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他干这件事算不上专业,所以一下子难以断定应该使用多大的力气和多强的力度才能够避免再动第二次手,想来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若想战胜无论出自潜意识的残忍,还是荒唐的重挫而突然袭来的懊恼,要比任何时刻都更困难,因而在下手之前的、由于持续和沉闷的混沌神志而仿佛浓缩并静止到分秒之中的最后几天里,他既没有策划重要的步骤,也没有考虑到前因后果,只是在想象中模拟那种手起刀落的速度和力度,然而他总是忍不住地感到惊惧,即便他理应预料到自己时不时抽搐的左臂和肩膀可能会导致某个在场酒友的疑心,尽管那个家伙肯定不可能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已经无法顾及这些,甚至当这个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就定了下来,并因意外的醉酒而顺延了两次的夜晚到来之时(被小伙子们、酒保和与其同龄的酒鬼称作“贝拉大哥”的老乔卡“打着一纸名为供养协议的幌子从他那套四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成功获取了引人注目的款项”,他多次在大鼓酒馆里说:“这八万五千福林的现金对于我这把年纪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恕我直言——管它丢不丢人呢——即使夜里我也要枕着它睡觉”,因此西蒙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必着急,还有时间,无论今天、明天或后天都是一样),西蒙越来越大意,而且渐渐地比一只折断了脊骨的小鹿还要没有提防:他不仅在大鼓酒馆里从开门一直坐到打烊,而且当老乔卡出现在酒馆里时,他让出了身旁的座位,并用仅剩的几枚硬币给乔卡买了一杯气泡酒,他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只是把酒放在了乔卡面前,这个举动在这里显得非同寻常,就连见多识广的贝拉大哥也用一个郑重其事的、军人风度的无言点头掩饰住他内心的惊讶。纵使西蒙一次又一次地暴露自己、承认他已无法跟即将成为受害者的那个家伙分开,这种近乎挑衅的毫无防备仿佛依旧庇护着他,西蒙在目光短浅、视若无睹的人群之中——他自己也迷茫地——堕落,直到那个逐渐临近的夜晚降临,在像丝网一般将他笼罩的浓重黑暗之中只有纸币辐射出的吸引力无比耀眼。然而保护并驱动着西蒙的力量和这种视若无睹却令乔卡陷入了被动,在某个星期四酒馆打烊之后,他为了回报每天一杯的气泡酒,在难为情之余亲自邀请西蒙去他家里做客,当这个老家伙不停地唠叨说跟酒馆里兜售的劣质红酒相比,他自己搞到的产自巴达切尼[1]的雷司令是多么美味时(“年轻人,一会儿你可以尝点儿好酒,然后好好想想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在楼梯间内跟在他身后的西蒙假装面露不安,就像抓紧胸前褶皱的棕色风衣一般越来越使劲地紧紧攥着那根短小却沉重的铁棒子。然而那时西蒙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当两个人走进厨房,乔卡背对着他将红酒倒进两只小酒杯里时,西蒙悄无声息地走到乔卡身后,毫不犹豫地抡起铁棍砸了下去。那个动作——彻底抵消了他在绝望中生出的孤注一掷和在同一时刻因精神崩溃引发的软弱——本身形成了击打,也因此产生了以巨大气力发动,但在最后时刻却因西蒙停手的意图而引发的致命而轻巧的一击。那副身体——在最后片刻乔卡的唯一财产——轻轻地一颤,布满汗毛的后颈顷刻覆满了血,一双手仍试图在空气中抓握,胃、喉咙、嘴还在痛苦地、惊愕地、充满无尽悲伤地呻吟(“什么……?!怎么……?!”),在被打翻的杯子和酒瓶产生的刺耳回声消失之后,乔卡自己也倒在了它们中间,倒在了厨房地板砖上,仅发出一只误入房间正要逃走的鸟儿从敞开的窗户返回外界时翅膀扇动的微弱声响。头骨碎裂的咔吧声——西蒙既不畏惧死去的乔卡,也不害怕意外袭来的同情,但他只怕听到这个声音——并非那样令人难以忍受(或许这种恐惧已被同一时间深入他后颈的尖锐疼痛压制了),于是当他意识到躺在混合着四处飞溅的葡萄酒的血泊里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动弹,于是缓慢地放下了一直高举着的左手,退出厨房,将后背靠在大门上,从即将爆裂的肺里吐出或许是乔卡先前恰好未能捕捉到的那一点空气。在躁动不安的寂静中西蒙有自己的理由相信钱就放在这老家伙的床上,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他提心吊胆地在这个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巢穴的阴暗、发臭的地方跨过可怕的障碍物,越来越没有耐心地、生气地扯开枕头、被子和床垫之后——他发现自己弄错了。他浑身发热,后脖颈的疼痛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差一点就使他的头颅炸裂,有那么一刻,他感到自己还有希望迅速逃跑——跑出卧室!跑出厨房!跑出这栋楼!——摆脱眼前的麻烦。然而,他最终只逃到了一个柜子前,但西蒙在那里一无所获,于是他又翻遍另一个柜子,可是里面除了一个塞在磨旧的衬衣、背心和内衣中间的袖扣盒之外,他没能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失算突然使他丧失了理智,他把卧室掀了个底朝天:将窗帘连同横杆一起扯下,把桌子抽屉里的杂物倒在地板上,将柜子拖离墙壁,然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被自己造成的破坏和响动吓坏了,突然停了下来,屏住呼吸,开始听门外有没有脚步声。“不要……不能这样……”他迫使自己恢复理智,然后将这句话重复了两遍,以便借助这副令人警醒的坚定语气帮助自己在这混乱中稍稍平静下来。他点燃一支香烟,揉了揉刺痛的双眼,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愚蠢;他怎么能够这样地失控?话说回来,他为什么非要在被子和床垫里翻找什么?也许是乔卡话语的表面意思,也许只是其中的个别词语将他犹豫不决的注意力引向了床铺?他清楚地知道,谋杀本身已经无可挽回,谁让这个老家伙自己总是唠叨不停,他从来不会跟他的钱分开,即使在床上也不会……令西蒙感到意外的是,当他意识到错误,意识到由此造成的惊诧反而让人感到轻松、舒适和某种解脱感,于是他不再忙乱,也不再着急,他认为自己还有时间,况且他几乎已经看到了乔卡鼓鼓囊囊的口袋,他感到自己只要伸出手就有可能马上摸到那个估计是用棕色纸包裹的钱卷,之后,除了正确策划逃跑的步骤,有的放矢、周密审慎、头脑清醒地为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好应对准备,并且决定何时、怎样离开这座城市外,就没有别的事情了。他站在厨房门口,将一侧肩膀倚在门上,在把乔卡击倒之后第一次看了看那具不再动弹的尸体;他满意地发现自己竟能如此冷酷无情地站在这里,就连他自己都惊讶地意识到他既没有感到同情,也没有因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抓个现行而感到恐惧。他并不想欺骗自己:虽然几分钟前杀了人,但现在他感觉这件事已不再那样可怕了,因为他发现——一切完整的事物都具有天然的吸引力——事物只有在令人难以置信的时候才是恐怖的,一旦人开始相信它的存在,它便可以被忍受。他对先前的惊慌感到有些羞耻,因为现在乔卡已不再是乔卡,只是一团恶心的肉、一件厨房地砖上被塞满的大衣、一堆从里到外散发着酒臭的不幸,如此深不可测、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将它与曾经的生命隔开,以至于西蒙极力为自己开脱的想象力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弥合,因此他不是将一个生物,很显然而是将这样的东西打死是那么令他害怕也就毫不奇怪了。他现在才意识到在过去的几天里持续困扰着他的、可怕的混沌神志彻底消失了,左臂不再酸痛,他也已经能够分辨自己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以及应该怎么做,于是他踩灭了香烟,小心翼翼地走向死尸,以免玻璃碎片划破单薄的鞋底,伤到脚。为了确保能够找到钱,更确切地说是出于小心谨慎的细致,他先认真地翻遍了大衣外侧的口袋,然后又检查了内侧的口袋。“显然是在西服外套里。”他解开了大衣的扣子,但是里面除了证件、一个钱包、烟盒,还有几张褶皱的彩票之外,什么都没找到。“肯定是在裤子口袋里。”他将尸体腹部朝下翻了个个儿,却只找到一个绿色的票据夹。“哼,老东西,”他自言自语道,“你把钱藏哪了?屁股里?”西蒙一遍一遍地搜寻口袋(“再找一次!再找一次!”),从头到脚给受害者搜身,将他的鞋子脱下也无济于事,哪里都找不到那笔钱。他面色苍白地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听着门外楼梯间里传来不断走近、然后逐渐远去的沉重脚步声。布满污点的、菠菜绿的墙面仿佛开始向他靠近。楼下的大门发出了响声。“也许是个干体力活的夜班工人。我应当呼救。”他不仅无法看透这里没有钱、一切只是一个可怕的误会,他甚至无法质疑这笔钱是否真的存在,因为他只需要相信已知的信息,然而那双几乎已经不听使唤的手还是检查了钱包(“三百二和一点零钱……”),打开了烟盒,最后在票据夹里找到了西蒙——他怎么会猜到是这个——没承想找的东西。他没有细读,大脑仿佛拍照一样记下了这张官方文件(“这钱只是在纸上……他还是没有撒谎……不可能……不可能是……这……样……”),然后他慢慢地垂下手,纸片滑落,他打了个冷战,顺从了突然袭来并成功将他击垮的疲惫,跌跌撞撞地走回昏暗的卧室——这里只有从厨房透出的少许光线——坐在床的边缘,仿佛一个认定自己不配拥有更多空间的人。坐也不是,弓着背也不是,挺直背也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呼吸、面部瘙痒、寂静;蜷缩在这里毫无用处,就像站起来、走出去也是多此一举一样,因为三步之后他就会发现自己找不到出口,而且无论如何也无法确定事物的方位,以及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那里,他在这样绝望的、单向的、地狱般的空间里无法辨别方向,而道路仿佛只是从前厅穿过厨房延伸到卧室,返回却绝无可能。除了十指在小腹前交叉、坐着等待之外,他又能做什么,然而当他望向厨房透出的、几乎令人目眩的光亮的时候,他看到由于先前的推拉和翻动,乔卡就像一只伏在地上准备起跳的猫(大衣在身体背部聚成一个鼓包,他的手像前爪一样向前伸,两脚分开,仿佛正试图借此在厨房地板上获得支撑),于是西蒙走出了卧室,一边因为折磨后颈的抽筋和光线而不停地眨眼,一边试图将尸体放回原位,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无论他将压在前胸下的手臂抽出,还是让尸体重新仰面朝上都无济于事,他感到这张直视着他的、恐怖而扭曲的、布满擦伤的脸令他难以忍受,对此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他把手伸到尸体的腋窝下,试着使这具出人意料地沉重的身体背靠着桌脚坐起来,然而身体躯干却总会倾斜;于是——因为有了其他主意——他将尸体拖至窄小的前厅,放在挂衣架的下面,并用几件大衣盖住;但他却发现“这样也不行”,因为尸体已完全将这个狭小的空间占满,(“如果有人来”)门将无法打开。他拖着尸体穿过厨房,来到卧室里,手足无措地停在床边,最后——他感到胳膊都快要断了——让它坐在了最阴暗的角落里的破旧沙发上。他将尸体那已经有些僵硬的手放在扶手上,把大腿上的大衣印子抚平,并将一条腿强行扳到另一条腿上,仿佛乔卡正跷着二郎腿,然后他回到厨房,熄灭了灯,自己也坐在一张板凳上。然而他对这样的成果并不满意,因为想要一次性满足自己的双重要求并不容易:以某种方式纠正他的所作所为,并同时否认这件事是他做的;更别提这种行为的深处实际上是一股由本能的反抗引发的、无法控制的、总是错怪他人的情绪在作祟,在对抗着充满无能为力的地狱,因为现在面对犯下的事情,他已完全束手无策。他无法逃离,因为内心已被死死地困住,尸体在这时完全倒在了他的身上;他无法将它放下,即便放下也无用,虽然他的手臂已空空地垂在身旁,但似乎仍旧被乔卡那毫无生气、沉重无比的身体使劲拖拽,仿佛他们正互相搀扶着在这冥界的迷宫之中找寻一处容身之所。他已经无法挽回地属于乔卡,就像乔卡除了他之外什么都没有一样,倾倒像镣铐将他们绑在一起,就如同坠落悬崖时折断的树枝无法与青筋暴突的手分离,因为在他们下面,在那深处的河谷波涛汹涌。“这里为什么这么臭?”他打开灯,嗅了嗅空气,然后——因为他想起在里屋感觉最明显——很快在卧室里找到了被推到床下的锡皮痰盂,里面盛着半盂尿。“至少我不会这样做”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他立即将尿倒在厨房下水道里,但却不敢开窗通风,以免开开合合的窗户引起楼下人的注意,然而直到现在才发觉的臊臭却愈加令他心烦:乔卡让他感到羞耻,他希望这老家伙——如果警察随后到来,搜查屋子——能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因此他甚至还想去打扫房间、刷干净随处摆放的肮脏碗碟。但他感到自己现在并没有足够的力气来做这些事,于是就再一次点燃了香烟,关上了灯,重新坐回到板凳上。他那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凝视着黑暗,有一阵子他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在折磨人的头痛上,然而当他意识到这里的一切:摇晃的桌子、板凳、残留在肮脏灶台上烧焦的食物、外面搭着衣服的挂衣架、永远凌乱的床铺、沙发和里屋廉价的地毯为何都如此熟悉的时候,他感到数周、数月甚至数年之前,自从他第一次陷入困境以来,他就预备着来到这里,来到这个不幸的巢穴,正如他的逃避型人格试图圆说这不堪一击的逻辑一样,他认为自己能如此毫无阻碍地走到现在并不是偶然,他仿佛一直在追随既定的方向。他未曾想过是自己的软弱、懒惰,以及一切完整的事物——也许是由于不断增长的焦虑——都在他掌中破碎所带来的痛苦将他推向了这人生的关键时刻,他更愿意怀疑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冷漠的上帝在作怪,这个上帝只是一个由自我组织构成的、冷酷无情的世界的化身,既然西蒙所做的事已无法更正,他便不再害怕由自责、内疚或是恐惧带来的钻心痛苦会使自己窒息,也不再惧怕犯下重罪之人那可悲的呜咽,他只害怕一切抵抗都毫无希望,因为只有可以理解的事物才能被战胜。一个想法在他的头脑中快速闪过:你用什么方法来走完宿命已完全无所谓了,虽然一切看上去都是偶然,由于疏忽而从你的香烟上落下的烟灰使房子着火,你的孩子、妻子、朋友、母亲在房子里被烧死,就是你自己杀死了他们……乔卡……你注定会完蛋,因你而降临到任何人身上的恐怖与你的疏忽和邪恶的意图密不可分,然而你又能怎么做?如果你为此责备自己直至疯癫,你也就太愚蠢了。现在对于乔卡来说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地结束了,出于误会而落下的左手夺去了他的未来,虽然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几个小时之前他怎么会以为这八万五的现金能够拯救他,事实上,他成为杀人犯的这件事怎么会发生,恰巧是他,这个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举起过手掌的人,就算他无法避免地卷入了酒馆的口角,那他宁愿自己被打,也不会打任何一个人。“几点了?”他的表很久以前就换成酒喝了,于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再一次走进卧室,去看乔卡的表。他打开了屋里的灯,走向僵硬地摆着可怕姿势的尸体,并拿起它的手,因为他看不清表上的指针(“还不到十一点。”),当他重新回到餐桌旁的时候,表在走的事实才开始作痛。眨眼之间恐惧突然令人毫无防备地袭来,直到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时他才回过神儿来,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去回想自己是怎样逃出来的。“我碰了所有的东西。不管怎样我都会被绞死。”天下着蒙蒙细雨,强劲却温暖的四月春风吹打在他的脸上,道路两侧的花园和院子深处传来如婴儿痛苦哭泣一般的猫叫声,令他害怕。他从一家酒馆走到另一家,在发现最后一家酒馆都已打烊之后,他又回到第一家,重新开始:他一整晚都在一圈一圈地走,仿佛在一个深坑里,因为只有行走才能稍稍减轻那无休无止的恐惧。他没有地方可去,因为他知道警察首先会去他的朋友家——他在那里住了将近两个月——搜查,于是直到双脚在浸湿的运动鞋里完全冻僵之后,他才在教堂墓地的一张长椅上躺下。他立即沉入梦乡,虽然至少睡了有两个小时,但当西蒙被一声汽车喇叭声惊醒,并在清晨令人不适的阳光中不停地眨眼的时候,他仍旧感觉自己才刚刚闭上眼睛。他感到冷,极其地冷,他已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牙齿在打战,敏感的肾脏部位也出现了轻微的疼痛。但头痛却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他的脑袋只是有些酸胀,双眼并未受到影响。他害怕被曾经打过照面的牧师或是牧师住所里的其他人发现,于是便迅速悄声穿过了墓地永远敞开的大门,融入赶去上班的冷漠人流,其间他还向在牛奶车里愉快地忙碌着的司机挥了挥手,他俩经常一起在名副其实的绿鼻涕酒馆角落里的桌子旁喝得烂醉。虽然他已断定自己没有任何机会逃脱,但在这温暖舒适的阳光中他还是本能地开始思考应该采用什么方式离开这座城市。他在口袋里找到了乔卡的钱包,并将这当作特殊的有利预兆,而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最早开门的市场售酒摊边用几杯朗姆酒温暖冻僵的四肢。幸运的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不论是在这里,还是在通往汽车站的路上他都没有遇到熟人,于是他悄悄登上了第一班开往郊区的车,然后一直坐到了终点站。这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村庄是山谷中一个安静的、睡意沉沉的小型聚居点,四周大部分山丘仍被雾气笼罩。他刚刚走下的巴士被一群欢快吵闹的孩子包围,当车载着孩子们离开之后,西蒙周围变得异常寂静。他四处张望,并在车站正对面发现了酒馆的招牌;他决定在完全喝醉,喝到不省人事之前不采取行动,也不进行思考。然而在第一杯一百毫升的朗姆酒之后——这里的酒比城里卖的更烈——乔卡现在怎么样了的想法却开始折磨他,也许丢下乔卡一人之后,他就从沙发上翻倒了,这种可能存在的事实令他的身体发烫。虽然他不愿胡思乱想,因为他看不到这样做的意义,他强迫自己思考用什么办法仍旧可以逃脱罪责,但他却无法抗拒诱惑,越来越不能自拔地陷入假想,万一可疑的不是他,而是与乔卡签订供养合同的那些人,即使他感到有力的论据与之相悖。人们会发现他的指纹,大鼓酒馆里也会有许多人证明乔卡认识他,更别提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看到他陪乔卡上楼,或从楼里跑出来。他的处境毫无希望,因此他决定从这一刻起什么都不再想(“只是喝酒,喝到吐……!”),但他随即又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头脑中开始思考:必须改变外貌,在偏远的地方找个工作,或者逃往国外,重新开始。他再次走向吧台去要朗姆酒,并成功地经受住了酒馆老板娘怀疑的目光,虽然这目光大约并不单单针对他,而是针对所有的陌生人,但将酒一饮而尽也无用,他无法将自己灌醉。“理发店在哪?”他问道,然后当他看到这话并没有引起老板娘的注意,就又大声重复了一遍。“理发店?出门右转,在拐角那里。”老板娘阴沉着脸回答,她似会意地和酒馆里唯一的客人:一位面带伤疤的老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补充道——“赶紧去。”“为什么?”西蒙转向她。“因为您看上去马上就要被警察抓住了。”女人回答,并呵呵大笑起来。这句带有双重含义的话让西蒙震惊,以至于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从酒馆里走出来,当他找到理发店,走进店里的时候,这句话还像一个意外的,但仍旧不完全令人惊讶的恐吓在他的身体里作痛。在理发店异常低矮的、由于不久前的漏水而污渍斑斑的天花板下摆着的一面稍稍歪斜的镜子前,在一把供顾客使用的木椅子上坐着一位身穿运动背心和短裤的、粗壮的、发福的大块头。他那巨大的啤酒肚压在大腿上,当西蒙打开店门时,他正将一把擦得锃亮的小号举到嘴边;他没有吹,但也没有立即将小号放下,当西蒙尴尬地、结结巴巴地说话的时候(“我的头发需要……我想剪头……如果……可以的话……”),他只是看了看来客,然后吐出了本想作其他用途的空气,面露愠色地将乐器放在肚子上,朝西蒙喊叫:“您家里没有门吗?!”西蒙更加尴尬地迅速转身,他看到门确实开着,很显然他刚刚只是在身后随意带了一下,但是第二次关门的尝试也没有成功,最终他用肩膀顶住才艰难地把门关上。“我还没开张,”理发师说,“客人一般不会现在来。他们都在地里工作。”西蒙听到这话嘟囔了一句,然后朝门走去,这时理发师又吼道:“您要去哪?既然来了,我可以给您剃头。只是这个时候一般不会来人。”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的小号几乎已完全掩埋在那巨大的手掌之中,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向理发店的角落,消失在一个仅用窗帘布遮掩的房间里。西蒙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很难解释为什么,但他在这位像屠夫一样的理发师身上不止感受到了单纯的威胁——立即逃走;但在稍稍冷静之后,他觉得这只是疲乏的想象力在作怪,因此他还是留了下来。他坐在镜子前面那把很明显是自制的理发椅上,一边尝试听懂理发师在窗帘后面跟谁在嘀咕些什么(“像是一个女人……是他老婆?”),一边在肮脏的镜子里审视自己的外表。油腻、稀少、向外翻卷的头发几乎已长到肩膀,面前的头发紧贴在低矮的额头上,他的双眼充血、皮肤粗糙且坑坑洼洼,稀疏凌乱的胡子已无法遮盖位于右脸颊鼻子下面那丑陋的、已开始化脓的擦伤。“随便一个条子就能抓住我。当然也无所谓了。反正他们会把我吊死。”当他感觉到理发师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一分钟,两分钟?——自己睡着了。“喂,这里可不是旅馆!”理发师穿上了裤子,套上了袜子和鞋,但是白色的理发围裙下面并没有穿衬衣。在他身旁站着一个面容年轻、体形老态、臀部大得出奇的女人,她开始尖声地请求理发师,仿佛西蒙并不在场。“不要这样。至少给一百吧。”“我说过了,快滚!”理发师咬牙切齿地说,女人听后鄙夷地将理发师扫视了一遍,生气地走向门口,在身后摔上了门。“臭婊子!”理发师一边转动把手关紧了门,一边自言自语地咒骂道,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遍自己的额头,说:“她还害我长了颗痘呢!”理发师走向西蒙,让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留神!”),然后把油毡地板上四处散落的发丝扫到一处,又用一件湿衣服擦了擦镜子,之后从窗帘后面拿出一个竖纹水杯和一瓶混合白酒放在镜子前的桌子上,说:“现在行了。您要知道,秩序可是一切事物的灵魂。”西蒙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当他看见、听见理发师在自己的头顶上挥动剪刀的时候,他胆怯地说:“我还想洗头,如果可以的话……”“我无所谓,”理发师回答,“但得等一会儿。这里的热水可不是从墙上流出来的,要加热。”理发师倒了大约三指深的白酒,一饮而尽,然后再次消失在窗帘的后面。在西蒙等待理发师回来的过程中,或许是理发店里的闷热令他长时间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的安全(温热、安静、须后水、发胶、剃须泡沫特有的香味让他感到舒适),也或许是理发师的形象散发出的安全感让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被带到理发店时,自己最终顺从地,但仍旧害怕地大哭着、充满抗拒地被迫忍受他人夺走自己尚未修剪过的头发,他感到此时此刻恰恰是和那时同样的情绪波动和由被动服从引发的无能为力将自己占据。理发师端着一锅冒着热气的水出现,他把锅推到椅子后面,一边将西蒙的头放在一个带有可调节支架的铜盆上方,一边板着脸问:“您是哪里人?我敢打赌是城里人。我猜得对吗?”“对。”西蒙答道,他闭上了眼睛,以免水流进去。当他此刻近距离地直接感受理发师散发出的力量,当理发师那厚实而粗糙的手伸进头发的时候,西蒙已完全在椅子上放松了下来,只有双手十指仍在小腹前交叉,他感到自己毫无防备。“如果理发师知道我是杀人犯,他或许会亲手把我吊死在窗帘后面。谁都不会发现。”理发师像一台蒸汽机一样在西蒙的头后面喘着热气,完事之后他将头发冲洗干净,包上一条毛巾,并对西蒙说:“擦干。”理发师拉开镜子前面的一个桌子抽屉,从里面拿出了几把剪刀,逐一对着灯光挥动,然后用手指从头到尾抹过其中一把剪子的刀刃。“想剪什么样的?传统一点的,运动式的……”“传统一点的。”西蒙说。“我也这样认为。您的头发差极了。这样的头发适合剪短,适合多剪一些。”理发师一只手拿着梳子,另一只手拿着理发剪刀开始工作。西蒙感到这个大块头正期待与他开始对话,何况沉默是折磨人的,甚至是危险的,于是他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工具说:“我看到您有几把不错的老式刮胡刀。”“但最好的牌子,”理发师朝用窗帘隔开的房间抬了抬下巴,声音里透着受到冒犯的骄傲,“在那里。叫众森。”“众森?”西蒙惊讶地说,“这不是一个快艇发动机品牌吗?”理发师手中的剪刀停了下来,他后退了一步,并没有走回到椅子旁边,西蒙这才明白出事了。“您……这是在嘲笑我吗?”西蒙听见背后的声音说。“没有,”西蒙转向他,“我只是……”“您是在嘲笑我!”理发师打断了他的话,突如其来的愤怒令他满脸通红。“但我没有……!”“您别想骗我!我能看穿!”理发师将他的话顶了回去,手里拿着剪刀开始胡乱挥动,“您以为,因为您是城里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您知道我是谁吗?!您知道理发师是谁吗?!让我来告诉您!”他走向桌子,往杯子里倒上白酒,然后一饮而尽。他挺直了背,挤了挤两只像野猪一样的、间隔较大的小眼睛,目光越过西蒙的头顶:“您肯定从没碰过《圣经》。不然您就会知道我们也在里面。在参孙的故事里。然后一直贯穿全书。没有了我们,您知道您和所有人都会变成什么?!一只彻头彻尾长满长毛的动物!我们理发师就像警察一样。我们想要秩序!我们抹去您和所有人的高傲!明白了吗?!”西蒙害怕地点了点头。“不过,由于这里不会再出现参孙,会有秩序的。”说到最后几个词的时候,理发师就像一个突然恢复理智的人一样放低了声音,他勉强清了一下喉咙,然后挠了挠头皮。“您别为这生气,”他和解似的补充道,并走回到椅子旁边,重新在连气都不敢喘的西蒙头上继续他的工作。“为什么要嘲笑。顾客就是顾客,我并没有说不是。但是不要嘲笑。牧师也不敢来这里了。因为当他想在教堂里嘲笑我的时候,我也跟他说了。他说我是异教徒。说我!总得有人说出真相。魔鬼就是上帝。他们最好清楚这一点。”西蒙完全紧绷地坐在椅子上,以免自己在理发师的手下移动。虽然他知道这个理发师的脑袋要么有点不太正常,要么已经完全疯了,但这一番大吼大叫的混乱说教还是深深地搅乱了他的内心。他感到这位半疯或是全疯的理发师的话突然照亮了他的整个生命,看来正是这令人害怕的相遇使他眼前的障翳脱落,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一切,只是很难表述出来,他明白直到现在自己都是这一切的愚蠢受害者。他一言不发,不时表示赞同地点着头听着大块头的话(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冒险,再一次并非出自本意地惹理发师生气),虽然一个突然袭来的不祥声音悄悄跟他说,快从这里逃跑,但别说是站起来,他就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然而剪刀却越来越生气地围绕着他的头部挥动,理发师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甚至已经开始胡乱咒骂某个人,或者某件事……西蒙在想象中努力逃出店门,他看到自己在空无一人的主路上奔跑,然后转弯,之后很快离开了村庄。“理发师、条子、医生、我的母亲,”他全身绷紧着想,“屠夫、店主、酒馆老板、检票员、裁缝、牧师、泥瓦匠。我已站在对立面了。”他明白抵抗是徒劳的,这套秩序无论如何都会与他作对,谋杀只是将他的处境板上钉钉,因为一个不能自由地主宰——创造,然后终结,以便重新开始——自我的人,内心的苦涩始终无法平息,会被那种由不可逆转的、无法战胜的力量驱动的秩序毫不留情地吞噬。他没有注意到大块头突然安静地放下了剪刀,他也没有听见理发师扭曲着脸嘟哝了些什么(“还要刮一下脖子……然后……就完成了……”),因为他已经抵达了一片草地,一小片在山坡上长着草的高地,他精疲力竭,脑袋嗡嗡作响,只是坐着,强忍着哭泣,就像儿时第一次理发之后一样。因为现在他已不再怀疑,他看到自己是一个因巨大的上帝迈出的步伐而在一条无尽的山路上滚落的石块,当他正在害怕还剩多少步、山峰竟如此之大的时候,他没有料到在里屋窗帘的后面,大块头用颤抖的手扯开了一个皮套,闪闪发亮的眼睛正对着透进去的光线检查众森那锋利的刀刃,他从身体里呻吟道:“什么……?!怎么……?!”他已不知道这也曾是贝拉大哥的临终遗言。
【注释】
[1] 巴达切尼:位于匈牙利巴拉顿湖北岸的一座小山丘。
原载:《仁慈的关系》
来源:豆瓣
