外国人,完全没有外语的语言环境;没有自己的
录音机、录像机、录音带、录像带等必备的外语学习设备;大多数家
庭连电视机和收音机都没有,即使有电视机,每天也只有半个小时的
初级英语教学节目《跟我学》,真正的英语节目完全没有。广播电台
的英语教学节目时段稍多一点,但是都过于浅显。许多外国电台倒是
整天在用英语播音,但是,第一、你需要比较好的短波收音机,第
二、如果你没有到达很高水平,直接收听外国电台无异于聋子听音乐
会。

“没有什么窍门,”黄晓薇朴实地说:“朗读、背诵!”

“你是说死记死背?”她惊讶地问,因为在加拿大死记硬背是一种早
已淘汰的学习方法。

“对,死记硬背。”黄晓薇纠正了她的成语错误,“然后熟能生巧、
运用自如。喂,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就是这么学你的课的。你教的
那些英美文学原著的重要段落和好的句子我都背下来了。”

“你都能背?”李珍妮怪叫起来。

“对,要不要试试?”黄晓薇向她挑战。

“不用了、不用了。”她主动收兵。看来,对黄晓薇,不,对所有的
中国学生,真要刮目相看!

三、

李珍妮把黄晓薇当作大姐,把黄晓薇的家当作自己的家,把黄晓薇的
亲人当作自己的亲人,经常到黄晓薇家以及她父亲黄遇春教授家作
客。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李珍妮谈得最多的是感情生活,这是
她迄今为止对生活的最大关注。她说,加拿大女人有的人很早就结
婚,有的人很晚才结婚,有的人甚至终身不结婚。但是,即使不结婚
也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性生活。加拿大女孩子一般都很早就开始性生
活了。她告诉黄晓薇,我第一次做那件事的时候才14岁,是和同班的
一个男同学做的。后来,我又先后与几个人做过。她说,在结婚前,
无论是女孩还是男孩,做那件事都比较随便。有的女孩还不到20岁就
与几十个、甚至上百个人做过。对此,有的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把自己的成就四处张扬,特别是在女孩子中间。

她说,在来中国以前,她就对爸爸妈妈说过,如果在中国遇到满意的
男孩子,她就带一个中国丈夫回家,以便回去以后还可以继续把中文
当作第二母语来使用。但是,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找到满意的。找丈
夫是宁缺勿滥的人生大事,和与人睡一觉绝然不同。睡觉好办,只要
好好注意避孕,睡完就完了。结婚以后却必须承担对丈夫和家庭的义
务和责任。所以,她说,我宁可一个人回去,也不会随便拉一个人来
做丈夫。她还抱怨,在你们中国,别说找丈夫,就是连性伴侣也不好
找。你们中国人太古板,顾虑太多。心里想干,却不敢行动。怕政府
管,怕别人议论。但是,只要人家双方愿意干,别的人管它干什么?
而且,不但别人管,政府还要管!你们的政府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黄晓薇红脸听着,不太回应,但是也不打断她的讲述。她觉得新奇,
但是绝不赞同。当李珍妮叫她谈谈她的生活时,她很少谈感情,因为
她有更重要的生活经历可谈,那就是下乡插队的生活。她讲高志远反
强暴用乒乓球拍打掉姜富贵两颗大牙的壮举。她讲洪玉靘送烟台钟又
拿走烟台钟的趣闻。她讲萧素文受骗被奸擅自回城的悲剧。她讲李美
娇半夜醒来独自偷吃牛肉干的喜剧。

李珍妮怀着浓厚的兴趣聆听着。黄晓薇的丰富生活阅历使她敬佩万
分。回到家里,她把黄晓薇的故事用中文记录下来,下次来作客的时
候又拿来请黄晓薇修改,以提高她的中文水平。她多次建议黄晓薇把
她的故事用英文写出来,她在文字上润色一下就可以寄到《纽约客》
去发表。黄晓薇同意用英文写这些故事,也欢迎她进行文字上的加工
润色,但是不同意她寄到国外去发表。提高英文水平是她梦寐以求的
事情,但是她绝对不愿意让这些小故事出现在国外的报刊上,给她惹
祸。高志远的妈妈就因为说了一句“共产党好象不太懂教育”就被打
成右派、自杀身亡,这个惨痛的教训她永远不会忘记。

她们有时候也谈未来。李珍妮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要找一个好丈
夫,生五个孩子,不,十个孩子,她说,我要把他们都培养成顶天立
地的人才。听着她的话,黄晓薇在心中暗想,只有在生活中从来没有
受过挫折和磨难的人才会把未来想象得这么美好。黄晓薇的想法实际
得多。四年的插队生活使她了解了生活的艰难。对眼前的安宁生活她
特别珍惜。况且,她已经结婚了,有了孩子。她的希望就是学好知
识,以此作为谋生手段,孝敬父母公婆、相夫教子,使家庭和睦安
康。

不,眼光应该远大一些,李珍妮劝告她的大姐,你应该去加拿大,以
你的勤奋、好学、聪明、超强记忆力,读一个博士轻而易举。你有权
利去加拿大享受民主、自由、平等、富裕、幸福的生活。你不应该一
辈子憋在中国,忍受这里的专制独裁和贫穷落后。黄晓薇只能苦笑,
她认为,尽管李珍妮的中文已经说得和中国人毫无区别,但是她对中
国却仍然缺乏最基本的了解。她居然不知道在中国广为流传的一个笑
话:中国人出国比美国人登月还难。

“这不可能!”听到黄晓薇曾经足足三年与王宏伟没有任何联系,李
珍妮尖叫着说。

“你以为我在骗你。”黄晓薇觉得受到了人格上的侮辱。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珍妮连忙把话说全,“我是说,在加拿
大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要说一对年轻的恋人,就是多年的夫妻,只
要三年没有联系,肯定会分手。”

“难道加拿大人就没有坚贞的爱情?”黄晓薇不解地问。

“不能这么说。我认为,应该说他们无法忍受相思的痛苦。”李珍妮
转回原来的话题,“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学徒工不许谈恋爱。”

“这是谁的规定,工厂还是共产党?”

“工厂,”黄晓薇回答,“也是共产党。”

“你们自己就没有头脑?没有感情?没有欲望?”李珍妮质问。

“当然有。有的人就没有遵守,”黄晓薇说:“高志远和马松如就一
直保持着联系。”

“可是你遵守了!不,你们遵守了!”

“他提议的。他怕受处分。”

“难道你就不怕?”李珍妮追问,“我是说,你就不怕他变心?”

“我当然怕。但是我相信他。”黄晓薇坚定地说:“而且,事实也证
明我们经受住了考验。”

“我总觉得很怪。他不是造反派头头吗?造反派头头不是天不怕、地
不怕吗?”李珍妮好象在自言自语。“你就这么信任他?”

“当然,”黄晓薇理所当然地说:“凭白无故地怀疑自己的丈夫又怎
么能建立起和睦的家庭?”

“也许我不应该这么说我的姐夫,”李珍妮神秘地贴着黄晓薇的耳朵
低声说:“我可不愿意盲目地相信他。我有一种感觉,好象他总是以
色迷迷的眼光盯着我的胸部,偷看我的裙子下面。”

“那是因为你太漂亮。”黄晓薇笑着说。李珍妮的确是一个西方美
女,金发碧眼、丰乳肥臀、身材高挑、皮肤白嫩,浑身焕发着一种青
春的美,具有中国姑娘所不具备的异国风味。而且,由于她是一个纯
种白人姑娘,所以皮肤洁白光亮、色泽均匀,看上去特别细嫩。她故
作姿态地警告李珍妮,“你可不要引诱我的丈夫啊!”

“你这是什么话!”李珍妮认为必须把这个问题谈清楚,“在结婚以
前,西方人对性生活比较随便,这是事实。但是,你也不要忘记:对
于家庭,我们西方人也是尊重的。破坏别人的家庭,我们也认为是不
道德的。”

“我和你开玩笑,你看你就认真了。”黄晓薇笑了,“我想,他深情
地看你,是因为他把你当成小妹妹那样疼爱。”

“瞧你说的,”李珍妮居然不好意思起来,“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太对
头。再说,你们对骐骐也太纵容了。这样下去,他会成为一个自私自
利的个人主义者。”

“可是,我们两家──四个老人和一对父母──总共只有这么一个孩
子啊!” 黄晓薇不以为然地说。

四、

要求民主自由是人类的天性,而利用人民对民主自由的渴望来达到个
人目的则是独裁者的一贯手腕。毛泽东以这种手腕,使用三年“解放
战争”推翻了蒋介石领导的中华民国,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造就
了一个比中华民国更加缺乏民主自由的个人封建王朝。邓小平又以这
种手腕,利用民主墙的大字报把毛泽东的钦定接班人华国锋赶下台,
在掌握最高权力以后却又很快取消了大字报这种人民表达自己意愿的
最后途径。但是,人民要求民主的意愿是压不跨的。1980年底,以北
京大学和湖南师范大学为代表,在全国高等院校爆发了轰轰烈烈的竞
选区人大代表的民主浪潮。

在北京大学校园里,高志远胳膊里夹着讲义夹,流连在大字报之间。
长达百页的长篇大字报《论言论自由》留住了她的脚步。大字报前有
许多人在围观,有的人还在为视力不好的同伴朗读。还有一些校外人
员专门跑来抄录它。她驻足细读,不禁被它通顺流畅的文字和深入浅
出的说理迷住了。

“这不是志远吗?”她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喊她。

“玉靘,是你!”高志远惊喜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话一出
口,她就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傻。在公安大学毕业以后,洪玉靘分配在
公安部宣传司工作,大学生闹民主选举,当然属于她的工作范围。

“我在各大学随便转转,”口气就象一个大人物,她的确也不算小
了。由于有公公和爸爸的双重关系,又有公安大学的大学毕业生学
历,她升迁很快,才毕业四年,就是副处级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这儿的学生,当然在这里。”高志远理所当然地说:“老大学
生。33岁了,才上三年纪。”

“彼此彼此,”洪玉靘仰天大笑,“我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插队的
老伙伴,相见不容易。走,到我家去,好好搓一顿。”她指了指不远
处的一辆小汽车,“走吧,我有车,方便得很,吃完聊完再把你送回
来。”

“连小汽车都有了?真神气。可惜我没有那个福气,”高志远惋惜地
说:“待一会儿有课。你看,讲义夹都在。”她撩起讲义夹以示她所
言不虚,“我想抓紧时间看完这份大字报,然后去教室。”

“有什么好看的,”洪玉靘轻描淡写地说:“还不如早点去教室准备
功课!”

“话可不能这么说,”高志远不同意她的观点,“言论自由是宪法保
证的权利。这篇文章分析了宪法保证的言论自由权利为什么在我们国
家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保障,重要得很。我看,不但我应该看,你应
该看,中央领导同志也应该看。其实,他们更加应该看。看一看还不
够,还应该好好学习和领会。”

“志远,说话最好小心一点。”洪玉靘的口气里居然饱含着威胁,
“这是一篇大毒草。这个胡平在中央领导同志那里都挂了号。”她指
着大字报说:“你看这里,‘宪法也是可以批评的’,这叫什么话!
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他说‘也是可以批评的’!这不是在煽动群
众造反吗?”

看来用不着再谈了。继续争论下去,非得吵起来不可。高志远说:
“玉靘,我得上课去了,以后有空再聊。”

“好吧,我把地址留给你。”洪玉靘掏出记事本,翻到一个空白页,
在上面急速地写着,嘴里还念念有辞,“家庭地址、家庭电话,到我
家去玩吧。单位地址、单位电话、传真号、电传号,遇到麻烦就去部
里找我。”她从记事本上撕下那页写满她的个人信息的纸,递给高志
远。

“谢谢。”高志远礼貌地说。

她们握手告别,然后分道扬镳。高志远去教学楼。洪玉靘继续在大字
报中寻找政治斗争的新动向。她觉得高志远的思想很危险,继续发展
下去就可能堕落成党和人民的敌人。作为老同学和插队伙伴,更何况
她还救过我的命,她想,我绝对不可以坐视不管。等她去我家的时
候,我要好好开导开导她。

高志远并没有直接去教室。离上课还有半个钟头,她还有时间。她本
来是可以看完那份大字报的,为了避免与洪玉靘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她只好走开了。多年前的插队伙伴意外重逢,这本来是一件大快人心
的喜事,为什么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就要吵起来呢?为什么当年的插队
伙伴会变得这样水火不相容呢?是不是因为地位不同了?她想,她是
政府官员,我是普通百姓。她考虑问题的基点是如何维护政府的统
治,我考虑问题的基点是如何争取人民的权利。我们分别属于两个不
同阶层。对,就是这个原因。她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她又回过头
去遥想当年。她突然发现,即使在那个时候,她们也分别属于两个不
同的阶层。她是高干的女儿,我是右派的女儿。她在半年以后就招干
回城了,我在乡下却苦熬了九年。她回城两年以后就被推荐上了大
学,我下乡九年以后才考进大学……这个对比表还可以延续下去,但
是她懒得再比了。这种对比使她痛苦。

这时,她正好路过一个垃圾箱。她看了看仍然握在手中的那张写满了
数字和号码的纸,随手把它搓成一团,扔了进去。

四、

黄晓薇喜欢到文科阅览室去看书。那里报刊杂志齐全、工具书应有尽
有,而且环境安静,适合于思考和写作。每天下午,只要没有课,她
的时间就基本上是在那里度过的。阅览室的座位有限,去晚了就没地
儿了。不过,这难不倒她。她在乡下练就了不睡午觉的硬功夫,不待
阅览室开门她就等在门口。管理员来开门,她就第一个进去。不但座
位不成问题,而且总是坐在一个靠窗的固定座位上。她在内心里把那
个座位叫作“我的宝座”。

“小黄,你又是第一名,”管理员老伍是她当资料员时的同事。当
年,他们经常在同一个小组搞政治学习,是老熟人。他热情地与她打
招呼,同时把门打开。

她谢了老伍,径直走向她的宝座。怪事儿,宝座的桌上放着一封信。
难道有人占了我的宝座?她想,阅览室是不许占座的啊!她看了看看
信封,上面赫然写着“黄晓薇同学亲启”七个大字。是给我的信。谁
写的?看来是阅览室关门午休之前留在这里的。她坐下来,把信拆
开。她惊讶得差一点儿心脏停止跳动。

  黄晓薇同学,你好!

  收到这封信,请不要奇怪。我注意你已经很久了。你的仪表是那
  么端庄、那么稳重,你的学习是那么刻苦、那么努力,使我无法
  不对你心生爱慕。我是学理科的,但是我酷爱文学,下午经常到
  文科阅览室来翻阅期刊杂志和文艺书籍。我发现,只要你在,你
  就总是坐在同一个座位上,全神贯注地看书学习。直到我走,你
  仍然坐在那里。阅览室的座位那么少,你却能永远坐在同一个座
  位上,这说明你到阅览室来得多么早。我经常打量你,你却从来
  没有注意过我,这说明你学习得多么专心。我走了,你还坐在原
  地,这说明你走得多么晚。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你是一个学习刻
  苦、品行端正的姑娘。你使我到文科阅览室来得更勤了,我来此
  的目的除了看书,又增加了看你。如果你在座,我就感到充实和
  温暖。如果你没来,我就感到空虚和失落。

  你都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人,我却向你表示爱慕,这也许有些唐
  突。但是,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再不向你倾吐心声,我就会永
  远失去机会。任何人都有爱别人和被人爱的权利,我不愿意放弃
  我的权利。也许我有必要在此向你介绍一下我的基本情况。我是
  本校数学系学生,36岁,中等身材,品行端正,知识分子家庭出
  身。我不指望你根据这么一点点情况就接受我的求爱。也不指望
  你根据这么一点点情况就同意和我交谈。如果你愿意发展我们的
  关系、进一步了解我,明天下午请穿花连衣裙来,我就到你座位
  上去找你。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交往,明天下午请穿白连衣裙来,
  我将自觉地不去打扰你。穿上那件蓝底红花的花连衣裙,你漂亮
  得就象仙女。当然,穿上那件素色的白连衣裙,你也纯洁得象圣
  女。如果你决定选择白连衣裙,请你走的时候在座位上留一个便
  条,说明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交往。你能满足我这个小小的请求
  吗?

  请原谅我以这么奇怪的方式向你表达我的爱。我已经不是年轻人
  了。我是64届的高中毕业生。当时搞的还是“两个面向”,如果
  你坚决不肯下乡,基本上还不会强迫你去。但是,为了响应党的
  号召,我自愿报名下乡插队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一旦你自愿
  去了那里,无论你多么不自愿再呆下去,你也回不来了。就这
  样,我在乡下一呆就是11年。在那不堪回首的年代里,我饱受人
  生磨难,却从来没有见过爱情的影子。我的痛苦经历使我没有勇
  气当面向你表白。请你原谅我的怯懦,也理解我的苦衷。

  就写到这里,明天见,不管你是穿花连衣裙来,还是穿白连衣裙
  来。

  暗恋你四年的人

一封表示爱慕的匿名信!她在心里暗想。她万万没有想到,作为一个
34岁的半老徐娘,她对有的男人还具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她更加万
万没有想到,这个匿名的崇拜者竟会如此粗心大意,对她已经有丈
夫、孩子已经七岁,会一无所知。这样盲目地偷恋别人,岂不是太辛
苦、太可笑!可是,这封信表达了多么强烈和真诚的爱啊!对这样的
爱,我们只有义务关心和同情,没有权利嘲讽和取笑。何况,他也是
一个插队知青、他也是一个高龄学生!她的心里很乱,根据她的工作
日程簿,她今天应该查找和摘录写作毕业论文所需的参考文献。现在
看来只好暂停一下,先给这个“暗恋你四年的人”写完“便条”再
说。

  亲爱的插队伙伴,

  看了你的信,我很感动。我没有想到有人会对我这个老女人“暗
  恋四年”。我打扰了你内心的平静,给了你虚无的希望,我很抱
  歉。

  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我们的夫妻感情很好。我们有一
  个男孩,已经七岁。

  我很尊重和珍惜你的爱,但是我不可能把我对丈夫的爱分一部分
  给你。世界上有很多好姑娘,你一定会遇到一个比我更值得你
  爱、也有权利接受你的爱的人。你对我的错爱是如此地深沉、强
  烈和真挚,以这种爱去对待值得你爱、也有权利接受你的爱的姑
  娘,你一定能够享受到最幸福的爱情。

  再见,谢谢你。

  你的插队伙伴
  黄晓薇

为了充分尊重她的暗恋者,她把回信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她把原
稿撕成碎片,扔进字纸篓。她提醒自己,晚上回到家里不要忘记把来
信和回信都给宏伟看。她不愿意对丈夫有任何欺瞒。她翻开她的工作
日程簿,把这一条写在了当天的底部。她翻过一页,在第二天的顶部
写上:切记!明天下午务必穿白连衣裙来文科阅览室!为了强调它的
重要性,她在后面又增加了两个惊叹号。她看了看,觉得强调得还不
够,又在下面加了三道下划线。现在可以开始查找和摘录参考文献
了,她满意地对自己说。

看了暗恋者的来信和妻子的回信,王宏伟心存不满地说:“这家伙盯
了你这么多年,会不会图谋不轨?要不要我明天跟你一起去,狠狠揍
他一顿,教训教训他,让他不要老是偷看别人的老婆。”

“胡闹!”黄晓薇认为丈夫的过度反应是极端荒唐的,“这显然是一
个毫无恶意的崇拜者。要是想图谋不轨,他早就下手了,不会等到毕
业之际才写这封匿名信。”

王宏伟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从暗恋者的来信和老婆的回信看,他们
的确从来没有接触过。老婆主动把信带回来给我看,他想,也表明她
心里没有鬼。王宏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只能强词夺理地说:“反正
他偷看我老婆了!”

“看看都不行?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黄晓薇反驳,“珍妮回加拿
大一年多了吧?走前她对我说过,你老是偷着看她,而且是看她的胸
部和裙子下面。那副色迷迷的样子都叫她心里发毛。”

“你可别乱说啊!”王宏伟连忙辩解,“我哪有胆碰她。乱搞洋货叫
里通外国。乱搞军用品叫破坏军婚。那都是杀头之罪,谁敢乱来!”

“那好,电影演员你还看少了?只要是刘晓庆演的片子,你每片必
看,有的还看好几遍。你是干嘛呢?”

王宏伟无言以对,撅着嘴生闷气。

“我看呀,”黄晓薇继续教训他,“你那造反派的脾气非得改一改
了。”

晚上,他们上了床,熄了灯。王宏伟的气终于消了。他打趣黄晓薇,
“没想到我的黄脸婆还挺招人爱的。”

说着,他激动起来。他飞快地把自己的衣服剥光,接着又不问黄晓薇
是不是愿意,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扒光了她的衣服。他趴到她身
上,二话没说就猛干起来,干得比平常任何时候都疯狂。

第二天,黄晓薇穿着白连衣裙去了学校。象平常一样,午休还没有结
束,她就在文科阅览室的门口等待管理员老伍来开门。在她的宝座落
坐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回信掏出来放在桌上,为的是防止走
得匆忙而忘记把回信留下来。她把笔记本压在回信上,开始抄录笔
记。四年来,她第一次不能安心学习。阅览室里虽然寂静无声,但实
际上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她想和平常一样埋头读书,但是她的心却
静不下来。平时可以头也不抬地一连学习几个小时,今天她却必须努
力克制自己的好奇心才能不抬头去看是什么人走进来。更加糟糕的
是,她想抬头看看,却又没有勇气看。她害怕看到一张失望和痛苦的
脸。脸的主人已经不年轻了,也许已经被风霜刻上了一些皱纹。我的
白连衣裙虽然圣洁,会不会加深他脸上的皱纹,甚至在他脸上刻上更
多的皱纹呢?她想。

她在内心深处感到内疚和不安。她看不见书上的字,却老是看到一张
本来应该年轻、却已经布满了皱纹的脸。继续这么看书只是浪费时
间,她决定提前回家去逗骐骐玩。“整天忙功课,把儿子都疏远
了。”她这样解释自己的提前收工。骐骐在念小学二年级,她看了看
墙上的挂钟,“等我到家,他也放学回家了。”她离开了她的宝座,
比平常足足早走了两个多钟头。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她刚一离开,马上就有人占据了她的宝座。这不
是一般地抢座位,抢占她的宝座的人好象有一种守候已久的焦躁和冲
动。她很想回过头去看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她控制住了自
己的好奇心。她对自己说:不,我不能叫他难堪,我必须尊重他。我
必须帮助他保持他的隐私。我不可以伤害他的自尊心。其实,还有一
个更深层的原因她不敢对自己说:那就是她害怕看到那张痛苦、悲伤
和失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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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各奔前程


一、

李美娇的伯伯突然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撒手人寰。伯伯并没有心
脏病史,象三分之一的心脏病患者一样,在不知自己有病的情况下、
第一次心脏病发作就飘然仙逝了。伯伯才57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
候,从来也没有患病的症状,所以绝对没有想到过应该立一份遗嘱。
不然的话,以他的百万家财和他对弟弟一家的执爱,说什么起码他也
会给弟弟一家留下十万、20万的。现在,他突然撒手归西,他的几个
儿女为了争夺遗产而恶语相对,都恨不得自己是唯一的继承人,哪里
还顾得上在中国大陆的旁系亲属?

李美娇的靠山倒了。她家失去了每月定期寄到的外汇收入,她的幸福
生活嘎然终止了。她家也象无数个普通中国家庭一样,只能拿着微薄
的工资和配给品票证,排长队购买份量不足的生活必需品。外汇购物
卷和外汇商店的物资转眼突然与她家无缘了。她这一辈子从小到大都
没有断过牛肉干。哪怕是下乡插队的时候,她也要在半夜醒来时偷偷
吃上几块。现在,牛肉干却成了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她还是在
半夜里享受它,不过不是在醒来之际,而是在美梦里。当她在美梦里
嚼着美味的牛肉干而笑醒之后,接着爆发的是一阵嚎啕痛哭。

她决定对所有人隐瞒伯伯的噩耗。告诉别人有什么用!好心的朋友也
许向你表示同情,但是同情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相反,势利的朋友却
可能远离你,因为你没有钱了,对于他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沉重的
心理负担和经济困难压在她心头,她一天天地消瘦下来。爸爸妈妈看
在眼里,痛在心头,但是却爱莫能助。就那么一点工资,就那么几张
票证,大家都要活。她要活、父母要活、比她还小的弟弟妹妹也要
活。找个好男人结婚吧,妈妈有时候劝她,不是妈妈狠心要赶你走。
三十四、五的大姑娘了,留在家里和爸爸妈妈受穷,不如找个好小伙
子嫁了,反而有吃有穿有好日子过。

李美娇长得漂亮,从来没有缺过男朋友。和她睡过的有不少,向她求
婚的也不少。但是她都没有看上,因为他们有的没有钱、有的没有
貌。不是财貌双全的人她根本不予以考虑。玩一玩可以,结婚不行!
就这样,她的婚事就拖到现在也悬而未决。她并不着急,反正她还是
那么漂亮,一点也看不出快35了。反正家里有牛肉干,一点也不知道
危机即将来临。现在,牛肉干突然没有了,她的长像也好象突然变老
了。她的脾气变得很坏。在发脾气的时候,她完全不顾后果,在无意
中把许多男朋友吓跑了。她突然发觉,围在她身旁、在她身前影后
转、频频向她献媚示好的男人越来越少。在不知不觉之中,他们都转
向了脾气更温柔、年龄又比她小的嫩妞。

哼,滚吧!她在心里想,本小姐才不稀罕你们呢。就凭本小姐的相
貌,什么样的好男人找不到。在想牛肉干想得发狂的时候,她有时在
下班之后会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外汇商店的大门口。外汇商店是“华人
与狗不得入内”的地方,警卫象凶神恶刹一样站在大门口,没有外汇
的人别想进去。李美娇现在没有外汇了,所以她只能远远地站在路
边,想象着里面有哪几种品牌的牛肉干。她想得那么痛苦,有时候会
眼泪汪汪。这一天,她想得难受极了,人也累了,肚子也饿了。她坐
在马路边的路砑上,双手捧着头,脸埋在大腿之间,突然放声大哭起
来。

“你怎么啦?小姑娘。”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一个过路的好心人在她
身边停下,关心地问。

“我饿,我想吃牛肉干。”象在梦中,她不加思索地回答。

“就这么一件小事,用得着哭吗?”路人不禁笑了。“你真是一个小
姑娘!”接着,他大方地说,“来,我这儿有。刚从外汇商店买的。
拿去吃吧。”

“真的吗?”李美娇止住啼哭,猛地站起,伸手抓过递到她面前的牛
肉干。

对方吓了一跳。他突然发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贪吃的小姑娘,而是
一个成熟的少妇。虽然脸上还挂着泪,但是突如其来的欣喜使它显得
那么生动和光艳,他立即被它迷住了。他紧张得结巴起来,“对不
起,我……我不知道……我不该叫你……小姑娘。”他伸出右手,
“我叫……约翰……啊,不对,应该说我叫纪大章。”

他是一个40来岁的男人,身材挺拔,个头高大,棕色的卷发,高高的
鼻梁,长得简直无可挑剔,就象美国电影明星派克。尤其是他那拘束
不安的窘态,更是让人忍俊不禁。李美娇把牛肉干扔进嘴里,一面
嚼,一面伸出右手去握他伸过来的手。“你到底叫约翰,还是叫纪大
章?”她笑着问。

“都叫。我的英文名字叫约翰.纪。我的中文名字叫纪大章。”他终
于镇定过来。“小姐刚才哭得很伤心,我还以为是一个迷路的……”
他把小姑娘三个字吞进了肚子。“别难过了。我们一起走走。如果你
不介意,到我那里去坐坐。我那里有鱼松、肉松、加拿大牛肉干
……”

就象鬼使神差一般,李美娇跟他并肩向湘江宾馆走去。路上,他告诉
她,他是加拿大华裔商人。不,应该算半华裔商人。爸爸是华裔加拿
大人,妈妈是法裔加拿大人。他目前正在中国旅游,同时寻找商机。
中国是一个大市场,邓小平搞改革开放,吸引外资外商搞得有声有
色。老爸就把他派来了,叫他为公司打入中国市场投石问路。

“你爸爸开公司?”她好奇地问。

“是的,食品进出口公司。”他告诉她,“他是总裁。我是副总
裁。”

他都快40了,她想,他爸爸还能干几天?公司迟早还不是他的。她意
识到她遇到了她十几年里一直寻觅的人:有钱,又长得漂亮,名副其
实的财貌双全。但是,还有一个关键问题:都40的人了,难道还没有
结婚?

她跟随他进入了他的房间。他没有骗她,桌上的确摆满了罐头食品,
正象他说的,有鱼松、肉松、加拿大牛肉干……,还有一种她从来没
有见过的干果。

“这叫开心果,很好吃的。”他剥了一颗,扔进嘴里,“香脆可口,
又容易剥,不象中国的瓜子,不是中国人简直磕不了,还得有好牙
口。吃吧,这是我随身来带的样品。我们公司加工的开心果是北美的
名牌,畅销世界各国,广受欢迎。”

他好象在做广告,把她逗笑了。她坐下来,剥开心果吃。的确很好
吃,香在嘴里,她甜在心上。

他打开一瓶白葡萄酒,倒出两杯,递给她一杯,“来,就着酒喝,味
道更好。”酒的味道甜里带酸,很爽口。看到她爱吃开心果,纪大章
得意地继续向她介绍有关情况,“开心果最初起源于中东地带,野生
于在地势较高的沙漠地区。据说它是示巴女王最钟爱的食品。示巴女
王曾经发布命令,只要是她统治的领土上出产的开心果,一律都归她
本人以及王室所有。”

“这个什么示巴女王是不是太霸道了!”李美娇咯咯地笑着说。

她的笑容是那么甜美,笑得他的心里都开出了鲜花,“据说,情人们
在开心果树下约会,在洒满月光的夜晚聆听开心果噼啪的开裂之声,
可以得到好运。”纪大章继续介绍有关开心果的知识。

这话李美娇爱听。虽然不是在开心果树下,虽然月亮正被云层遮挡,
虽然她没有听到开心果噼啪的开裂之声,她仍然相信开心果会给她带
来好运。

他们谈得很快活,拘束早已烟消云散,时间也在悄悄飞逝。到一瓶酒
告罄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该回家了。”李美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然我爸爸妈妈会着
急的。”

“李女士还没有结婚?”纪大章有些吃惊,又有点高兴。他关心地
说:“你路都走不稳了,怎么能回去呢。要不,我叫一辆出租车送你
走吧?”

“不用,”她说:“我能走。”她迈出一步,身子一歪,倒在纪大章
怀里。

纪大章闻到了她的体香。借着酒劲,他壮着胆子说:“你不让我叫
车,那就在我这里对付一夜算了。”

此话正合李美娇的心意。但是她没有忘记女性的尊严,她从他怀里挣
扎着站起来,故作愤怒地厉声质问,“你……你把我看作什么人
了?”说完,身子一晃,又倒在了他的怀里。

“李小姐,请不要误会。”纪大章连忙解释,“我没有恶意。”事情
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顾不得含蓄了。他一口气象放连珠炮一样把憋
在心里的话全都吐了出来。“我真的喜欢你。我不欺骗你,我在加拿
大有老婆、有孩子。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见到别的漂亮女人就不会
动心。我一看到你就被你迷住了。既然你还没有结婚,为什么不可以
和我一起生活呢?我可以给你买一幢房子。我可以在长沙办一个工
厂,比如说就搞开心果加工。我可以在加拿大和长沙两地工作,经常
到长沙来看你……”

李美娇没有回答。她表面上假装酒醉,心里却在笑。他把怀里的她横
抱起来,放在床上。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好象醉得厉害。他脱光
她的衣服,她毫无反抗。他手忙脚乱地脱光自己的衣服,爬到床上,
压在她身上,插了进去。他进去得很顺利,因为她的下面早已由于期
待而湿淋淋的了。

干完那件事,纪大章很快就睡着了。但是李美娇却睡不着。她并不担
心爸爸妈妈着急,她经常夜不归宿。她在事后的解释是她代武桂花值
夜班了。使她睡不着的是她无法确定她今天晚上是否迈出了正确的人
生脚步。约翰.纪财貌双全是不假,但是也有美中不足之处,那就是
他已经有家了。她想,不过,他说得好,他给我买一幢房子,在长沙
办一个工厂。他在加拿大和长沙两地工作,经常到长沙来看我。这与
和我结婚过日子又有什么区别?他在加拿大的时候,我就当他出长差
去加拿大了就是。在远洋巨轮上工作的船员不都是这样吗?半年在海
上,半年在家里。他们的妻子过的不就是这样生活的吗!

不过,人家那是唯一的合法妻子,她转而又想,我算什么?二奶!是
的,二奶!她突然想起武桂花给她出的谜语。当时她对二奶是那么鄙
薄,没想到现在却果真要当二奶了。她责问自己,我是不是很下贱!
不,不能那么说。她宽慰自己。一般二奶的男人都是有财无貌的糟老
头子,而约翰.纪才40岁。比我才大五岁,她想,可以说我们年龄相
当。而且,他是真正爱我的。他说他一看到我就被我迷住了。他正是
年富力强的时候,干那件事的劲头强过许多跟我睡过的棒小伙子。为
了装醉,我不好尽兴地迎合,但是我享受到的乐趣却是史无前例的,
说不定我比他还要快活。所以,我并不是单方面地使他得到性满足,
他也让我获得了性满足。我们是对等的关系。我不是二奶。我们是两
情相悦、自由恋爱。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这一步走对了。有食品进
出口公司的副总裁做靠山,今后还怕吃不到牛肉干吗?她差一点笑出
声来。

约翰.纪还在酣睡。月亮已经钻出了云层。李美娇借着从窗口照进来
的月光,欣赏着他那张方正的面庞:英俊潇洒,皮肤光洁、浓眉大
眼、轮廓分明。这不是中国人的典型脸型。她想起来了,他有二分之
一的法国血统。初中的生物课讲过,杂交品种有杂种优势。人当然也
是生物──高级理性生物,所以也有杂种优势。不但相貌长得耐看,
而且干那件事的本事好象也强一些。记得一个旅居澳大利亚的华裔女
作家曾经总结过,若对男人的性能力排队:黑人最强,白人次之,黄
种人最差。按照这种理论,约翰.纪是黄白杂种,性能力比原来睡过
的中国人都强是理所当然的。想到这里,她觉得下面又湿了。她恨不
得马上把约翰.纪摇醒,再尽兴地干一次。

洪玉靘生了一个女儿,三个多月没有与吴林翼同房。吴林翼耐不住饥
渴,时不时地找别的女人干一回。这天,他趁洪玉靘和保姆带孩子坐
公公的专用小汽车去医院作妇科复查,找了两个女人来家里,三个人
躺在卧室的床上玩3P。洪玉靘从医院回来,兴冲冲地要告诉丈夫,医
生说母女一切正常。她又可以恢复性生活了。没想到却看到丈夫和另
外两个女人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干得正欢。她岂能忍受这种状况!──
老娘给你10月怀胎生孩子;为了孩子健康成长,还亲自以母乳哺育!
你倒好,把野女人带到家里来鬼混。居然就在老娘的卧室里;居然就
在老娘的床上;居然同时和两个女人!一怒之下,她把女儿往保姆怀
里一塞,坐着公公的小车就去了北京站。她用公公的证件买了一张特
供的软卧票,一车就坐回了长沙。

先在省政府大院父母家里生了几天闷气,她终于再耐不住寂寞。她
想,我走了,吴林翼那个混账现在肯定正在北京寻花问柳。医生说我
可以恢复性生活了,我凭什么要闲着!于是,她在周末跑到老情人王
宏伟家,钻进王宏伟和黄晓薇小两口的卧室,对他们夫妻俩一把鼻涕
一把眼泪地哭诉她的婚姻不幸。黄晓薇对她十分同情。她把以往的插
队伙伴当作尊贵的客人,亲自下橱和婆婆赵彩云一起准备丰盛的晚饭
来招待她。公公王宠信见她们婆媳忙不过来,也进厨房帮忙摘菜。骐
骐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在厨房里转。他疑惑不解地问妈妈,那个阿姨是
怎么回事儿?一进家门就哭个不停!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全家人在橱房为招待洪玉靘而忙碌之际,洪玉靘
却从里面插上卧室的门,飞快地爬上床,以闪电式的高速度和王宏伟
做了那件她自己不愿意吴林翼和别的女人在她床上做的见不得人的事
情。由于正在哺乳期,她的乳房臌臌涨涨的,好看又耐摸。两人都享
受过性高潮之后,王宏伟又趴在她胸前扎扎实实地把她的两个奶子都
吸干了。已经几天没有给孩子喂奶,奶水缩了不少,当然喂不饱王宏
伟。但是王宏伟吸得很舒服,洪玉靘也被吸得浑身痒酥酥的,说不出
有多么痛快。

从那一天起,王宏伟就经常往省政府大院跑。他又被洪玉靘迷住了。
和她的交媾使他感受到无穷的乐趣。他自己都不明白,都已经35了,
他怎么还那么硬?洪玉靘怎么还那么浪?她以变化多端的方式与他交
媾,把他搞得飘飘欲仙。那天,他俩干得快活极了,洪玉靘忘乎所以
地向他提出,她回北京去与吴林翼离婚,而他在长沙与黄晓薇离婚,
然后他们俩再结婚。王宏伟正在拼命抽插,脑袋好象在腾云驾雾,什
么都不能想,毫不迟疑地满口答应了。刚从洪玉靘身上翻身下来,头
脑稍微冷静一点儿,他就后悔了。我怎么能够答应她这件事呢?他
想,我和她不过是逢场作戏,一起玩一玩而已。怎么可以和她谈婚论
嫁呢!和晓薇离婚?那么好的老婆到哪儿去找?又漂亮、又体贴、又
忠诚、又温柔、又孝敬公公婆婆、又疼爱丈夫孩子。况且,她又是那
么勤奋好学和奋发上进,洪玉靘哪里比得上她的一个脚趾头?我的老
婆将来一定会有大作为的。他想,洪玉靘又算得上什么?除了人长得
漂亮,床上功夫一流之外,她几乎一无是处。我怎么可以相信她、把
自己的一生和她联系在一起呢?他想起了她去公安大学上学前把他一
脚踢开的往事,他恨不得立即翻过身来,把赤身裸体躺在他身边的洪
玉靘活活掐死。

王宏伟当然没有对黄晓薇提离婚的事情。他还特别担心洪玉靘回北京
去与吴林翼离婚。他得过且过地挺着,一如既往地在洪玉靘身上得到
满足,同时也让洪玉靘得到满足。洪玉靘在长沙住腻了,要回北京去
办离婚。他把她送到车站,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的消息。他希望
在她回到北京以后,吴林翼痛哭流涕的忏悔和公公婆婆威胁利诱的规
劝能够叫她回心转意,让她打消离婚的念头。但是,如果她真离婚
了,他想,我可怎么办?我可不能与晓薇离婚,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好
的老婆!洪玉靘根本就不是做老婆的材料!

在惶恐不安中度过半个月以后,他收到了洪玉靘的来信。她在信中
说,吴林翼认罪态度很好,她决定对他留家察看两年,暂时不提离婚
的问题。她叫他也不要向黄晓薇提离婚之事。这一回,她做得比去上
公安大学那一回委婉。她充满激情地向他表示感谢。她说:我永远忘
不了在长沙期间你给予我的安慰和乐趣。我保证,以后只要回长沙,
我都会去看你。我们将永远保持我们的朋友关系,在一起做我们双方
都感兴趣的事情。在信末,她还叫他向黄晓薇代为问好。

王宏伟松了一口气。上帝保佑──他突然信仰起上帝来──这是最美
满的安排。

对于这一切,黄晓薇居然毫无觉察。她隐隐约约感到王宏伟在床上的
要求不象原来那么迫切和强烈了。她把它归结于年龄的增长。对此,
她不觉得遗憾,甚至感到庆幸。她的事情太多,除了公公婆婆、爸爸
妈妈、丈夫孩子,她还要写毕业论文。她的精力有限,做好这些事以
后,她就没有多少精力做床第之事了。

在毕业论文之外,还有一件事情牵扯了她大量的精力。那就是出国。
两年前,李珍妮离开湖南师范大学,返回了加拿大,不久就在加拿大
多伦多大学汉学系找到工作,工资收入很可观。她俩从来没有中断通
讯联系。在每一封来信里,珍妮都忘不了动员她到加拿大来留学。还
说她可以当她的经济担保人。黄晓薇看了好笑,你担保我?她回信
说,我比你大七、八岁呢!珍妮毫不退缩,又来信说,不在乎年龄大
小,有经济能力就能担保。我有稳定的工资收入,这两年又攒了一些
钱,担保你来加拿大读书不成问题。

谁不向往幸福的生活?谁不展望美好的未来?自由、平等、博爱,这
是人类的共同理想。民主、人权、尊严,这是人类的共同目标。在珍
妮的反复动员下,黄晓薇终于动心了。她由一笑置之变成犹豫不决,
由犹豫不决变成三心二意,由三心二意变成半心半意,由半心半意变
成一心一意。珍妮在信中直率地告诉她,我说我当你的经济担保人,
并不意味着我将包下你在加拿大的生活。我只是给你搭桥,帮你办来
加的手续。到加拿大以后,你必须自己奋斗。加拿大是一个伟大的国
家,民主自由、人权平等。机会很多、困难也不少。你要有清醒的认
识。黄晓薇决心已定,坦然回答,我很清醒。

她确实很清醒。她考虑了去加留学的所有有关问题。首先是家庭问
题。娘家──爸爸妈妈的身体很好,年龄也不算大。妈妈一直是家庭
妇女,爸爸在九年前为了让我顶职而退休了,现在在家赋诗作文,活
得逍遥自在。婆家──公公婆婆的身体更好。婆婆已经退休,在家料
理家务。公公再干几年就也退休了。老俩口在家颐养天年,没有什么
好忧虑的。小家──这是她的最大忧虑。四年来,她整天忙于学习,
和丈夫闲聊的时间很少,对儿子的关心不够。她总觉得自己亏欠他
们。不知道为什么,宏伟的性要求又高涨起来,她想,我走了,他熬
得住孤独吗?她不愿意自己的任何行为给丈夫造成痛苦。儿子八岁
了,被四个祖辈和父母双亲视为掌上明珠,离得开妈妈吗?珍妮说,
我们对骐骐太纵容了。这样下去,他会成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
者。会这样吗?不至于吧!我的问题不是太纵容他,而是太没有时间
关心他。

除了家庭问题,还有经济问题。一个学中文的学生,去加拿大之初一
定很难找到体面的高收入课余工作,即使能申请到部分奖学金,数额
也很有限,要准备打几年苦工,过几年苦日子。珍妮在信中说,如果
你来多伦多念多伦多大学或者约克大学,可以在我这里吃住,经济上
不会有问题。哪怕去外地读书也不会活不下去。只要自己勤劳,在加
拿大是不会找不到工作、也不会挨饿的。再不济也可以到餐馆去洗盘
子。开学时正是夏季,锅碗瓢盆、衣服被褥、桌椅板凳等生活用品可
以在家庭旧货摊上买齐,花不了多少钱。我说家庭旧货摊,珍妮在信
中特别解释,你也许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夏季天气晴朗的时候,
有的家庭把自己淘汰不用的东西拿到前院来当街出售,价钱便宜得你
简直无法置信──只有新货价格的十分之一以下。我认为,在某种意
义上说,这是一种很好的济贫方式,她又补充。对珍妮提供的信息,
黄晓薇很重视。她想,爸爸坚决支持我出国留学,尽管我不同意,他
还是坚持要把他的终身积蓄拿出来,让我尽量多换些美元带在身上。
也许在经济上我还不至于落到十分悲惨的地步。

另外还有学业问题。她的英文已经很好,估计语言不会构成障碍。但
是专业呢?中文当然也算专业,国外从事汉学研究的著名学者也不
少,费正清、黎安友、马悦然……可是,要挤入他们的门坎谈何容
易。他们都有一个庞大的汉学研究班子,手下人才济济,香港的、台
湾的、新加坡的,说不定还有大陆的。看来我出去以后必须改专业,
英美文学、图书馆学、政治学、教育学、心理学,都可以考虑。需要
听听珍妮的意见。她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念理工科。要是念理工
科,适应能力就强多了,而且也比较容易找到工作。俗话说:学好数
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她想起了高志远的观点:文科的最大课堂就
是生活,根本无需专门去学。说不定她还真有道理!

志远是一个有独立见解的女强人。如果还象准备高考期间那样,她就
住在隔壁,随时可以和她商量,那该多好啊!北京大学的学制是五
年,要是我搞得快,她还没有毕业,我就走了。连见一面都不行了,
她想,那可真可惜!她眼里泛出了泪花。转而一想,她不禁又对自己
的多愁善感感到可笑。怎么连见一面都不行?她每个寒暑假回家。每
次回来,她和松如这一对“老”妻少夫恩爱得就好象在重度蜜月。对
于从小就没有享受过母爱和父爱的高志远终于建立了美满的家庭,享
尽天伦之乐,她感到无比欣慰。在她们双方婚后成为邻居以来,她唯
一无法理解的事情就是,志远为什么突然提前解散了他们的三人高考
学习小组。志远当然有她的理由,“你们考文科,我考理工科,考试
科目不一样,在一起复习彼此并没有多大帮助。”但是,这与志远助
人为乐的一贯作风不一致。难道还有她不愿意说或者不能说的更深层
的原因?黄晓薇百思不得其解。

三、

出国手续办得并不象黄晓薇想象的那么快。她在国内忙上忙下,往多
伦多大学寄入学报名表和奖学金申请书,去派出所、公安局办护照,
去银行换外汇,去加拿大领事馆搞面试、办签证……李珍妮在多伦多
大学就地帮她要表格、找教授、选专业、催办手续、询问进度……两
人内外夹攻,搞了一年多,最后终于在多伦多大学图书馆系获得了硕
士生的入学资格,并获得了免缴学费的优惠。

北京大学的学制虽然比湖南师范大学长一年,高志远却不慌不忙地赶
在她的插队伙伴黄晓薇出国前毕业了。由于她的学习成绩突出,北京
大学原来想留她在北京大学任教。但是,她婉言谢绝了。她要回长
沙。在安乡插队九年,她让马松如忍受了八年靠鸿雁传书的苦恋。在
北大读书五年,她又让马松如忍受了五年的离别之苦。每年寒暑假的
温存使她深感男女之间的真诚相爱是人生的莫大幸福。她不能再让松
如、再让自己忍受片刻别离的痛苦了。她要回长沙去,和自己的夫婿
终身相伴、永不分离。她要给丈夫和马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都35
五了,该要孩子了。再不生就来不及了。事实上,哪怕今天就生也有
点嫌晚。从医学观点来看,35岁以上的产妇就叫高龄产妇。高龄产妇
生育,特别是生头胎,不但生产过程比较困难,而且婴儿畸形和弱智
的概率也比较高。但是,我不能不生,她想,这是我作为一个妻子的
义务和责任。我不能让松如失望,也不能让爸爸妈妈──也就是公公
婆婆──失望。马光达是独子,马松如也是独子,他们家已经两代单
传了。

在她渐知人事,开始向往男女情爱之初,她就向往一个大家庭。她幻
想自己生出一大群儿女。她抚育他们,教他们走路,教他们说话,坐
在板凳上为他们缝制衣服。他们则绕着她的膝头争先恐后地叫妈妈。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把最小的两个孩子抱起来放在大腿上,叫其他孩
子围坐在她身旁,给他们讲故事……可是,这些向往早已变成了不可
实现的幻想。当初,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上山下乡、在安乡一呆
就是九年,直到31岁才结婚。她也没有想到,她在31岁才有机会接受
高等教育,到35岁才有时间生孩子。她更没有想到,政府会提出和严
格执行“一对夫妻一个孩”的计划生育政策。哪怕她愿意冒险多生几
个,政府也不许她生了!

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政府啊!50年代的时候,这个政府还在鼓励生
育、大肆批判马寅初的《新人口论》。80年代,还是这个政府,又严
格地节制生育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怪异的时代啊!朝三暮四、朝
令夕改!对如此荒唐的政府和怪异的时代,以我个人的力量显然无法
使它改变,她想,但是我起码可以尽量争取最有利于我的家庭的安
排。在目前来说,最有利于我的家庭的安排就是回长沙去,与丈夫长
相厮守,为夫家生儿育女。哎,什么生儿育女?生儿或女!

于是,根据高志远的本人要求,她被分配到湖南师范大学物理系任
教。离京回长前夕,她想起了洪玉靘。这是她在北京唯一的老熟人
──15年前的插队伙伴。两年前她们在胡平《论言论自由》的大字报
抄件旁边见过一面。洪玉靘把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留给了她,她却从
来也不曾登门拜访,连电话也没有打过一个。现在要走了,她想,应
该给玉靘打一个电话告别,也许她需要我帮忙往她家捎东西。她东翻
西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洪玉靘两年前留给她的字条了。糟糕,她
想,现在想与她联系也联系不上了!她仔细回味当时的情况。她终于
想起来了。她没有走多远就把它扔进了垃圾箱。啊,她责备自己,我
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虽然心急火燎地想回长沙与丈夫团聚,高志远还是想在归途中在岳阳
停几天,畅游岳阳楼和洞庭湖,实现15年前她和黄晓薇、萧素文在下
乡插队的客轮上立下的夙愿。那天晚上,在夜深人静之际,她们三人
受不了统仓里的酷热,偷偷到甲板上去聊天,谈对人生的认识,谈对
未来的展望。当时,虽然大家各有各的心事,但是又都怀着一个共同
的愿望──去岳阳楼和洞庭湖一游。时间流逝就象流星飞逝,十五年
过去了,回首当初,真有隔世之感。现在,是实现多年前的夙愿的时
候了。如果我们连一个如此渺小的愿望都不能下决心去实现,又怎么
能够指望我们办成大事!于是,她提笔给黄晓薇和萧素文写信,提议
同去岳阳一游。同时,她又写信给丈夫马松如,请他谅解和协助。

  亲爱的晓薇,你好!

  由来信得知,你已经办好了出国手续。准备就绪以后就要远渡重
  洋,我真为你高兴。

  我也完成了大学学业。在我本人的强烈要求下,将返回长沙,在
  你的母校湖南师范大学任教。我们将第二次成为校友。这使我想
  起了西方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谚语:“What a small world!”

  是的,世界真小!但是,在此小小寰球上,我们的足迹所到之处
  却又是那么少,哪怕近在咫尺的岳阳我们都没有到过。记得15年
  前下乡的客轮上的那个夜晚吗?你、我和素文在甲板上彻夜长
  谈,我们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去岳阳楼和洞庭湖一游。
  现在,15年过去了。我们各自疲于奔命,既没有钱又没有时间,
  以至于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始终无法实现。现在,是时候了。如
  果再不去,你一旦出国,我们恐怕连再见一面都不容易,哪里还
  谈得上结伴旅游?因此,我提议,让我们暂时抛开家庭,象当年
  下乡插队时的三个纯真少女那样,去岳阳楼和洞庭湖一游。你看
  如何?

  我认为,这次出游对于我们三人都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于你,
  是出国之旅。于我,是毕业之旅。于素文,我们要把它搞成她的
  婚姻之旅。我们都早已各自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只有素文至今仍
  是孤身一人。虽然王满仓忠心耿耿地苦苦追求了素文整整15年,
  由于种种原因,却始终都没有得到她的首肯。从小到大我们都是
  她的知心朋友,我们不能继续眼睁睁地看着她孤苦零仃地生活下
  去。我们有责任劝导她,成全他们的婚事。你同意吗?

  我马上即给素文写信,向她发出邀请。我们就定于9月18日在岳
  阳楼碰头,你看如何?因为9月18日是我们离家插队的15周年纪
  念日,而岳阳楼是我们心仪已久的地方。考虑到萧妈妈需要人照
  顾,我还要给松如写信,一方面告诉他我要迟几天到家,请他稍
  安勿躁;另一方面请他把萧妈妈接到我家小住数日,以解素文的
  后顾之忧。请你也大力协助,无论如何要把素文拉来。

  你看,我说话的口气,就象你已经接受了我的邀请似的。我是不
  是太自信了?

  见面在即,激动万分。紧握你的手!

  你永恒的朋友
  志远,9月1日

高志远写好给黄晓薇、萧素文和马松如的信,又反复阅读和修改了几
遍,直到完全满意之后才分别封在三个信封里寄出去。随着信件的寄
出,她的期盼和焦虑也开始了。三个35岁的中年妇女,抛开家庭,象
20出头的纯真少女那样去实现15年前的愿望,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它更
加浪漫!可是,做得到吗?我可以迟几天和丈夫团聚,她想,晓薇舍
得离开她心爱的丈夫和钟爱的儿子吗?素文虽然单身一人,可是动员
她离家却比动员晓薇离家还要困难。她连一步都舍不得离开她那体弱
多病的妈妈!如果她不能到场,这次浪漫之旅又有什么意义?

几天过去了,回信仍然没有到。随着时光的流逝,高志远已经做好了
接受失望的心理准备。我们毕竟都已经不是当年那三个无牵无挂的小
女孩了,她想。

盼星星、盼月亮,9月15日,她终于盼来了她朝思暮想的回信。黄晓
薇、萧素文和马松如一人一封,但是都套在同一个信封里。信封是三
人合写的──收信人地址是黄晓薇清秀的字体,收信人姓名是马松如
端正的笔法,寄信人地址是萧素文拘谨的文字。他们三人,不,四人
──包括萧妈妈在内──都支持她的提议。黄晓薇和萧素文毫不含糊
地回应:9月18日在岳阳楼集合,不见不散。

高志远欣喜若狂,直奔火车站──去买9月17日去长沙的预售票!9月
18日在岳阳车站下车,与黄晓薇和萧素文同游岳阳楼和洞庭湖!坐在
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上,高志远反复阅读着三位亲人的来信,禁不住
发出了一阵阵的咯咯笑声。其他乘客诧异地看着这个美丽的中年妇
女,猜想着她究竟有什么喜事。

四、

岳阳楼高耸在岳阳市西门城墙上,是江南三大著名楼阁之一。唐开元
四年(公元716年),中书令张说始建此楼,并命名为岳阳楼。后几
经兴废,现存者为清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所建的纯木结构三层楼
宇。建筑精湛,气势雄伟,直面灏淼无垠的洞庭湖,“衔远山、吞长
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楼座呈长方形,
横宽17米余、进深14米半、三层总高约20米,自古以来就享有“洞庭
天下水,岳阳天下楼”的盛誉。

一下火车,高志远就直奔岳阳楼。她急着想看楼,更急着去看人。长
沙到岳阳不到300里,特快列车一站就到。黄晓薇和萧素文应该早到
了。她一步三阶地跑上古砖阶级,头刚刚冒出岳阳楼前宽敞的方砖空
坪,就看到黄晓薇和萧素文坐在楼前阔廊的长凳上。

“晓薇、素文,”她大声喊叫着向她们跑去,对周围游人惊愕的注视
毫不在意,“让你们久等了。”

黄晓薇和萧素文从长凳上一蹦而起,嘴里喊着“志远”,也向她跑过
来。三人在空坪的中央相遇,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们本来应该高兴
得有说有笑、连蹦带跳,可是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流出了眼泪。

“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们,我真高兴,”高志远首先开口,“知道今
天是什么日子吗?”

“9月18日。”萧素文如实回答。

“我们下乡15周年纪念日。”黄晓薇说到了15年前。

“也是‘9.18’事变52周年纪念日。”高志远说得更远,“中国共
产党好象已经忘记了这个国殇日。中华民族就是从这一天起,开始了
14年艰苦抗战的苦难岁月。”

“我们也是从这一天起,开始了我们下乡插队的苦难岁月。”萧素文
永远是这么现实。现实给予她那么多苦难,无论在何时何地,她都摆
脱不开现实的纠缠。

“走,我们进去看看。”高志远提议。她不愿意看到萧素文摆脱不了
悲观和愁苦。她想方设法约她到此一游,除了重温过去的友谊,还有
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开导她乐观向上,并且促成她与王满仓的婚
事。

高志远居中,黄晓薇和萧素文一左一右,三人肩并肩、手牵手地走进
楼内,驻足在一幅其大无比的木雕屏前。屏上雕刻的是宋代名将和文
豪范仲淹脍炙人口的名著《岳阳楼记》。岳阳楼享有如此盛名,在很
大程度上得益于这篇尽人皆知的散文。

看着看着,忘记了周围还有其它游人,黄晓薇突然情不自禁地高声朗
诵起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
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
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她以中文系毕业生的专业水
平评论道,“写得真好。忧国忧民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好好想一想
吧,范仲淹写这篇散文的时候还没有来过岳阳,也没有见过岳阳楼。
他是应朋友滕子京的邀请,在滕子京重修岳阳楼以后,写了这篇文
章。他靠的不是幽雅的文笔和丰富的想象力,而是博大的胸怀和豪迈
的气概。看看这里:‘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
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蓝、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皜
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壁。鱼歌互答,此乐何极。’我们现在正
站在岳阳楼,面对着洞庭湖。谁来写写看,能写出这样的气势吗?”

高志远仍然没有放弃她的两大业余爱好──练毛笔字和打乒乓球。木
屏上所刻字体是那么刚劲有力和端庄严谨,使她在内心深处感受到强
烈的震撼。“这字写得真棒。”她由衷地赞叹,“是乾隆年代著名书
法家张照写的。我有一本他的字帖,费了一些功夫临摹。无论如何也
写不了他那么好。你能写出他的形,但是写不出他的神。”

“其实,”面对这幅宏大的木雕屏,萧素文不禁心旷神怡,她低声
说:“范仲淹也好,张照也好,都是封建士大夫。连他们都懂得忧国
忧民!共产党的干部却只知道鱼肉百姓、奸淫妇女,哪里能比得上他
们的千万分之一!”说完,她红着脸看了看四周。还好,除了高志远
和黄晓薇,没有人听到她的话。

“深刻,很深刻,非常深刻。”高志远由衷地赞扬。历尽生活的磨
难,又没有机会上大学,萧素文却仍然保有如此敏锐的思维和深刻的
洞察力,这不能不让高志远感到由衷的欣慰。她为她的朋友没有落伍
而高兴。当初,我曾经悲叹社会毁掉了素文,她想,我错了。她没有
被社会毁掉,起码在思想上没有被毁掉。

萧素文的脸更红了。刚才红是因为说到奸淫妇女,现在红是因为受到
了朋友的夸奖。她感到宽慰,尽管朋友们都上了大学,变成了有学问
的人,将来迟早会成为高级知识分子,她们却从来没有藐视过我。

五、

三个中年妇女象小姑娘一样挤在同一旅馆房间的同一张床上过了一
夜。第二天一早又乘船去君山。君山又名洞庭山,位于岳阳西南的洞
庭湖中,由72个大大小小的山峰所组成。山中异竹丛生,斑竹、罗汉
竹、实竹、方竹、紫竹、毛竹,各呈丽姿。她们穿行在竹林间的小径
上,遍访了君山上的名胜古迹──二妃墓、龙涎井、秦始皇封山印,
最后驻足柳毅井旁。

柳毅井位于君山龙口龙舌山尾部。由于原来井边有一棵其大无比的古
老橘树,所以又名橘井。橘树早已不复存在,井也在文化大革命中惨
遭破坏。1979年,当地政府重新进行修整,才基本恢复该井的奇巧设
计和精湛造型,开放给游人参观。高志远、黄晓薇、萧素文三人趴在
井口的围栏上,望井里观看。井深约十余米。井壁上,手持宝剑的巡
海神浮雕清晰醒目。离井端五米处有一斜道沿井壁延伸至井水中。

黄晓薇激动起来,“看到没有,那就是带柳毅去见龙君的巡海神。他
们就是沿着这条斜道进入水中的。传说此井直通龙宫。你们看,斜道
两旁壁上有许多虾兵蟹将的浮雕。看见没有?他们在迎接柳毅下湖。”

“真是啊!”萧素文感叹道,“从来没有想到过,连井都可以建筑成
艺术品。”

“奇观,真是奇观。”高志远赞不绝口。

柳毅传书的传说妇孺皆知。它源于唐代李朝威所著《柳毅传》。唐仪
凤年间,书生柳毅赶考落第,归途中经过泾阳,遇到饱受泾阳君欺凌
的龙女在山间牧羊。龙女托柳毅帮她传书至龙宫,向父亲龙君求救。
柳毅由此井直下龙宫,递上书信。读信之后,龙君之爱弟钱塘君大
怒,化作百丈赤龙,至泾阳灭泾阳君,救回龙女。龙君遂招柳毅为
婿。

高志远和黄晓薇认为,萧素文就象受虐的龙女,共产党就象泾阳君。
她们正好可以借柳毅传书的美好传说,帮助萧素文脱离困境,建立起
美满的家庭。

“我喜欢柳毅传书的传说。”高志远真诚地说:“开场是悲剧,结局
是喜剧。”

“是的,”黄晓薇把话题往预定方向转,“每个人都应该有美满的婚
姻。‘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中国人,不,是全人类的美好
愿望。”

“素文,”高志远急转直下,切入了正题,“满仓还给你写信吗?”

“写,”萧素文低着头、红着脸说:“每个月都写。”

“你也回信吧?”黄晓薇明知故问。

萧素文的脸红得就象熟透的柿子。她点了点头,“回。回给王妈
妈。”

“答应他吧,都15年了。”高志远劝她的朋友,“任何人都不应该拒
绝这么悠久的爱情。”

“我不是不答应他。他是一个好小伙子。”萧素文几乎要哭,“我没
有资格享受任何人的爱情。我配不上他。”

“任何人、在任何条件下,都有权利享受爱情。”黄晓薇毫不含糊地
说:“对于爱情来说,没有配不配的问题,只有愿意不愿意的问
题。”

“那么,你愿意吗?”高志远直捣龙门。

萧素文轻轻地默默地点了点头,但是又剧烈地大声地否认,“不、不
行。你们不是不知道。我曾经有过那样一段生活。”

“我们知道。”高志远承认,“但是我们更加知道,那不是你的过
错,而是社会的罪恶。”

“对,”黄晓薇深表赞同,“满仓也明白这一点。他自始至终都说你
是一个好姑娘。他担心的是他配不上你!”

“15年了。好姑娘和好小伙子,”高志远热情地说:“天生一对,快
成亲吧。在晓薇走前就成亲。让晓薇喝过你的喜酒再走。”

井边来了一群有说有笑的游客。

萧素文低声说:“我们不谈这些,好吗?”

泪花在她眼里闪烁,再说下去就会掉下来。朋友们不好再继续这个话
题,但是凝重的气氛又不容许任何人再展开别的话题。她们默默地离
开柳毅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人开口。

六、

黄晓薇的告别宴会在家里举行。赴宴的人有娘家全家、婆家全家、马
松如全家、萧素文母女和李美娇。李美娇已经很久没有与她的插队伙
伴们联系了。她不愿意听到别人问她,35了,为什么还不结婚?因为
她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我虽然没有结婚,一样有人疼我爱我,
我的日子比你们过得好得多。不过,听说黄晓薇要去加拿大多伦多,
她却主动找上门来了。约翰?纪就在多伦多。一听到加拿大、一听到
多伦多,她就浑身来劲。

七个老人加上骐骐,八个人坐一桌。下辈人坐另一桌。王宏伟对黄晓
薇将一人远赴加拿大极不放心。他不是不放心她的人身安全,一下飞
机就有李珍妮接着,出不了事儿;他不放心的是她会变心,在那里找
个洋老公,忘掉他们父子。他恨不得叫她当着当年的插队伙伴们的面
对他赌咒发誓。黄晓薇觉得他的想法太不可理喻,在客人到来之前就
反复交代他不要胡闹。你说说我怎么可能忘掉你们呢?她让他宽心,
你是我心爱的丈夫。骐骐是我唯一的儿子,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
肉。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们就在我心里。她觉得她的丈夫如此婆婆
妈妈,实在可笑得很。这哪里象当年的造反派头头?明明连一点男子
汉气慨都没有嘛!

“志远,”黄晓薇关照高志远,“我们是多年的好姐妹,现在又隔壁
为邻。我走了以后,你可要好好照顾宏伟啊!”

“他又不是小孩子,要我照顾什么?”高志远觉得黄晓薇的关照很奇
怪。她直率地回答,都不屑看王宏伟一眼。

黄晓薇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连忙红着脸更正,“我是说骐
骐。”

“那是当然。”高志远毫不含糊地应承,“他是我眼看着长大的。我
能不疼他!这次回来,他又长高了一大截子。快成大小伙子了。”

“就是,”王宏伟得意地附和。

“但是,我总觉得他还没有长大。”高志远沉思着说:“好象长身不
长智似的。他还是一刻也不能离开大人的宠爱。他考虑问题仍然以他
个人为中心。这样下去是不利于他的成长的……”

王宏伟面露愠色。黄晓薇也有点不自在。餐桌上的气氛紧张起来,马
松如在桌子底下踩了妻子一脚。高志远连忙住嘴了。

“来,我敬晓薇一杯,”为了打破桌上的紧张空气,李美娇站起来向
黄晓薇敬酒,“你是我们插队伙伴中第一个出国的人。”说完,她把
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谢谢。”黄晓薇也喝干了杯中的果汁,“后会有期。”

“这话可是你说的啊!”李美娇接过话头,“要是我在多伦多有事情
求你,你可要帮忙啊!”

“怎么,你也要去多伦多?”桌边的人都听出话里有话,大家七嘴八
舌地问:“是不是你伯伯移居加拿大了?”

李美娇的伯伯已经去世一年多了,插队伙伴们居然都不知道,她对她
的保密工作十分满意。否则,如果别人问她花钱怎么还是那么阔绰,
她将很难解释。她总不能如实告诉别人,她在当加拿大华裔商人约
翰.纪的二奶吧!“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山不转水转,谁也说不准
自己这一辈子会走到哪一步。素文,你说对吗?”她问沉默不语的萧
素文。

萧素文正在想她永远也想不完的心事。听到叫她的名字,吃了一惊,
连讨论的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加思索地回答:“对!”

大家都笑了。

“素文,”高志远关心地说:“你老是心事重重的。这对你的身体不
利。有户口了,有工作了,日子好过多了,就不要老去想那些苦难的
日子……”她不知道到插队伙伴们对萧素文过去的苦难知道多少,不
好深说。她也不便当着老少三代人的面劝她与王满仓成亲。

萧素文涨红了脸,紧张地打断了高志远的话,“志远,不要说了。我
懂。”

“现在我回长沙了。我向你保证,我会经常去看你和你妈妈。答应
我,你也经常来看我和松如。”她第一次抬眼看了一眼王宏伟,“宏
伟也住在隔壁。别忘了我们一起插队的日子。不管我们的生活和处境
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永远是插队伙伴,对吗?”

“对!”王宏伟、黄晓薇、马松如和李美娇齐声应答。

“对,对。”萧素文感激地说。

七、

王宏伟带着骐骐把黄晓薇从长沙一直送到上海。骐骐第一次长途旅
行,感到特别新鲜。上车以后,他在卧车车厢里又是唱又是跳,兴致
勃勃,成了全体乘客疼爱的中心。吵吵闹闹几个钟头以后,新鲜感没
有了,他也累了,于是趴在车窗前看窗外向后飞驰的树木和房屋。天
黑了,窗外一片漆黑,没有什么可看了,黄晓薇安排他在下铺睡觉。
他图新鲜,象猴子一样爬到上铺躺下了。卧铺那么窄,上铺离地有一
米多高,万一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王宏伟和黄晓薇都要骐骐到下
铺来睡。才劝几句,骐骐就火了,声嘶力竭地大哭大叫起来,把车厢
里的人全都吵醒了。襁褓中的孩子被惊醒,吓得哇哇直哭。几个小时
前还说骐骐可爱的乘客们终于不耐烦了。整个车厢议论纷纷,“八、
九岁的孩子,怎么还这么任性”、“听说都念小学二年级了”……

王宏伟受不了乘客的议论,脸涨得通红,眼看就要发作。黄晓薇连忙
使眼色制止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和乘客吵起来,又不能把骐骐
劝下来,黄晓薇只好站在铺位旁看护骐骐。她想,后天就要坐飞机走
了。这一别说不定几年以后才能相见,就让我最后再做一次儿子的守
护天使吧!她打定主意就这么站一夜,可是骐骐还是不让她安宁。他
说床太窄太硬,他睡不着。他要回家睡在自己床上。面对这种完全不
可能实现的要求,黄晓薇束手无策。她还没有来得及想出任何办法说
服她的宝贝儿子,宝贝儿子又放声大哭起来,把乘客们第二次吵醒。
这一次,大家不再议论孩子,而直接责怪起孩子的父母来。“父母惯
得太过分了” 、“这孩子非得好好管教管教”……

王宏伟吃不消乘客们的议论,从下铺跳起来,把骐骐翻过来就打屁
股。骐骐的屁股还是第一次挨巴掌。打得虽然不重,但是却吓坏了。
他象挨宰的肉猪一样嚎叫起来。谁也不能睡了,大家都围过来。黄晓
薇连声道歉,连哄带逗地把骐骐从上铺抱下来,把他抱进了厠所。在
厕所里哄了半个小时,才把他哄睡。她把他抱回铺位,叫王宏伟让出
下铺,把他放了下去。刚一松手,他就哼哼起来,似乎要醒。黄晓薇
他醒来又吵得大家不能安静,只好坐在地板上不停地轻拍他。她就这
样在地板上坐了一夜,买了上中下三张卧铺票,只有两张发挥了作
用。

第二天白天又熬了大半天才终于到达上海。出站、取行李、找旅店、
吃晚饭,折腾到半夜才安顿下来。房间是一个很小夫妻房,一张双人
床、一张书桌、一个洗脸架就把它塞得满满的。骐骐早就吵得精疲力
尽了,把他往床上一放,他就睡着了,睡得那么深沉,就象一块没有
知觉的木头。黄晓薇也累了,她在儿子身边躺下,仔细观赏着自己的
儿子。她第一次发现儿子早已经不是小孩。躺在床上简直和自己一样
高。这么大了,还那么吵,她想,是不是我们真的惯得太厉害!她想
起了珍妮和志远的话:这样下去是不利于他的成长的。说不定她们说
得还真有道理,她想。

王宏伟也上了床。刚在她身旁躺下,手就伸进了她的睡裙。黄晓薇推
了他一把,差点把他推到床下。

“别闹,这么窄的床,骐骐就在旁边。”她说,“我昨夜一夜没睡,
你让我好好睡一觉,好吗?”

“那怎么行。”王宏伟理所当然地说:“今夜不干,就不知道哪一天
才能干上了。”

“那你规矩点,把骐骐吵醒就麻烦了。”黄晓薇无可奈何地说。王宏
伟说的是事实,她觉得在分别前夜,自己应该尽为妇之道,尽量满足
他。

他一夜干了她三次,好象要把今后若干年的性快感都提前到这一夜来
享受完似的。在每次交媾的间隙,他都翻来复去地变着花样地要她保
证决不变心、永不变心、忠贞不二、永远忠贞、忠贞不渝……干完第
三次以后,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几乎没有射出多少液体,也谈不
上有什么快感。说完,他就进入了梦乡,把连续两夜没有得到休息的
黄晓薇抛在了茫茫的黑暗中。

第二天,在机场告别的时候,骐骐又是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哭。
他搂着黄晓薇的脖子哭着喊着不许妈妈走。王宏伟嘴巴一咧,也嚎哭
起来。父子俩哭得那么伤心,搞得黄晓薇也跟着哭了。一时间,她离
去的决心甚至都动摇了。直到机场播音员第三次催乘客登机,王宏伟
从她脖子上把骐骐抱走,然后又推了她一把,她才转身跑向验票口。
她耳中一直震响着儿子撕肝裂肺的哀嚎声和丈夫如诉如泣的抽泣声。
她不敢回头。她害怕回头看到那父子俩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样子,心
一软又会跑回来。

她终于在飞机上坐定。虽然耳朵里仍然响着父子俩的哭叫声,但是她
肯定自己不会再动摇了。她不知道这父子俩对她的依恋是不是正常。
但是,丈夫和儿子是这么爱她却使她感到幸福。她在心里对他们说:
你们放心吧。你们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我可以忘记自己,但是我决不
会忘记你们。我一到多伦多就给你们写信,每个星期至少一封。我一
站稳脚跟就把你们搞过来。怎么快就怎么搞──伴读、探亲、移民,
都行。

黄晓薇擦干眼角的泪水,准备坚定地面对新生活。虽然是第一次坐飞
机,她并不觉得生疏,因为她坐的是中国民航由上海经温哥华飞多伦
多的班机。乘客基本上都是中国人。播音员以中、英文两种语言播
音。中文在先、英文随后,没有任何语言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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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 编:洪哲胜(Cary S. Hung, Ph.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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