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历史与当下的人,艺术如何帮助我们把这些包围我们的浑沌看得更清楚?
大家好,我是廖伟棠。欢迎收听廖伟棠书评“冷眼热心,前卫有言”。今天我要跟大家分享的是《撒旦的探戈》。
“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总是向医生要求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已经丧失了旧有的信仰,牧师闲居家中,一件接着一件撕烂他们的法衣,而却要求医生妙手回春,拯救万物……许多人将半个身子置于树林中,却几乎听不到林中斧子的声音,更不用说斧子向他们逼近。”
假如卡夫卡最神秘的短篇《乡村医生》里的医生在他出诊的村子里住下,他所见的那个1910年代的奥匈帝国一隅的病变腐烂,就会跟K.拉斯洛《撒旦的探戈》里面,借酗酒医生之手记录下的哪个1980年代的匈牙利社会主义农庄一样。
中世纪警世寓言的怪诞呈现
“太阳升了起来,就像一个乞丐每天清晨慢慢爬上教堂侧门的台阶,太阳升起,是为了建立一个阴影的世界,将树木、大地、天空、动物和人们从那个混沌、昏沈、囫囵一体、让人们从像笼中的苍蝇那样惊恐不安地跌撞于其中的黑夜里分离出来……”

《撒旦的探戈》里面充满类似的描写,可是大多数时候书里面的人们都未能从“混沌、昏沈、囫囵一体”的永夜里分离出来。拉斯洛用前半部小说成功建好了一个地狱的雏形,供后半部的撒旦跳舞。中间同样题为撒旦探戈那一章却是最无忧无虑的一段,不知道明天如何的人们如魔鬼附身,把酒灌饱把火炉烧旺把手风琴奏起,没完没了地跳舞。
还有另一双眼睛窥看这恶梦,那是小说中最悲惨的女孩小艾什蒂的眼睛,她本来是这里唯一无辜的人,但她通过杀死自己的猫来让自己也有罪,也许她以为只有有罪的人才有可能得救。
这样的集体癫狂与个体痴迷的设定,非常符合中世纪警世寓言的怪诞呈现,但《撒旦的探戈》志不在警世,毋宁说它默认了绝望,通过写作与那个不幸的世道“揽炒”。它并非译者所言是一部后现代著作,它回荡著现代主义时期许多经典的回声,为这百年实验划上一个绝望的句号。
三十岁不到的拉斯洛向其先行者卡夫卡的致敬
当诗人/骗子伊利米阿什说“外面那块表,度量的根本就不是时间,而是无可奈何的永恒现实,我们跟它之间的关系不过就像树枝跟雨水之间的关系:在它面前我们束手无策。”让我想起了俄罗斯诗人曼德斯塔姆的诗句。从哈里奇夫人向酒馆里的废人们宣告不知名者复活那一刻开始直到舞蹈结束,则让人想起另一位俄罗斯诗人别雷《彼得堡》的华彩乐段。
当然更多的是三十岁不到的拉斯洛向其先行者卡夫卡的致敬。骗子们去警察局报到那一章是卡夫卡的《诉讼》之剧场化,固若金汤的官僚机构中,领导在爬地,上尉孩子气地表现自己,这都太卡夫卡了(贝拉.塔尔著名的电影版则力图抹去卡夫卡的痕迹)。但面对他们的是一个突然愤世嫉俗的受压迫者——介乎于诗人与骗子的伊利米阿什,他形容那些在集体农庄里等着他来骗的人是“影子飘向哪里,他们就像牛群一样跟着影子走,因为他们离不开阴影,就像他们还离不开壮丽与辉煌……他们唯恐自己会被那种与壮丽、辉煌共存的孤独所抛弃,因为那样他们会像丧家犬一样地发疯,将一切撕成碎片。”
伊利米阿什尽力表现得不像卡夫卡的K,更像是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而且总是有一个桑丘跟随在旁边提醒他世俗的存在。与之相比,医生更像卡夫卡的医生,当他竭尽所能也去不到撒旦的酒馆、也喊不住需要他救助的女孩小艾什蒂的时候,他肯定也会诅咒:“受骗了!受骗了!只要被夜间的铃声捉弄一次——这就永远不可挽回。”
作为主角的人们不是被撒旦诱惑而跳探戈
小说里的时代是悬空的,是奥匈帝国的也是社会主义破产时期东欧的,更是我们共有的。这才是《撒旦的探戈》的可怕之处。它描述了一个等而下之的复活事件,是地狱化的福音书,所有的围观者都贬值了,就像今天围观价值沦亡的我们。无论是骗子们苦心营造的自己复活归来的谎言,还是他们目睹的小艾什蒂复活升天的奇迹,都成了愚人船群像的侧光,作为主角的人们不是被撒旦诱惑而跳探戈,而是他们在那一刻成为撒旦,才可能企及他们乌有的尊严。
撒旦时刻之外,他们的悲惨,由瘸子弗塔基准确地代言了:“我们降生在一个周围都被拦挡起来的世界里,一个猪圈里⋯⋯”即使撒旦时刻来临,也不过是“照耀在他们令人慰藉的日常生活之上的神光将投射在杀猪的屠刀上。”也许我们可以说这也是人类的普遍生存状况,但无疑在极权国家里这一状况最为显著,以致于拉斯洛的同乡贝拉.塔尔把这部小说拍成貌似现实主义的电影也丝毫不显得不忠于原著。
最美妙也是最悲哀的,是当村民们被骗离开家园栖身荒宅的头一晚他们的梦境。这是大梦一场里的无尽颠倒梦想,它们的光怪陆离反衬著东欧曾被迫相信的共产主义梦想的黯淡。在这个梦的远处,骗子伊利米阿什跟他的桑丘说出心中盘算的真相:“我们要利用人们为了尊严而进行的坚韧不拔的绝望拼搏⋯⋯”这句话不妨可以视为那些满嘴福音的先知、革命导师们对“人民”的最后一次收割。“一张由伊利米阿什编织的、巨大的、覆盖全国的蜘蛛网⋯⋯”
文字之美成为救赎小艾什蒂的唯一力量
这是小说开始收拢它的圆圈的标志,蜘蛛的隐喻早就出现在小酒馆的魔幻现实一夜里面。那些小蜘蛛困扰酒馆老板半生,但没有人真的见过它们的存在,它们只留下一层又一层消灭不完的网,也许渐渐的,你要不成为它的猎物要不就成为蜘蛛本身。共产主义教育里面那些伟大的潜规则,不就是这样吐丝不已、陈陈相因,直到每个人都成为这个庞大谎言的共荣共辱体的吗?我打算给这个世界命名为“芜托邦”,它不是一切乌有,而是一切梦想尽归荒芜。
和蛛网一起编织芜托邦的还有雨水,后者笼罩了整部小说和改编电影,正如法国哲学家贾克.洪席耶在《贝拉·塔尔:之后的时间》里所说:“绵绵不绝的雨摧毁了一切。雨不仅让大衣变硬,使他再也不敢解开扣子,雨已经成为了体内的雨,它从心里涌出,淹没了所有的器官。”这样的雨也在马奎斯他们的魔幻拉美里下过,而在拉斯洛笔下更多一份宗教启示录的毁灭色彩。
这样我们才能明白受难者小艾什蒂的部分何等重要,那一章直接名为“拆解”,既可以理解为整本撒旦之书里分离的拆页,也可以理解为对蛛网、雨水之网的撕破。如此沈甸甸的悲惨,最后却飞了起来——不只是复活者的灵体,还是拉斯洛的文字在飞,文字之美成为救赎小艾什蒂的唯一力量。这样的文字从此一直萦绕她相关的章节至终,让我们不禁疑问:也许艾什蒂不是祭品,而是索要祭品的祭司?整个村庄为她陪葬。
在拉斯洛的世界里,已经彻底否定了希望
就像探戈,小说为人津津乐道的也是前进六步然后后退六步的结构,这样结构同时也呈现了蜘蛛织网和我们解网的同步。这个“蜘蛛/我们”共同体包括了医生、艾什蒂、作者拉斯洛和我们读者。拉斯洛把这种共谋的虚空推到极致的一刻,就是医生发现回荡在书的首尾的钟声之真相的一刻。由疯子拉响的教堂钟声再次反讽复活等宗教救赎,如果与塔可夫斯基的《安德烈卢布列夫》比较,就会明白在拉斯洛的世界里,已经彻底否定了希望。
所以最后,医生把瞭望窗封起来了。最后,拉斯洛写下本书。在美国的苏珊.桑塔格说它“既是荒芜的解剖,直探最骇人的荒凉,也是一本透过内省抵抗荒芜的使用手册”,诚哉斯言,但最后一句未免有点鲁迅在坟头留一朵小花的意味,尤其是在鲁迅的同胞眼里。
这本书由1990年代初离开红色中国移居匈牙利的作家余泽民翻译,最为恰当不过,无论是他的文笔还是他的经历,都会比其他国度的作家更能理解拉斯洛。不过,我忍不住想问一句:中华帝国的臣民读这本书真的没有战栗吗?他们可以“透过内省抵抗荒芜”吗?
来源:镜好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